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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卷二(1)

《入中年赋》

人生近乎一半,时间像铁锈

落在我身上的那些,不是亡灵就是盗贼

我一个人,后面站着两个农民

一个我必须叫爹,一个我要喊娘

还有三四五六七八个,是迄今为止还对我亲近的人

除此之外,人间多么寥落

人多,是他们,我千呼万唤

掏心扒肺,和他们,还是成不了“我们”

我知道我没有世界之心

爱不大,就只是五指和手心

有一年我在黑夜跑了一百里山路

在一座悬崖边,找到一个人和我的秘密

那个人捧着一块红色岩石

对着空谷,背朝石壁,喃了喃,自了个语

至此,我才把自己当成一个真人

一个男人。此后我很多年告别故乡

农民父母蹲在草芥的门楣下

仍旧把一场雨当做神仙施舍

把免掉的税赋,黑着脸压进炕席

从前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苦

叫做中国农民;也不知道还有很多只嘴

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把农民说成晋朝的某一个人

2013年4月19日,这一天还没过去

我就成了一个中年男人

按常理,要把酒,要临风

再回回头、翘翘首

而我却发现,一个男人来世上如此之久

竟然还贪得无厌

想回到母腹,把这个世界狠狠抱紧

也想奔到无穷的尽头,替人类摸摸灵魂

《无题》

尘沙算一把,小花不算一枝

因为我从没有秀过,身上和心里

尽是尘沙。世间的事

人,还有人之外的动物

植物和水,我自小就很亲近

因为我出身于农民

在乡村之间,我和我的父母双亲

还有祖父以上的先辈

都有一条泥土的根。从消失处来到

今天和明天,后天将是我和妻子的儿子

可惜他一样深处尘沙

只不过,我经历的那些被时间吞掉了

他现在与我们所在的

那种尘沙,是人,还有人心

花朵也还开着,可好像是大批的机械

无耻地挂在人心

尽管上面还有三两滴清水

但我想,那种水滴,一百万年

也洗不净尘世的颧骨、小手和豁开的嘴

《河西走廊》

既往史是一把尘沙

二千年之外,是三五男女

在积雪下手托马蹄

张骞的外交显然高于汉武帝

以及所有皇帝的武功

和他们最宠爱的女人

风吹掉半杯烈酒

于今的河西走廊只剩下三匹山丹马

十六只九色鹿,还有这夜半于祁连山上

悬挂的半张混血羊皮

《小段》

小段从新疆打来电话

说我曾经关照过她。我说我只是一介草民

在这个时代,连自己都关照不住

自己都在大街上

学蚂蚁走路;夜晚苍蝇一样六神无主

小段笑笑,说她在乌鲁木齐很好

有音乐、古丽、馕、小山羊和大胡子

她还是选择了读书

具体学校,她始终没有告诉

我也不便详问

我只知道,有一个叫小段的九零后女子

现在乌鲁木齐

就像我,现在成都

没什么问题,也没什么意义

《抑郁症者宣言》

从现在开始,做一个抑郁症

标准患者。像猴子,但不捞月亮

是人,不要做人事

从现在开始,为了健康

不打针,不吃药,不与欢愉为伍

从现在开始,做一个病患者

不做阐释,对谁也不,哪怕是在黑夜

遇见另一个自己,或者你

或者我熟悉,但不明所以,与我上下都不同的那些

从现在开始,我是标准的,你们都是

歪瓜裂枣,这世界唯有我和俺

才无比正常。我要用双脚追赶航天飞机

用眼睛射掉日月和最大的那些星辰

从现在开始,想念嫦娥,还有猪八戒

想念乡村病歪歪的绵羊和他的妈妈

还有爷爷奶奶,列祖列宗

想念做梦,要经常梦见一片水潭

和水藻,和沉底的乱石,要和他们纠结成一个种类

团结起来,我们都不相信人类的明天

不相信这世界还能比以前更美好,更壮观

从现在开始,相信骨头一定会开花

相信我就是我,在这里找到,在那里丢失

相信罪恶是唯一的动力

相信我,没有你,相信刀子会被沉埋

相信窗外的鸟雀会被天空戕害

从现在开始,我从此紧闭,耳朵和嘴

煤屑和小蚂蚁,从此不吃肉,热爱苦瓜和玉米

《胡子》

胡子长了,可我不想刮掉

每次都是如此,胡子三天一长

扎人啊。我不想刮,我想像个男人

男人才长胡子

女人不长,这里面的原因

除了我糊涂,地球人都知道

对此我有点困惑

可我不想打听,就像我不想刮掉胡子一样

我认为男人的胡子是个好东西

长了可以掩住嘴唇

当然,嘴唇豁了的人更需要

再长了,可以遮住半个脸

脸这东西,一般都是给没脸的人看的

有脸的人基本不看

然后呢,胡子再长一点

可以盖住胸脯,尽管不可能遮严实了

毕竟遮了一部分

这部分可能是最不想别人

看到,也是不想被猜到的

而最重要的,是一般人摸不到

胡子就这点功能吧

要是再形而上点,就更有点意思了:

在这个没有胡子的时期,我留胡子

只是想让自己还像个男人,在这个什么都被刮干净的年代

拔一根胡子,还能见到血的人

比我的胡子还少,少之又少

《手机》

我花钱买的,他们把她叫做HTCT9199

Windows Mobile6.5系统,开始我喜欢得不得了

连续玩了好几天,才和她水乳交融

可是最近,她几次自动关机,不通知我一声

我生气,问她如何这般

手机笑笑说:这是我的权利

你管得着吗你?我气急:横眉说

小子,不要忘了,是老子拿着人民币

才把你从坟墓挖到人手里

这句话我觉得说得太有水准

道理天成,还有比别人新鲜的比喻

哪知道这厮一阵颤抖,没有反驳

再次自动关机。我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

一颗心掉到了资本主义水底

我自言自语:这是什么鸡巴玩意

真是一台万恶的机器

我正要开机,她忽然露出一张脸

还贴着个“天翼”

我哈哈笑了,说:你自己关还自己开

真她妈的没骨气。那厮沉默不语

自己把自己停在我能用的位置

逆来顺受。我想: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忽然一阵铃声,有电话咣当而进

188888888888,这号码肯定不是一般人

急忙接起来,还说了句你好

声音颤抖,且恭敬。电话那头传来声音

“先生,我是匹萨山庄销售代理,我叫咪咪……”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沉下了语气

没说再见,手指就把她送回了本来的地方去

通话质量没问题,这手机

我起身到卫生间去,回来再拿起

她又成了一片黑,比杀人夜还黑上七八分

我生气啊,同志们,这坏透了的,捣蛋无可匹敌

我想我必须抛弃。她却似乎窥破了这一秘密

再次主动开机,举着一脸鲜花

说:嗨,别忘了,你换我,花的是你自己的人民币

《梦中的皇帝》

好多年来,我一直做梦,主题是:自己当了皇帝

过程再简单不过:生来就是

皇帝们如此说,也这么不嫌麻烦地重复着

在梦中,我这个皇帝似乎不干正事

带着一群人乌鸦迁徙般乱跑

看桃花红了,杏花落在柳树枝上

后来去登一座山,好像是泰山

在山顶,看日出,啊呀!简直太喷薄了

很美。后来升高了,刺疼我的眼睛

我怒喝一声,太阳一个哆嗦

像个红枣,扑腾一声跪下来

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万万岁

我高兴啊,笑得牙齿都飞成了石头

死活不肯醒来,可醒是必须的

眼睛看到的,屋梁上跑着老鼠

院子里,趴着寒风。就是我盖着的被子上

也汹涌着土腥。我想我还是做梦吧

在梦中,我是唯一的王

不干正事,但很极乐

果不其然,后来我一直做这样的梦

有一次,我梦见有很多的人

大多数是美女,垫着小脚冲我大呼小叫

我更高兴了,皇帝就是好啊

娶媳妇不用花钱,更重要的不是她们挑我

反其道而行之,比神仙还要美好

后来我真挑了三百八十个,让她们列队

在长长的红地毯上,端着我爱喝的昆仑泉水

西域香木,一起像荷花一样弯腰

她们说:万福啊皇帝!我笑啊,笑得风卷残云

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

脸上胡子是黄的,还沾着点泥巴

男人啊,他也是一个。我说:你给我十两金子

我饶你不死。那人一下子哭了

旁边的一个人说,皇上,您给他十两金子不在话下

他给您……。我顿时大怒

叫人把他拉出去砍了。那人却笑了

我大吃一惊,说:你快死了你咋还笑

那人笑声更大了,看着我说:人说皇帝不是人

这下可见识了,皇帝真他妈的不是人

我没有发怒,笑着对他说:

恭喜你答对了,皇帝本就不是人

你才知道啊,朕却早已烂熟于心

《遣悲怀》

人道天凉好个秋,我说秋了

人也凉了。秋凉的是时间

人凉的是肉身。这道理我和一般人讲不通

只能给自己翻来覆去地讲

我说,你是个絮叨的人!我又说

我不絮叨天就不凉了?肉身就能找到灵魂了?

这是两个我,还有一个我

在叶子上,它是一片灰,人类的灰

此时,它正在筹备堕落

为了与春天时候形成强烈反差

它准备了一根树枝,一只白色塑料袋

一张哭着的嘴巴,一面用水泥做的墓碑

人道天凉好个秋,秋到了

人也老了,人一出生,就和秋手拉着手

像一对美。什么美?这个道理我和一般人

能讲通:因为读过点书的人

都知道鲁迅,他说:悲剧就是把美撕开给人看

像我这样愚笨的人,基本上会引申

然后仰头看一会儿天

叹一声息,再把脑袋锤子一样

砸下去,砸下去,砸下去,砸下去

《悲观主义者的明月诗》

明月照人间,也照天堂

照美人,也照坟冢。海上升明月,但此刻不宜

把酒问青天,青天以前不语

青天如此已经年,青天不如此

就不是青天了。明月几时有,嫦娥是天上单身主义者

优秀代表;吴刚呢,最不讲环保;玉兔自私啊

捣药,只为敷自己的伤口

今夜我在一楼,古人说,夜风独自凉

怕登楼。现在,楼上的大都是富户,或者官员

实干家,空想主义者。窗外三根芭蕉,和我争夺月光

此刻我不喝酒,不吃月饼,写诗

是真伤感。想起去年,明月之下有秋风

心里边飞着一枚红太阳

妻子炒了菜,儿子玩游戏

我和岳父喝酒,明月把苹果树照得做梦一样响

明月何皎皎,中秋节前,我就打电话

给老娘,她在太行山的村庄

她说:正打板栗呢!你三表哥今儿叫帮忙

咱家的还在树上。我说,买月饼没?

买了,可早吃了了,正准备再买

我说有钱吧还?老娘说:上次给我的还没花光

明月照千里,我仁慈的老娘

妻儿在去年的地方,岳父的肩膀总是疼

现在也很忙。明月之夜我忽然悲伤:一个男人

没有宝马好弓,一腔热血也在俗世中水滴石穿

泡成了汤。古人还说:不恨高楼空宴月

我说,明月此时起,人间万里深

乌鸦已重返,眉毛也将镀上白霜

《成都单身生活片段》

到成都七个月了,我竟然不知道

经常晃的那条街叫啥名字。后来我注意看

记住了,又忘了。现在才知道

那是人民中路三段,北面是武都路

还有大安路。除此之外,我还去过太升南路

卖手机的。去过数码广场

卖电子产品,还有系统光盘

电影,连续剧,三级片,游戏软件。一个妇女说

欧洲,日本,韩国,大陆,人与兽

啥子都有。我还去过华阳,国防乐园

文殊院,杜甫草堂。武侯祠想去

但没得时间。后来还听说望江楼公园

有薛涛墓。宽窄巷里面,住着民国时期的老成都

有时候我自己乱着晃,从成都银行江汉路支行

建设银行人民路支行,光大银行支行,大连银行支行

德阳银行支行,工商银行支行,民生银行支行

到太平洋百货、骡马市

那有个书店,还有一家德克士

靠近天府广场的地方,有一些卖户外的

夏天我在那儿买了一件安踏的速干裤

天府广场统共去了两次,一次和妻子买衣服

一次带着儿子,父子俩,手拉手,一边说一边走

洛阳路距离最近,卖菜的,卖肉的,卖水果的

理发的,卖彩票的,修手机的,擦鞋子的,喝茶的

还有按摩的,卖面条的。有些傍晚,我看到几个孩子

前面一张小凳,后面更小,趴着写作业,就着夕阳

有几次我去春熙路,美女多啊

我也觉得。可看了几次,反倒索然无味

我想:美女再美,也是女的,再漂亮也不是我的

我老婆也是美女。我闲来无事还做了一番比较

我老婆嫁给了我,她们会吗

我老婆和我有了儿子,她们会吗

我老婆和我一家人,血浓于水,她们会吗

我老婆为了我和我们家,穷穷富富都不舍

她们会吗?我老婆和我同床共枕,她们会吗

我只能说美女是美女的,也是别人的

我只是一个看美女的半老男,尽管美女不看我

大部分时间,不饿不出门,没事此静坐

睡觉爱做梦,梦见石头成了鱼

河沙成了金子,小鸟就落在我鼻尖上

梦见有人不断掐我脖子,却不知道是男是女

白天只有一件事我牢记不忘:吃饭,人是铁饭是钢

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是古训,对我这等小民

这比真理还硬几分。有些时候我去文殊院

不为参禅,只为讨一些淡然,不为溜达

只为那一声梵唱。住的院子里有很多花儿

尽管我不知道名字,也闻不到香味,可我就是喜欢

剩下的时间,我漫无目的走,最远到自己的脚跟前

喜欢去河边喝茶,看浑浊的水,几次想跳进去

把手心洗干净。去好又多超市买东西

锅碗瓢盆,可自己又不会做饭,妻子来了用

我喜欢一个人在房间坐着,写字,打游戏

在成都的夜晚与白天,自己把自己关起来

一会儿如太平盛世,歌舞不断

得蜀望陇;一会儿如遇突发事件

自己对自己宵禁,没事不得乱窜

要再严重点,立马通电全身,全城戒严

《萤火虫》

它的发光的功能使它出名

使人类在美好生活的想像里拥有

一盏灯:在黑夜的草丛

它们聚集

它们身体的歌声

对于飞行的快乐

它们一无所知

萤火虫,短暂的生命

它们崇尚本能

它们煽动的空气

仿佛远道而来的爱情

对于发光的物质而言

生命是次要的。”

萤火虫,月亮落下的小小花朵

上帝的眼泪

在人间的静谧时刻

它们来到

并且携带着繁华星空

我疲惫的肉体一点点光明

“看啊,萤火虫的光明

多么隆重。”

它们让我安慰而震惊

哦:人生不是一阵风

一场梦,而是一阵风连绵的力量

一场梦最尖锐的警醒

《夜过沙坡头》

嘿,北斗星在腾格里悬挂

北方匈奴横刀,黄河拐角有一声羊咩

在沙坡头我只是路过

跌倒的黄沙之间,西夏的刀子夜半啸鸣

铛铛铛,鹰隼从此失眠

刀锋从此锋利。向南踏碎农耕的马蹄

丰腴的突厥女人

胡腾舞里,饮酒的将军被风砍掉胡须

而此刻大地如此荒芜

除了星子,黄河一丝不挂,如人类最深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