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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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二(2)

静缓和奔腾,此刻我在火车上

灯光幽暗。邻铺的一个女人嘴唇微动

是北疆之外血红的情欲

是一个老人,怀抱羊皮于积雪中的睡眠

嘿,黄河从此流,黄河远上青藏

黄河见我在此黯然而过,滔滔逝者于此间悉数出现

《面对黄河》

那一年我在黄河,数河沙

数年华,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怎么才能够滔滔不绝,数黄河兰州段的羊皮筏子

以及渡河的风,怎么才能躲避

近在咫尺的生死。自古以来,人类多么不安

在黄河一边,数着河沙一样的时光

意志昂扬

低眉顺首

最深的疼痛如水滴石穿

如铁桥之上的脚迹,总是被尘土灌满

那时候正是那一年夏天最核心部分

皋兰山上没了文成公主,也没了捉蝴蝶的小女子

兰州城里都是水,以及水和泥做的人

以及他们的居所。我在黄河边上与诗歌坐下来

像一块石头,或者被另一块石头碰碎后的肉色石头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面对黄河

繁如蚕丝的世事,只剩下几句老诗

“派生昆仑五色流”、“铁马长鸣不知数”

“黄河之水天上来”,“椎鼓鸣钟天下闻”

我只能喑哑不语,看对面的白塔山

看掌纹,看这个世界在我内心的那种颜色和响动

然后叹息,然后把今生此前的灵魂经验,付之一炬

落日向黄河之心撒马狂奔。我复归安静

黄河之声在黑暗中加紧喧哗,身后是灯盏

等我淹没,等我从黄河岸边,向着北中国最结实的水槽和栏杆

《父亲》

我父亲杨恩富

小名杨小方。从没给我讲过故事

时常坐在门槛

吃饭、抽烟。院子的椿树是他栽的

院子边上,石头出自肉肩

背后是山岭,山岭以上是山

一个男人天天向上

向下。南坡上的羊群

北坡上的黄豆。斥牛掌犁

肩扛背背。一家人即一个中国

尽管我们是农民

泥土里有树根、石块

还有蚯蚓、旧骨。枣树在房背后

尖刺林立,时常把生活扎穿

疼只是几声哎呀,惊跑黎明夜枭

皇帝、娘娘,是爷爷说给我的

母亲只告诉我白蛇

许仙。父亲只是疼痛

三间房子盛放人类的二十世纪后半叶

从一枚树叶

到另一枚树叶。中间是牛粪

废铁,燃烧的高炉,荒山上的哀鸿遍野

父亲身在其中

直到有了我,农民是一种血统

是一根针线缝起来的

老棉袄、长镰刀,头竖在门背后

锄头锄掉的,不是杂草

是宿命。父亲在日光中衰老

风吹掉他松动的牙齿。皱纹可视作扫荡

光阴的军队

有些年,父亲在团球厂

拿簸箕大的铁锨,装铁球

为自己挣钱。有些年他扛着水桶粗的松木

沟壑连绵。有些年他背着行李

裤兜揣着旱烟,在山里为汽车开道

巨石、荆棘,炮火不是战争

是一个农民的活着。有些年我离家三千里

每次打电话

父亲接,我刚叫爹,他却说

给你娘说吧。说完就挂掉。那时候父亲形同乌有

如同那支扫帚

豁口菜刀。我潜意识以为一条人命

起码长过七十年

一个农民,总有七八个安闲的春天

终究是时间祭品,人制造生活

又被损耗。他病了,这个叫杨恩富的农民

2008年夏天

他吐血,幸亏抢救及时

再查:癌症。妻子对我说

我惊恐。嚎哭。泪水再多,也不是江河

心再疼,也还是束手无策

对此懊悔的人,世上可能只有我一个

一个农民生如静风

草芥;途径刀刃的尘土

光都是别人的。在他最后的日子,妻子为他输液

打针、做好吃的

我回去。除了喊疼,更多的他不说

作为一粒过度生长的种子

他知道此命不久。他越来越对这个世界无语

我不知道这样一个人

怎么会对死无恐惧

他好像懂得我的心思

用白须、颧骨说:他这一生带走了六个十年

四个时代,半个世纪的人类历史

他葬身之处是一座山冈,向下田地

背后峰峦。泥土中有许多砾石

野草从来春荣秋败

庄稼经历的不只是天地

还有人,人生、人世,不过如此的身体

《七月的巴丹吉林沙漠》

七月的巴丹吉林沙漠枯骨燃烧

蜥蜴是另一种海拔。巴图的三峰双峰驼老了

在芦苇丛中,蚂蚁成群奔袭

去年春天的那只羊羔

戈壁深处,一窝狐狸经常在梦中

海市蜃楼般地把尕妹子的脸当成泉水

多年来我一个人在沙漠遭遇

风暴以及风暴的敌人,妄想的星斗拉直额济纳天空

青格乐和她三岁的巴特尔

骑一匹骟马去了苇杭泉

此前多年的一场雨,活命的畜群和红蝎子

曾经在胡杨林里酝酿了一个秘密

那秘密包着一层牛粪,一层羊皮

一条四脚蛇长时间卧在脚心

包花头巾的蒙族阿妈,骑摩托车的汉族小伙儿

西瓜上市,哈密瓜喊痛

满口腥气的弱水河里,有十多根枯枝败叶

十多颗黄色砂砾,趁着夕阳,携带整个世纪的躁动与忧郁

《写给小玉》

长途班车停靠,长途的遇见

龙首山的沙葱疑似做梦

风吹过三道梁的嘴唇

附近的棉花地,赶毛驴的老年妇女

临水的戈壁滩高处,一些建筑物凸起

那是公元前的汉代烽燧;流云却像李隆基

和杨贵妃的丝绸

我心里那几条反水的小鲫鱼

那是弱水河,七八十条白色的涟漪

好像裂开的镜子

大禹没见到为他生了十三个儿子的涂山氏女娇

唐僧过河时候丢掉几页经纸

旁边的马莲草,花开过十多回了

一群黑甲虫途经此地,触角是首领

细腿跑得过白龙马、大英雄和小妖女

说这些纯粹为讨你欢心,男人自甘堕落

还引以为喜。一个上午我们走了三里多路

嘴皮失火。在一片杨树林,麻雀丢下它们的孩子

风劫掠了历史百万宠妃。我的世界满是红啊

红过社会主义江山,资本主义的血

爆破的石榴,还有火焰和他的内人

《骑马挎枪的勇士》

骑马挎枪的勇士终于学会了写邮件

发短信,微信调情,讨论别人的幸与不幸

在发廊对镜自照,按摩房内洗脚

用手指滋润伤痕累累的肚皮

骑马挎枪的勇士从此更加关切世事核心

其实是他自己。用意见代替呐喊,语言瞄准

然后射击。骑马挎枪的勇士

实质上只是他一个人,放下武器之后

善于单打独斗,也善于自我作践和命题逃匿

世人终于看到了勇士的悲剧

皇帝和他的臣子,恨不得把双脚高高举起

勇士在这个时代不是工具

而是工具的刺客和政敌。勇士们于半夜酒吧

弹铗作歌,在小妹的酒杯里面

捕捉活着的蛛丝马迹。勇士们都想着辞国

然后怀乡,然后再像拆枪一样

卸下自己的骨头,用良知的黑布

擦拭他早就锈掉的偏激、不宽容和小义气

为时已晚啊,勇士叹气,挥刀割掉英雄主义胡须

《想念酒泉的一位朋友》

见面抽烟、喝酒、聊文学以及文学的花边

女人,河西走廊沙尘太过肥厚

遮住十万男人

尤其是醉鬼,祁连山积雪天天融化

夜晚皎洁的汉时明月

隋唐箜篌,胡旋舞里的美娘子

横刀的猛士

悬剑者,骑兵的马蹄在你家窗前制造狼烟

其实只是匆匆一面,第二次,是在大街上

汉武御酒广告,祁连玉器,街边花坛被小蜜蜂灌醉

鑫利商城以下是德克士

肯德基。还有一次去了金塔的胡杨林

三五男女,扭捏照相,我抱了抱你的肩膀

实际上是腰肢

此去经年,酒泉之内。尚有你在

这叫我心安

隔着三层关山,从内心的黎明

收集日渐溃散的河流和它们的峡谷险滩

除此之外,酒泉的朋友被时间疏远甚多

岑参太远,高适被困于轮台的风雪

李白嗜酒病入膏肓,唯有左宗棠和林则徐

两个老男儿,夜半都钟声了

还在搞家国忧患。此时我和你早已分开

偶尔的飞信和邮件

好像焉支山上单于的鸣镝

张掖的三弦,三更里尕妹妹擂鼓的小心尖儿

《自言自语或以此存留》

如果有一只手,它一定插在冬天的裤兜

你知道我在风中能被北方抚摸多久

北京是一只裤兜和另一只裤兜合谋

是一个人和另一群人,隔着乌鸦的翅膀

找到蝼蚁的舌尖,还有烟支横穿的长街午夜

我不知道你现在哪里,一种疼疼到荒凉尽头

世事瞻前顾后。我握住你的手,但不等于

就此可以恩爱一生。鲜红的旗帜总是在虚妄之处

活着是一小杯鹤顶红

正如你奋力挣脱的身子,带走一群猛兽

这显然不是梦,昨夜有暴力摩擦

窗玻璃正好和你两米远。一块块砖头之外

水泥是整个人类的外部结构

我一直没脱上衣。凌晨的星光提示上帝来过

而你不在,我只好将一枚唇迹作为谶语和符咒

野葡萄挂在酒的意象里,注定会持续

骨头总是在溃败。信仰似乎我握住你的一只手

从指头开始向内撤退。爱必定受孕于欲望

逐走悲伤的大水返身向上,草原葳蕤,鹰隼逃离天空

2013年即将覆没,我如此卑微,又如此珍爱失败与坚守

《交谈》

那一夜,我们谈到大尾巴狼

蜜蜂,花朵阴影处。当然还有爱

做和不做。谈空气湿了外衣

窗玻璃是风的母语

我们谈到这时代的核心

其实是肉身。狐狸在骗狼

老虎安慰狮子,蚂蚁把白桦树作为墓地

我们谈到夜色之中

人该作什么,近处楼宇里的住客

今天睡下,起身该在何处

谈到你胸前的第三枚纽扣

解开和不解开。谈到指甲上的棱纹

嘴唇以上,眼睛会杀生

发际多么辽阔,犹如上帝的长须

你我都罪孽深重,可必须佯装皆大欢喜

我们终于谈到叹息

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然后抱紧

这原本不是谈话的目的。两个人抱紧之后

谈论只是谈论本身

心敲心,嘴唇安装嘴唇

《命中》

请用十指缠绕

请用一支针管扎进去

请用刀子。请用一只蝎子

猛然撩起尾针

请用蜜蜂,在花中沉醉的一刻

请把身子递过来

请用一根筋,请用瘦削的麻雀

一只知更鸟,叫我的名字吧

请用一只小黄莺

喊我的前世。请用一个距离

在上帝门前挂钟,于世界尽头送一朵杀伐

一种蚂蚁的叫喊

一种猎枪射击,请用箭矢和它们的哨音

此刻我在,请用你绣花的鞋垫和不打补丁的黄昏

《献词》

小石榴她是白色的,如我抚摸的腹部

请让我唱赞歌,一瞬间喝下从古至今的美酒

吞吐不止的爱欲

小小人儿,我在河边洗心

请凌迟我,如蜜蜂蛰、小刀刮、火上浇油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找一个

杀心,樱桃打脸,核桃做房间的人

可总是在尘世翻到月亮

在梦中跌进疾病。每个夜晚都有一个疼

靠着影子,翻身起坐,和一群谜语大唱悲歌

人生如此喧哗。一个人如同花芽

午夜开放。没有人试探幽暗之蕊

其中有一条鱼,在水苔之下自生自灭

有一支反叛的玉镯,她始终没有找到另一个

那锈迹斑斑的,被时间之刃洗涮

薄如心膜。我们兴高采烈

其实都是苦孩子。你和我,相对无语

如此刻完成的献词

一少半是语词,多半是骨血

肉身弹奏,黎明喑哑,见光即灭

《吊灯之夜》

人在替吊灯说话、喝酒,想入非非

吊灯沉默,以光毁灭的速度

众人聆听却无动于衷,

不语者,他从茶水里摘出农事和泥

时间是个愣头青,活着需要坏脾气

人和人,相识不相识,都是一场你恩我怨

一个人在一群人中把自己耗干

如吊灯,如吊灯之下的夜,茶盏里,无明月

那一刻我闭上眼睛,吊灯无意识狂奔

我想写诗,在上海某夜

雨下得只剩下皮肤,找一张纸

我写下:男人一生需要一盆篝火

一个骑马的朋友,一堆书和读它们的书生

需要夜宿古寺,一位早逝的异乡女子

一只狐狸精,一条自称你娘子的蛇

而四壁空空,我的朋友牛红旗鼾声断续

在隔壁,有人翻身、感冒

我想过去抱抱,拍拍后背

吊灯那么固执,像一尊面目诡异的盗贼

起身是夜色,更多的灯光在窗外刻下车辙

我叹息,我想抱着一声轻咳

一条鲤鱼,在吊灯之外,过明亮的生活

《离别赋》

请摘下眼泪,琥珀

酒杯,一颗心要分成几份

才能盛装。冬天的北京有两个方向

一个南辕,一个北辙

亲爱的人以乳喂养,以爱人,以兄弟

以风中的遭遇,以发际的土尘

以一楼的木板

顶层的琉璃。请摘下此时的疼痛

和不满。请把一支香烟纳入

请让一条路往额头上走

你我都老大不小了,不忍相看

竟然如此惨淡,某栋楼某个房间

某种情绪,小狐狸冬眠了

蛇在小腹里,睁眼看月亮

水泥楼道,吊兰受惊

如果我手指上有火,请将它转给干柴

如果我还没有手执信札,请给我以空杯

在未来到之前,我已经被风卸下

来到以后,你像钻石,在靠近心脏的骨头

一手捧着玫瑰,一手把持小刀

《离别赋之二》

你可以沉默,但不要把牙齿喻为铡刀

可以做作,不要把眉毛当成森林

可以笑,但要注意节奏

一种相聚比树叶和花朵凝重

一种自由,在你看来比嘴唇小三个毫米

此刻我醉了,比逃跑还叫兔子着迷

富有张力。我接住你的衣襟

像燕子含泥。我爱的只是夜半巢穴

夜莺和她的表妹,尘土的堂兄弟

你爱,从芍药居到天安门

从一只鹰,到一只猎物之间的默契

人生原来不可修饰

叶子入泥,请告诉今夜诸神

我恨你的舌头,岩石下的胎衣

如此我窥不到内心的雄狮

眼睛及其睫毛之下,安静的波涛

你我皆孤筏。一群人相聚其实是为了凋零

一群人所在大部分敞开

当西风拉动,离别请给我一杯烈酒

一枚火柴,请给我三尺砚台,十匹宝马

请给我钢丝之韧,展开的弓弦和长焦

《离别赋之三》

斟酒者,请放下微醉和乱语

我在旁边看,一杯酒所能的

一颗心未必。一个人所想的

其他人大多不然。一双筷子碰来碰去

杯盏响,怎奈这瞬间夜晚

乌鸦飞绝,忍相看、唏嘘

你我都在变老。此去必定经年

在北京,一隅的房间,左邻右舍

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我已经能从脚步声分辨

从咳嗽和叹息当中,迅速挖出每一张脸

离别是常态,一如汤匙和碗

如你我,酒醉后,睡一觉恍若一梦

人生原本清晰,只是这时候带有毒素

我的想法不够奢侈

离别之后还能相见

告别之时抱抱双肩

你们之中肯定有我最爱的

寡淡的,四个月没说过十句话的

见面安如泰山的。而更多的让我抓心挠肝

还有那么一个,总是喃喃叫出名字之后

疼得叫自己可怜。更多的在此刻列队整齐

兄弟,请抱抱腰肢;姐妹,摸摸头发和指尖

《在故乡的城市给你写诗》

洗个澡,给你写一首诗

水珠还在灵魂里。河北邢台天蓝多了

这个夜晚我有点舒心

就像刚刚亲过我的那些水

一小时前吃过的食物,素、淡、微辣

现在我躺下,像一只脱皮的蛇

猎人打伤过多次的狼

很多年前我在这座城市游荡

路灯下有一百块钱,已经拆掉的长途汽车站

有一个常年袒胸露乳的妇女

青春是一只蛐蛐,怎么叫都不如汽笛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