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无比干净,我好像对你说过
这一生所爱的人,有一些已经沉默
你,你们还在,尽管幸福一定不会淹没悲伤
可我知道,一滴水于我是暴力拯救
亲人,请用一支香烟,一把灰烬累加
此刻我赤身裸体,努力从内部挖出月光
故乡的城市尘土满面
下车时候,我和司机讨论梦想
他说:钱最现实。和同车的一位姑娘
说到秩序、文明、竭泽而渔、空了的煤矿铁矿
她笑笑,说,这没啥,再不好也是咱家乡
我在后座上叹息。如同此刻
一个人的房间,安静得只有两张床
我把自己亮出来,用诗歌
对你说:恨更能摧毁,在这个年代
爱深度躲藏。如同以往,我又感到悲伤
使劲拍自己胸脯,还有这一地的念想与灯光
《悲歌》
高铁再快,还是高铁,还要在地上走
就像我从北京来,未必就是皇帝和他的亲人
一只太阳在光中奔跑
有一个人,他用短信说:
代问候老母亲!她是我们在尘世
为数不多的亲人。一时间我眼眶豁口
还有一个,好像喝了酒
有另一种口吻,告诉我这一路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事实上我喜欢在钢铁上奔跑
人总是自我安慰,身高一米五以上
就要自命不凡。南去的田野上冬麦陈列
伟大的北方盛产烟囱
也盛产悲歌。车到霸州东
从车窗、月台,我看到阔大的田野
只有一座孤坟和它的墓碑
是的,我回家看望老母亲
她叫曹桃妮。在那座名唤莲花谷的村庄
四十年前生下了我
如今她老得只剩下牙床
犹如我父亲埋身的山岗
想到这些我就浑身颤抖
指甲嵌入手心,膝盖顶住胸口
尽管如此也不能停止,就像这列火车
我骨子里的大雪,梦境的沙子和废铁
向南的道路,古老的大地身经万劫
到处都在挥霍,辽阔平原上
唯有一堆野火和一只飞鸟
亲爱的人们,我愿意如此观看
如上苍与河流,如你此刻睡去的嘴唇和哀愁
《臆想之诗》
你在,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子
或景象。你在我身边如受惊的水滴
兔子约见灰狼。其实这只是一种臆想
亲爱的人相互提防
在这个年代,最好的往往夜风独自凉
最坏的穿厅过堂
连续几个夜晚我都莫名悲伤
似乎一个绣花的人,在缝补心脏
它原本完好,比正常还正常
我在台阶上栽种月光
在房间布置青纱帐
大地需要太多的种子
一群蒿草在尘世抱团站岗
你在,灯光一定原地遁逃
沙发是别人的,地板喜欢嗵嗵出声
有一种舞蹈不是肢体
心要放进诗歌,肉身突破边疆
旧有的水防止咳嗽
新打开的,一定布满玫瑰和玉石的碎响
可这仍旧是臆想,恬不知耻
又针尖顽强。今夜我再次跌入概念的围墙
多么狭隘,还富有自私和狂妄
你真在,我一定是另外一个样子
即使风遇到风,珍珠出自鲸鱼的背部和绝望
《早起者》
每早六点,开窗还是黑夜
但也可以叫做黎明。此刻你一定呼吸均匀
也一定没有做梦
不似我,睁开眼睛就觉得无望
世间如此多的事情
唯有爱上,才使得内心潮动、明暗不定
窗外的窗户大都黑着。甚至黑得有点反常
我总觉得昨晚每个睡下的人
一定心有所想。如我坚持许久的失眠
如这世界不动声色的嘈杂
每时每刻的痛不欲生和漫长忧伤
我洗脸、刷牙,在凉水的脸部使劲拍打
我发觉我早已老了,如一块浸水的废铁
锈蚀是必然的。人生就是丰润和脱落的全过程
当我端起一杯开水,热气蒸腾
一个声音在内部响起
简单的人,请收回你的舌头和口腔
天光徐徐,这凶猛的力量
在喊人类起床。站在五楼的栏杆上
建筑大都形如深渊,我向右错开一米
在一盆吊兰旁边,忽然心安
在黎明,还在安睡的人
请给我一根绳索,早起如我者
自跳三下,摘下旭日,万千山川
《迷惘之诗》
黑纽扣位列第三,手第四
不喜欢如此这般,算得了人之常情
可常情不外乎人心
一次两次,三次以后
若要从头再来,还需要另一只手
还需要一只螳螂,一只黄雀
其实弹弓不在我手里
我手空空,空空如风洞
好久了,天昏昏,星群在别人头顶
为此我感到悲伤
为此我把自己比喻成一支凌空的灰烬
此刻无人迹,雪等到心里还没落下
小人儿,西风拍窗的意思
是散开的臆想,帘子和两米远的体温
敲键盘、喝口水,失眠卷土重来
再准备三根红嘴香烟
什么可以做牙齿,还有一只充满攻击性的蝎子
有些疼是暗中的,有些喊叫只震动自己
多年我不曾触摸对面的衣衫
解开火焰,惶惑、独自、伤感最易点燃
我从窗户投出一本书
好像没有回音。如果今夜没有黎明
请给我退热去疼,如果此刻你已经睡去
在独立花园,我只好请上帝向你代致晚安
《流年赋》
——写在一年行将过去之时
恍若深海,恍若沉船之上安静的腐朽
珍宝、穿梭的鱼群,巨鲸骸骨
海藻如履。哦,一个人面对往事竟然如此波澜
壮阔是国家的事。时间如桅杆
孤单征程起伏的是群体性摩擦和自我消耗
群岛之中我最小。事实上我一直在陆地
生于北方,草木群山。流窜西北多年
在巴丹吉林沙漠抱臂弹指,风吹荒凉之颅
尘土作镜,前些年迁徙西南,一个人总把自己丢在闹市
夜晚,前楼听后楼,高跟鞋敲呀敲
床板也响,众人原本只是相互听看,不肯抱团
冬天深到海底,我晕眩,每当它行将就木之时
就是一年。一年好比一条船板,过去就抽掉
也似乎是一根肋骨,迫使后背一再向前
陆地多么温暖!背后的大海,飓风乃诸神盛宴
窗前如深渊。事实上,我一直向下,以陨石,以火焰
端坐或沉睡我总是感到颠簸
人在年份中孤筏重洋,无尽之水,彼岸只忠于侥幸者
我想做飞掠的海鸥,轻浮灰尘
可上帝只允许人为一枚扁舟,孤立之帆
哦,深海,沉船,庞大妖娆,无尽下潜
而人生如此惊悚,面对流年我满目悲怆
越来越佝偻。一个人,众人,作为祭品,时间照单全收
《时间献词》
请笑纳这一年,吐出骸骨
流在嘴边的爱情,请给我一杯苦酒
一只板栗,一个小人儿和她脖子上的枣木坠子
请爱我!时间,我在你的刀刃下
苍老。一年一年,一年就是一根别针
在生命册页上,请铭记,请以沉默代替言语
事实上,我已身心俱疲
我胸口的十字,只是告诉你我还是上帝的子民
四周都是卑贱亡灵。请以手指为我扯下嘴唇上的干皮
请告诉黑夜奔跑的孩子
前面没有陷阱。请通知傻乎乎的、我爱的人
请原谅,光阴,我只是其中一粒
蚕豆般大小。绝对不是神,而是神不弃的罪人
我贪恋这世界,如同贪恋肉身
我心有余悸,针尖和麦芒,蝴蝶与暴雨
需要再次说,我老了,亲人越来越少
像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哪里也找不到
请给我以食盐,以水,以热血
以孝、爱,请将这一年从我胸腔里摘走
请斩钉截铁,请将新的流年再次赋予脂粉和红晕
《新年献诗》
昨夜我和上帝一起度过
他派遣了苹果和红枣,还有人体的香味和曲线
我明白这是一年最后一天
亦第一次天光乍现,两个年轮交错如犬牙
如绳索这头和那头,食指触摸的暗处花瓣
好在我又按时醒来,并借着白昼
祝福,上帝每一个子民,包括围困的苦与伤悲
其实我心如沉水,洗过往事的泥沙
我从峡谷再次攀上另一座高岗
茅草齐身,惊奔之狐,黑蚂蚁列队奔袭
我长出一口气,按住胸口
以虔诚的心碎,以野花的寂静与卑微
《失去父亲的夜晚》
上面是牡丹,下面
两只鸳鸯,再下面有一张毛毡
再再下面是木板
木板下面是空,是水泥封闭的另一种
应当是二零零七年,我和父亲
在春夜里,并排睡在这张木床上
他叹息,但不打鼾
我几次惊醒,听到他在叫疼
我想父亲一生够苦的了
他的身体让我想起时间和它的博物馆
他叫疼,使得世界上所有的春夜都锈迹斑斑
我后来又睡着了
醒来,阳光大面积存在
父亲不见了,就像四年后的现在
秋天把一年的大地摘净
我仍旧睡在那张木床上
有几次惊醒,发现木床一侧
一个男人站着,抱着胃部看我
我再闭上眼睛
感觉这木床越来越空
就像木板和水泥地的距离
《向南的高铁路上》
向南的高铁上只有我和三个空座位
夜跑了妖精,但不是嫦娥
满车的仓促好像这没良心的世界
小姐笑着,送来小吃、矿泉水和某种妩媚
可你看不到此刻
向南的道路,空洞、迅速、失魂落魄
邻座的一个女子,靠着一件短袖衫
短袖衫上有一只狼头
还有一个猎人,以及不知道谁的血
对面的电子屏刻板
尖锐,还装神弄鬼。我喝一口水
填写一份网购火车票调查表
然后把头放在靠背上
我感觉踏实,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
这尘世中的万家灯火与累累黑夜
《芍药居的傍晚》
赶马车的夫妻,有两个人在买他们的山药
夕阳比朝霞更有生机
在京都芍药居,我看到坐在路边
说别人故事的单身男子
几个经贸大学的学生,她们的腿部无疑最美
有一大堆车辆,在人类社会来来回回
就像这一个傍晚,一个外乡人
从芍药居某处走出来,不为看人
是要自己放心;不为一时
只想把某一件事做得也叫自己感恩
当我走到芍药居地铁站D口
一天的日光开始转暗。我折转身
刚一迈步,就看到几十枚白纸上的灰尘
南瓜藤从谁家院墙爬出来;槐树叶子自恋自悔
好像灵魂孤独投奔
《空洞与瓷实》
从此我不再写比梧桐树心还空
比小蚂蚁还徒劳
比小美女更不知道世界如此逼真和凶险
比天空及其云朵骨肉分离
——空洞的诗歌让麦子和玉米吐血
好男儿被一根铁丝锁骨
好女人为了几件裙子罹患绝症
我要的是花儿上面有蜜蜂
蜜蜂身上有花粉
有生活的尘土、情绪,斜到家的阳光
和歪到心的三角阴影
灵魂披甲。山顶上的大风需要一个人冲锋陷阵
草原上鹰隼纷飞
我爱这人世的庞大肉身
是一个人面对同类
时常把一件棉衣当成隆重的恩惠
时常把一颗酸枣放在舌头底下
再用舌头和牙齿,吹出刀子离水
骨头受压,以及长舌妇和自闭症患者同处一室的声音
《此时此刻》
这个不想动动身子的男人
一小截香烟,一小口红茶
一个越来越小的中年和他的眉心
指甲里三五片黑垢
盘坐于此刻的黑
一小盏灯光,以及他的一只手
比酒更深的醉
所有的照耀和晕眩都无从触摸
他或许是做作的
或许在一针一线密密缝
他伤了的灵魂
作为局外人,我长时间地端详
在他体内,我觉得这样一个男人
此时此刻,越来越像他逝去的爷爷和父亲
《小花,寒露以后》
到寒露以后,小花就不是花了
她是黑蚂蚁最小的妹妹
乌鸦的大师姐
是我在风中喊你名字时候
突然奔来的一匹枣红马
寒露是一年内植物的倾心杀戮
是人在天地之间灵魂受损的重要时刻
我此时于北京的深秋
在芍药居附近,与一朵小花兜头相见
以上所说,都是一刹那间的感觉
是一朵花逐渐消失的体积
是不抗争的旅途,好像一张写有赞美诗的纸页
在尘土中经不起推敲
在北京一个人和一朵小花需要相濡以沫
可我知道这好像奢求了
也知道,小花在此与我相遇
再一时刻,我们都将把对方抛在身后
《每绝望一次,我就刮掉胡子和头发》
每一次,我就刮掉胡子
刮掉头发。胡子多,头发就那么一圈
尽管少得悲怆,但我还是要刮
刮、刮、刮,刀子锋利啊
刀子带血时候
我才觉得,绝望就是拿自己开刀
用血把自己吓一跳
胡子是我最爱的,江湖侠客
马上将军,古老的人们以它为美
可现在人们总是在刮
他们是为了让一张脸好看
让一些人看到惊喜、年轻的苍老,别有用心
一切都没了,头顶好像苍穹
嘴巴似乎风洞
天地辽阔啊,这卑贱的虚张声势
这无耻的装神弄鬼
我笑笑,然后哭
好久没这样了,世界于我多半虚空
如同心,如同一棵树和它扭曲的骨头
全人类和我们一贯漏风的灵魂
其实我爱这空旷
就像爱着你们的每一根头发
和拔下时的那滴血
《失眠之书》
失眠是被一小撮夜色
绑架,是被另一个人扎进心的刀子
光芒啊。失眠时候我在一个房间看
秋风横渡,乌鸦悲悯
忘了告诉你,从四十岁开始
我信命,信天籁
信小麻雀的心脏以及抚摸它们的下弦月
可那光芒只是明灭
只是犹豫。在这个世界上
有生之年,其实我们得不到更多
失眠是一次次自我查验
从肉体翻到灵魂
全是蛛丝马迹。此刻没有人与你千杯不醉
一盏台灯所能照耀的
仅仅是这悲苦的肉身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我信你
但我更相信,一只猫和它向往的那条鱼
一枚树叶和它永远都找不到的树根
哦,上帝,我在脖子上刻下信仰
可血,可尘世、原罪,注定的伤悲
我起身披衣
我在人造的灯火中
看到自己,这无以伦比的美啊
肉身,只适合在豁开的夜晚
交给一枚落叶,交给一个叫做杨献平的男人
来吧,失眠,一杯就醉
一个人,他孤独,其实为了更卑微
失眠之夜,请准备好健康
准备好一杯水,准备好一头毛驴
死心眼的梦想和众神的嚎哭
还有它的祖国和人民
《献词》
小石榴她是白色的,如我抚摸的腹部
请让我唱赞歌,一瞬间喝下从古至今的美酒
吞吐不止的爱欲
小小人儿,我在河边洗心
请凌迟我,如蜜蜂蛰、小刀刮、火上浇油
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找一个
杀心,樱桃打脸,核桃做房间的人
可总是在尘世翻到月亮
在梦中跌进疾病。每个夜晚都有一个疼
靠着影子,翻身起坐,和一群谜语大唱悲歌
人生如此喧哗。一个人如同花芽
午夜开放。没有人试探幽暗之蕊
其中有一条鱼,在水苔之下自生自灭
有一支反叛的玉镯,她始终没有找到另一个
那锈迹斑斑的,被时间之刃洗涮
薄如心膜。我们兴高采烈
其实都是苦孩子。你和我,相对无语
如此刻完成的献词
一少半是语词,多半是骨血
肉身弹奏,黎明喑哑,见光即灭
《我们怎么样谈论祖国》
很显然,举证很容易
言说很困难。所谓祖国
祖宗之地。就像爷爷和爹
奶奶和母亲。当然还有小老婆
三到十姨太。王家傻子,李家愣头青
即使做了妓女的
张春花、李瓶儿、胡秀兰、白喜鹊
也都是的。
这是根,从看不见的地方来
莫须有的地方死
还可以叫血脉,大地为居所
也是受难地。红和黄最多,沙土、铁锈、草芥
风刮着王朝的耳朵
雪盖灯笼,将相都是咱祖上的
一根绳子穿过肩胛,一杯水喝到天亮
一杯酒不仅是李白的
酒樽装富贵,瓷碗盛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