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浅浅的窗棂,西斜的风里,夏正流走,秋意贴近修长的眼睫。门外的草地已是从深绿走向淡黄,凉凉的秋意,是虹月缠绵雨季的另一端,欲理还乱欲说还休的缱倦。幸海所在的水溪镇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清净而古朴,四处都是古旧的遗迹。绵延数里的精致牌坊群,结构复杂的木石建成的房子,细长的麻石条铺就的巷子。一些不知名的花儿和一些繁茂的树,村里的人热情而真挚。
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幸海也开始成熟起来,少年的他多了一份忧郁和忧愁,离开郾城,他的心平静得犹如一面湖泊,离开了城市的喧嚣和慌乱,以及对前途的焦灼和迷惘。
翌年九月,幸海带着香茹和李猛给留下的那个弄不明白的问题回了老家龙头村。常常费了很多心思琢磨这件事,甚至上课时也会走神儿。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学习,课程已经学过了一大半,他竟然也能跟得上课业,放暑假时还得了奖状。虽然每年春天都要旷课两个月,但他的成绩一直在中上游盘旋,这让老师倍感疑惑。小学毕业时,十二个同学中只有五个考上了初中,他就是其中一个。
听说幸海要去水溪镇上读书了,那几天裴裴竟然出乎意料地和他在一起,那是一段让裴裴和他都感到温暖欢欣的时光。幸海带她去河边钓鱼,把猝死的华美而苍白的蝴蝶埋在潮湿的田埂上,还会陪她去田畈里打草,或在暴晒的麦田里逮蛐蛐。若遇见晴媚的星夜,他们就到旷野外抓萤火虫,抓在手里看它小小的身子,尾梢发出幽蓝的光。裴裴总是把它们小心翼翼地装进细颈的玻璃瓶里,在无边的暗色里微微照亮一小片,天一亮,她就拔开瓶塞把它们统统放走,然后拿着空的瓶子站在风里,一脸欣羡恬然地望着天空的一角,自言自语:“你们一定要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啊。”然后又黯然起来,侧下脸神伤地低声喃喃着,“可是我是没有翅膀的,小哥哥就要走了,我会一直在这里。”
接到录取通知,一家人在高兴的同时,又要为十几块钱的学杂费发愁,娘跑了好几家才借到了十块钱。入学那天,有些家长一直把孩子送到校门口,幸海看到别人身上穿着新颖的衣服,背着新洁的毯子,只有自己还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肩上挂着的是二哥在外干建筑时铺了几年的已经泛白的毯子。
那时候,幸海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贫穷。
悠远绵长的雨滴无声无息,漫向了节之尾,这时的休止符透明无边,不带一丝雪色的斑纹。幸海喜欢一个人去校园西面的那片樱花林里休憩和阅读。花儿开始凋败,零星地会有残留在枝叶上的露水和细小的粉色花瓣落下来,似乎可以听见它们轻轻地粘在肌肤上的声音。他喜欢这样的光景和感觉,美丽而清澈的时光静静地流逝。
幸海的床铺散发着阵阵潮气,捉襟见肘的日子令他心烦意乱。
家里的粮缸又见了底,无奈之下,娘又去郾城郊外的村庄讨饭。
周六,幸海懒洋洋地回家,爹用地瓜面给他蒸了一锅窝头。周日他又带着窝头来到学校,两天后窝头长出了黑绒绒的毛,他也舍不得扔掉,细心地擦了吃下去。第一节课开始头晕,第二节课开始呕吐,此后,但凡闻到煮熟的地瓜味儿就作呕。
这些并不算什么,那时候对幸海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每次回家向父母要钱。回到家里,先是坐在门槛上看娘给他摊煎饼,时不时地拣些高兴的事儿说给娘听,只等到娘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幸海再告诉她拿钱的事儿,而他每次总能瞧见娘脸上的笑会突然僵硬在脸上。
包产到户才使家里的贫困有了转机,家里的粮食多了起来,娘也不用再去郾城讨饭了。夏天,幸海爹在忙完了一天的农活后,总是饭后搬着一个小板凳到院子里消夏,透过夏日的余辉,他坐在院子里,用柳条叶吹出的悠扬声音,总是打破那寂静的山野。第二年过年,幸海爹买了一台收音机。其实在村里,家家户户都没有什么家电,幸海家里仅有的一台红灯牌收音机算是最贵重的家当,用幸海娘精心刺绣出的白白的帘子蒙盖着,幸海和哥哥们都是不敢乱动的。只有爹请人打的一个立柜算是幸海最贴近的家具,他可以钻到下层柜栏里藏游戏,或是踩着小板凳照照上面的镜子。
过年前,幸海的爹娘提出来要拍一张全家福,幸海对拍照感到非常新鲜,而且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求。请来照相的人来到了家里,背着一个黑色的匣子。全家人站成两排,爹和娘坐椅子上,大哥和大嫂抱着孩子站在后一排,二哥站在爹身边,幸海在娘身边,站在板凳上。照相的人端着匣子低头再看,一会儿他说:“都站好了,要拍了啊!”然后只听“咔嚓”一声,照相的人就收了匣子,背在身上。过了几天,照相的人给家里送来了照片,是“彩色”的。直到后来幸海才知道,那照片是人工涂抹的“彩色照片”。
幸海的左臂上戴上了中队长的袖章,常在学校里领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读书郎》《乌苏里江》等轻松快乐的歌曲。那是幸海感觉到最开心的一段日子,课余学校里还定期组织他们去学雷锋,集体带着扫除工具到军烈属家劳动,几乎每周三下午不上课就去帮军烈属做好事,回到学校里,几个同学就凑在一起打陀螺,丢沙包,脑子里再也没有什么烦恼事。
遇到每年青黄不接时,家里还会恢复到以往的窘迫,幸海带到学校的煎饼都是向别家借了玉米面做的。这个时候,幸海家里能见到纯粹大米粥的时候特别少,一天三顿都是番薯粥,最多是掺和一些碎米。而幸海正是发育时期,每天总要吃多几顿,否则就感觉饿,见到那夹杂于薯块中间的大米,简直如珍珠一样金贵。偶尔有时幸海娘用猪油煮米饭打打牙祭,刚过晌午,幸海就已向和自己玩得比较好的同学们宣告:“我家要煮猪油饭了!不掺一块薯片!”
他给自己定了指标,每天只能吃五个煎饼,为了能够填满肚子,每顿他都把煎饼用开水泡了吃,而且煎饼还不能掰得太碎,都是大块的,吃得时候也不能细嚼,基本上是囫囵吞咽,这样做就是为防止吃下去的东西快速消化,为了不饿肚子,他在泡煎饼时都会多加一些盐巴,目的是落个水饱。
初中一年级时,幸海感受最深的就是饥饿,每天最后一节课总是饿的坐不住,说饥肠噜噜算轻的,他的感觉就是前胸贴后背的饥饿。贫穷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剥削着他的生活。正因为如此,贫穷也成为他无形的压力和动力,昨天还上墙爬树摸鸟蛋的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异常刻苦,课外活动的时候,别人在玩耍,而他一边在操场上踱步,一边默默地背诵历史年代;就连开校会的时候,他也争分夺秒地在腿上默写英语单词;放学回到宿舍,也不跟同学去打球,一个人宿舍里做题,总之,他利用所有能学习的时间发愤图强。
幸海到了初中二年级,实在在那个学校读不下去了,他想转学。
因为这是乡里的一所初中,初二也就剩下他们一个班。没有配套的老师,也没有配套的教学设备。才一年,班上的人数就由70多减到20多个,有的自知升学无望回家了,有的转学进了市内的重点高中。剩下的20多人,有将近一半是为招工混文凭的街镇“调皮鬼”。
人少了,幸海每日都感到有冷风从背后吹来。
他要转学。他爹愁苦不堪地说:“海啊,这个学校是你自己考上的,当时能进去已经不容易了。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念两年书能识几个字就行了,咱们山里头的人还能图个啥?”
但幸海还是想转学。他要读大学。幸海揣着平时省吃俭用余下的10元钱在县一中大门外徘徊。放学的时候,进进出出的学生从他身边飘过,满脸的自豪满脸的信心,他觉得自己像个没有归宿的弃儿,他几乎没有勇气迈进那道神圣威严的门槛。
幸海找到一位在一中读书的同学打听情况,因为他连校长姓啥叫啥都不知道,他知道不是举一块“转学”的牌子门在办公室门口就会有人理他的。
“很难。”那位同学说:“前几天我们班还转来一个人,听说是什么局长的女儿,请客送礼花了1000多元,校长才勉强答应试读半年。这年头,你知道的,无‘礼’寸步难行啊。”
幸海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校门的。捏着那10元钱,在十字街头徘徊,茫然无助而又不甘心就那样回去。他看到来来往往的人都春风满面,唯有自己一副落魄的样子。
在候车室坐了很久很久,耳畔老是回响着“无‘礼’寸步难行”这句话。幸海想应该试试,于是想买一份礼物送给校长,不然就这样“打道回府”,他始终不甘心。
可是除了车票,他只有10元钱!铃声早已响过。幸海在候车室坐不住了。转来转去,又到了那道门前。里面传出阵阵读书声和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他想进去,然而他知道,空着两手再进去也只是瞎转悠,自己也无法走进这所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学堂。
街边摆满了水果摊,最诱人的是红透的苹果。幸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看看那些生意人对顾客谦和的笑。
“买点苹果吧!”
幸海抬头看时,一位年轻的阿姨正冲他甜甜地笑:“看,又红又大,自己吃,香脆可口;送人,美观大方。”
“送人?”幸海的心忽然一动:“对,就送苹果,10元钱的苹果,该是很大的一袋呢!”
用那汗津津的10元钱,幸海换了10斤鲜红诱人的苹果。满满的一塑料袋,很沉很沉,然而他却像拿到通行证般地有了勇气与信心。
又看见那块庄严无比的门牌了。幸海抑制住兴奋,加快了脚步。突然,“嘶”的一声,袋子涨破了,早已挤得透不过气来的满袋苹果争先恐后地滚了出来,爬得满街满地……
红紫麻木的指头轻松了,他的泪水却止不住涌了出来。来不及停下的车辆呼啸而过,满街苹果汁水四溅。
幸海懒得去看去捡,只是呆呆地站着,任泪水“哗、哗”地流淌。
幸海真的一无所有了。站在街口,17岁的他,第一次觉得好累好累。
太阳快落山了,幸海擦干泪水,平静下来。他心想:“反正我已一无所有了,无论如何,我得去试试。”丢了一袋苹果,倒让他陡生一种豁出去的勇气。
照着同学给的地址,幸海敲开了校长的门。按捺住“咚咚”乱跳的心。幸海说明来意。校长盯着他看了足足10秒钟,然后问:“就你一个人来的?”
幸海点点头,想解释什么,但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嗯,有勇气。”校长把他让进屋里,“能吃得了苦吗?”
“怕吃苦我就不会来了。”幸海想对他说那袋沉沉的苹果,但是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今年的会考都通过了吗?”
幸海拿出会考成绩单,那上面赫然写着四个“A”。
“好,来吧,我就偏爱刻苦聪明的孩子。”
幸海的心欢跳起来,那一瞬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不敢相信校长对什么局长的女儿那么苛求而对他这么大度。
走出校长家门的时候,幸海暗暗庆幸刚才没提那袋沉沉的苹果。
幸海的班主任是个姓林的年轻女教师。她对幸海很好,常常把她用了一半的备课本给他。幸海的作文总是受到她的夸奖,几乎每次的作文讲评,她都把幸海的作文当范文来读。所以,幸海在内心里对林老师充满了敬仰和感激。
有一次,幸海冒冒失失地推开林老师的办公室,只见她穿了一件小白褂在那里洗头,当她弯下腰时,幸海就看到了她半裸的两只雪白的乳。凝脂般的肌肤,他看到林老师娇小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张性感的唇。
刹那间,幸海仿佛听到自己全身的血“轰”地一声涌上了头,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幸海慌乱地放下作文薄要走,可是林老师一边洗头一边问起班里的事情。幸海知道自己已经颠三倒四,答非所问。
就在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林老师躺到他的铺上去了,她裸着两只雪白的乳,摆出奶奶留下的书上画的生孩子的姿势。他眼前出现了多年前从窗口看到的李猛伏在香茹身上的情形,他分不清躺在铺上的是香茹还是林老师,那草丛下的生命出口,象一朵花越开越大,他情不自禁学着李猛的样子伏下身去,全身忽然剧烈发抖,醒过来时腿间一片滑腻湿粘,他全身像被融化了一样疲倦无力,直到坐进教室时,手还有些拿不住笔。
幸海的大哥的儿子不足四个月,因为咽喉长瘤而动了两次手术,八个月后眼球上又蒙了一层乳白的薄膜,看不到任何东西。医生说可以通过手术治好,但昂贵的手术费对贫苦的大哥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幸海他娘为此很伤心难过,她一边叹息一边对幸海说:“海啊,你要长出息考上大学,将来挣了钱一定要帮帮你大哥,唉,你大哥可怜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