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年了,这一路山河呼啸
江山就是一堆枯骨和金戈
有皇帝,就有贱民
有占山为王的,就有当官的
细想起来,人和人,却都他妈的差不多
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口锅里的干粮
清水就用来变浑的
明月就是人间的。太阳本是普罗大众的
可人总是篡夺
人在人上,想混淆的重复说:“彼可取而代之也!”
这是轮回,也叫宿命
如此很久了,没人认为这是异端邪说
人老了会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离地一寸以后
就成了神。台下有人跳脚
台上有人抡刀
失败者仰天大喊:天亡我也
胜利者斩草除根
……如此,我们怎样谈论祖国
用什么样的口气都不妥。就像这首打油诗
就像日出日落
就像抱着冰块过河
就像白胡子里的旱烟锅
就像左手剪指甲,右手拿剪子
《回乡》
山路摇,血在烧。转弯以后
还是转弯。这条路显然很多人走
我想起小时候,临水库的悬崖
很多车开进死亡
前些年,我嫁在不远村落的表姐
因为男人懒惰,孩子娶不到媳妇
她寻到一眼打鱼的洞穴
好厚的冰啊,她终于嫁给了龙王的大表哥
多年以后,我不再近乡情怯
南太行的冬天只有岩石张臂
杨树的虬枝似乎亡灵
抱草木而眠的牧羊人
一定梦见了将军的腰刀
我只是被异乡暂时收容
时间部落里最卑微
从十八岁开始,回乡之钟年年浩荡
2013年行将过去,我从京都来
舍弃城市后,群山如幕
家被众草包围
窄长的天空风吹如狼
那是渡口、彭垴,再向前是侯峪
温家沟、连庄
蝉房是乡,花木为村,石盆以后
我首先要路过,父亲埋骨的山凹
桥跨过的只是深涧
无父的人何其悲凉
上坡,入村,转弯,我又看到
越来越小的母亲。有娘的人
终究还是孩子
我抱抱,双泪落,挽起胳膊
再苦笑着,从她白发里拿走沙粒和草芥
《掘根运动》
我没喊爷爷奶奶,也没叫爹。我喊
大豁牙兔子、小二贵黄毛
还有歪脖子黑南瓜。好像没有回声
好像断墙的巷道里也没有兔子
狐狸都登堂入室了,在房子里继续人间烟火
幼年奔窜的四合院,天是蓝的铁
地上麻雀投影。煤油灯的夜里,萤火虫明灭
白纸窗棂里,吧嗒着旱烟锅
石头台阶跑蝎子,蛇最惊心动魄
那房子是五婶的,过道以西是四奶奶的
我再转过一条巷道
喊老军蛋、鼻涕当面条
恁大姐、他二哥。还是没人应
对过是张大炮的黑木门。门上对联说
仁善持家久,诗书继世长。可门是锁着的
门槛都烂了,屋檐掉在地上
老娘说:都走了,没走的
死了。很多人在邢台、沙河买了房子
我看着门前的三棵椿树
对面马路偶尔有车。我想我似乎知道了什么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掘根运动,从梧桐树根
到炊烟骨髓,镢头边刃上,镰刀一再磕头谢罪
《老村》
老房子只剩荒草,和它们故去主人的音容笑貌
荒草以外蛛网横行。青天以下
多的是黑乌鸦、小蝌蚪和白麻雀
拱门下面人迹归零,黑漆作古
时间在此有黄泥墙皮作证
隐约可见人类的小心眼、大悲喜
那些年我曾在左边房里,祖父前半生
好像一杆旱烟。他讲的故事草中有蛇
井里边,一个属狐狸的美女
总在夜里与红尘交合。左边的房子里住着一位老奶奶
她寡居,会说评书。再一座房子
主人还在,只是脑溢血。还有一座房子至今空着
我也曾在屋檐下,看天空明灭
让蚂蚁在脚尖极乐。春天的梧桐花屁股最甜
夏夜,虫子的便溺时常落在碗里
奶奶那时还是一个半老妇女。有一些白天
我进门出门,蓦然看到自己的祖先
在墙壁上,手牵麻绳,肩扛石碑和灵魂
《四个月的重疾》
阴冷,疼,我说的是骨肉
尤其关节。四个月的北京我呆过以后
一场不安来自天庭
以及你的意志。有人在院子里晨跑
还有人打开自己,迎迓十万尘土和一种敲打
深植于人生的相聚和别离
都堪称九月散花。初见时,叶子还在酩酊之中
沉醉的不是风,是看似陌生的鬓边黑发
是我放浪的窃喜和微笑,还有你,你们与我的半张信札
十月我感冒,感同身受者暗笑不语
那种肉身的内战,堪称杀伐。在我面前笑过的人
一只手仿佛一种探讨。安慰由此而生
如十一月的干净,玉兰树收尾,湖水如镜
金鱼们终于找到自己的家
十二月我开始夜不成寐,面对墙壁
灯光从不照耀,而是聚拢
肯定有一些心碎,有一些争执的隐晦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状态,只是太逼真
入心的事物一般都自讨苦吃
一月就是一年。告别前一天
阳光堪称老迈的狮子。相聚即为散场
送别如斑斓虎皮。阴冷,疼,体内的火焰
优秀之重疾,好像自焚
不及其余,当它再一次实施
《离别有赠》
请给往事脱下衣裳,给三匹瘦马戴上狂奔
此时理智的人都是有罪的
一群人在天空深邃。他们手拿故事
情感粉碎,各个方向都具备鸟雀和神恩
这么多孩子状似流云,风中三只蝴蝶沉醉
深夜里拥抱的人,按下胸脯就能找到星群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对无语,佯装世界核心
那时候犹如深水。空旷,它体验到了极致之美
我一生中唯一的稻田和江河
粮食比爱情美上三分,奔流深入人类
所有的亲人,请放下俗世里的湍急和流火
穿好衣裳,在日光下和月色交汇
最后的玫瑰被悬挂,高举泥土之根
哭过的面颊,我想擦去的
泪水中跑着灵魂。我经历了无数失眠
苔藓之中有大海及其鱼群,朝着失踪的乌云
《洞彻之书》
必然关闭,尔后还是敞开
习惯性的动作,每一道门都在通往
向内的,在空气中收集鱼群
大面积的咸湿和距离。向外的请记住
一匹马鬃,请给它以大漠,以刀锋和佛像
其实我了如指掌,今夜我喝的
不过是一份洞察,不要以为一个男人可以随意惆怅
他所不屑的,一般都是大多数人
一个人的气象完全取决于与他人的亮度
以及他对月光的认识,请去掉一般事物的狭窄面
为此我感到悲伤,这个词完全出于正常
这世间实可怜爱,或许唯有你暂可信任
狐狸捕捉乌鸦以后,雪山由此崩塌
兔子被人嘲笑,它发誓十年内占领绿洲和它的亲人
暂时可以的还有此时之光
三枚灯火,继续在黑夜里狂奔
此刻完全忘却相爱的,他绝对会取得欢欣
我手指撩拨的完全是假象
湿了的水,拔出玫瑰,但不要私自伤悲
《自谓》
那枚硬币在地板上打转
我听到声音,可再也找不到了
这意外的失踪事件,没有范畴和氛围
日光把街道扫到树枝上
好像玻璃,坚硬、透明、布满疑云
其实这一切势在必然
没人真正感到蹊跷,迎来的和送去的
恍若一梦者,早已把自己收拾干净
包括体温。分别之泪可以养大几条金鱼
唯独匮乏的,是草原,小马驹和它的父母双亲
我自谓是个好人,可用砖头敲心
当一扇扇的门如昨日关闭
走廊正中,早就没有了胡须和嘴唇
穿红衣服的保洁大姐
一地凌乱,犹如墙壁一天之中的无数瞬间
一定要好好的,这是最后的、忠诚的脂粉
沉醉、放浪,天真的人都会暗自感喟
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一种沉沦
念念不忘的,其实最需要针锋相对
相互疼得宽敞和完美,并且越扎越深
《草莓》
看到就想到胸脯,吮吸可能是最美好的动作
人可以从大地取走,但永远不可能把自己回收
我觉得咬下就是一种败坏
必须囫囵下吞,避免甜和甜造成的伤感
草莓我很久才认识,就好像五岁对于一个男孩来说
不会因为一场嬉戏懂得爱情
最好的孩子应当永远三岁半
再超过一天,大海绝对要篡夺天空
万物只有一条出路
乌云从不认为不满是它的象征
我不在乎食物本身。如同手指并不渴望疼痛
草莓的一生是从采摘结束的
当嘴巴成为通道,肉身暂为灵魂器皿
三片绿叶逃走以后,露水刚好从鼻尖升起
如此赞美草莓其实是一种阻止
正如我在深冬之时抚摸,红和白的孤独比对
瞬间太漫长,吃是人类最糟糕的一种实践
如同草莓只是一种譬喻
她告诉我们何谓杀伤力
当她消失,另一种诞生绝密也更需要悲悯
《手枪》
手枪成肉,他肯定参透了我们的时代
也因此找到不朽
每一件武器都借用人身
我一日三餐,不想做伟大的灰尘
这狭隘的理想,体现东方主义
如同你看到的全国人民
肉和被肉不是性爱
手枪抵住后腰,蛇在脊梁怒吼
拆手枪的死不悔改
装手枪的绝不认罪
我只好苦笑,抓住一颗子弹
为它装上意象
瞄准不是一个机械动作
当你扣动扳机,鸟和鸡渴望一堆米
人希望是一滩血
《痛之诗》
不过一月,喝酒会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