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海钩沉:看历史精选集(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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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人文春秋(13)

然而,很快黎总统就体验到他这个国家元首,恐怕多数时候只是个“橡皮图章”。用丁中江的话说,“黎元洪在总统任内没有过一天舒服的日子,因为黎、段之间势成水火,遂致总统府与国务院之间也无法调和”。(丁中江《北洋军阀史话》)梁启超看得极为明白,他在给蔡锷的信中,预言黎元洪有位无权,政局前途隐忧多多。故而梁启超先是拒绝黎元洪的邀请,不想置身于漩涡之中,后来则选择与实力派段祺瑞联手。

民国初年宋教仁致力于“责任内阁制”并为此丧命,谁曾想竟然在段祺瑞组阁时实现了。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这个段祺瑞的心腹不久写了一张通知,派人送到新华门总统府传达室,说现在是责任内阁制,所有总统的信件、包括私信,皆送至国务院开拆。直到徐世昌一日来访,问及前几日所寄的信件,黎元洪方才知晓此事。黎总统脾气涵养再好,恐怕也要出离愤怒了。

此时,国会也是政团林立,意见分歧。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等人为首脑的“研究系”,原是反对帝制的中坚力量,现在转而和北洋系携手;而有国民党或依附国民党背景的其他几个社团,则持反段立场。南方革命党人和北方军阀势力的消长,一直是北京政府面临的现实难题。黎元洪当上了总统,正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如今黎元洪决心再次利用这个政治空间,积聚力量以掣肘段祺瑞。段祺瑞自然不肯坐视。府院过招,随即便发生了新任司法总长张耀曾贩毒案。因涉嫌主角是护国军首领唐继尧的弟弟,普遍认为这是北洋系借机打击西南派。而黎元洪提名的外交总长唐绍仪,上任途中,便遭到北洋系联名通电反对,给他安上了十二大罪名。唐绍仪无奈只好通电总统总理辞职,电文里直指北洋系:“枭雄柄国,颠倒舆论,仇视贤良,功罪错乱,黜陟舛迕,甚为骄兵悍将,嗾使干政,内外相结,上下交攻,遗毒无穷,于今为烈!”(沈云龙《黎元洪评传》)

南北方你来我往斗法,小动作不断,黎元洪仍然希望来弥合纷争。这年双十节,因为共和重建,他发表大批授勋令,首授孙中山大勋位;蔡锷、唐继尧、陆荣廷、梁启超、黄兴、岑春煊六人以勋一位;段祺瑞、王士珍、冯国璋三人以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其他的西南反帝制派、北洋帝制派,乃至逊清皇室的载涛等人,分别都有颁赏。他就像个裱糊匠,用有纹饰的纸糊上裂缝,让这座纷攘械斗不止的屋子可以停下来装修一番。自然,他也逃不掉“滥用名器”的罪名。

“不违法、不盖印、不怕死”

黎元洪所希望的法治,在武人干政和派系政治下,终不得施行。总统、总理与国会正慢慢地陷入龃龉丛生的危机之中,最终将不免于破裂。政事的每况愈下,使得袁世凯死后民国恢复秩序的期望落空了。

矛盾在1917年春天达到了顶点。

4月,段祺瑞在北京召开了一次督军会议,要求总统、内阁和国会批准中国加入协约国。梁启超一力推行,他希望中国借由参战提高国际地位。在参战与否的问题上,民国的政府要员、各省督军们和社会精英们各有立场。军阀们支持参战,主张解散国会。督军团们表示,如果国会不通过参战案,就要求解散国会。黎元洪的回答也少有的强硬:“不违法,不盖印,不怕死。”

在幕僚们的撺掇下,黎元洪发了一回狠,免除了段祺瑞的总理职务。北方八省的督军立刻发难,宣布脱离黎政府。安徽省长倪嗣冲通电表示免段为非法,准备“北伐”,要做“北洋派的李烈钧”。安徽督军张勋紧紧抓住了这个时机,要做和事佬,调停府院矛盾。在张勋的压力下,黎元洪又解散了国会。

1917年7月1日,黎重光回忆说,他在家里听到父亲在前面办公室大发脾气,后来得知是梁鼎芬劝说总统“归政”。(赵《夹缝中难生存的总统》)原来这天凌晨3时,溥仪已在乾清宫升座,宣布大清复辟了。

黎元洪怒气冲冲,斥责前来劝退的代表,大骂王士珍“毫无心肝,背叛民国”,又对梁鼎芬说:“民国系国民共有之物,余受国民付托之重,退位一举,当以全国公民之意为从违,与个人毫无关系。君欲尽忠清室,当为清室计万全,复辟以后,余对于清室即不负治安责任。”

北京城里再次龙旗翻卷,唯有总统府仍然挂着五色旗。黎元洪及时发出通电:“天未厌乱,实行复辟。闻清室之上谕有‘黎元洪奉还国政’之言,不胜惊骇。因思中华国体,由帝制而共和,根据五族人民之公意,元洪受国民之托付,当兹重任,当与民国相终始,此外他非所知。特此电闻,以免误解。”

乘着活动还没有被限制,黎元洪又致电冯国璋,让他在南京代行总统职权,又起用段祺瑞为国务总理,讨伐张勋。此时,张勋的驱逐令也到了。黎元洪从后门出府,住进了法国医院,后又到了日本使馆。

很快,段祺瑞打败了张勋的辫子军。在段祺瑞而言,迎回黎元洪比副总统冯国璋更为有利,然而黎元洪已经心灰意冷,再加上张勋复辟是由他援引入京的,内心不免愧疚。他通电自我弹劾,真称得上民国熠熠生辉的文章。可知民国当政者尚有“政治德性”,也还有传统的道德感,一旦觉得有负权责,便引咎辞职。他先表明复职纯属流言,接着又列举自己因求治太急而犯下的“五大罪”:不能疏通国会;尔后又解散国会;援引张勋;不能反抗复辟,托庇于外国医院等。其中解散国会尤其令黎元洪痛心不已,他自责“寡草随风,卒隳操持”。(刘丰祥《性格与命运——辛亥革命前后黎元洪政治命运的性格因素》)

回到东厂胡同的黎元洪很快感觉到京城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险地。据黎重光回忆,家里的一个卫兵意欲刺杀黎元洪,结果刺死了卫队官长。黎元洪决定像民国的名流和下野政客们一样,退居天津做个寓公。

少了黎元洪这个黏合剂,大批议员南下,在广州举行了非常会议,通过了《中华民国军政府组织大纲》,推举孙中山为大元帅。

于是南北彻底分裂,一国之内出现了两个政府。写《黎元洪评传》的沈云龙说这是“民国史上之最大不幸也”!

实业救国

政治失意的黎元洪,也有意料不到的收获,他开始了大规模投资实业。实业救国,也是黎元洪的夙愿。辛亥革命后,财政紧张,身为副总统,他便主张从生产入手,振兴实业。《黎副总统政书》里便提到“未雨绸缪,首倡实业”,“应以实业为根本。开源节流,即视乎此”等实业救国的思想。担任总统的一年,是纷扰不断的一年,他无力去关注整个国家如何发展实业,如今无事一身轻,五年之内,黎元洪投资了二十多个银行和厂矿。

而北京政府再度风云变幻。1922年直系掌握了中央实权,冯国璋死后直系首领曹锟需要一个过渡总统,黎元洪又成了最佳人选。所谓补足总统任期,恢复法统,一石二鸟,既推翻了徐世昌,又打击了孙中山的护法政府。

黎元洪发出了三千字的“废督裁兵”“鱼电”,表示有条件同意复职。一番讨价还价,黎元洪终于发电宣誓就职。据总统侍从武官唐仲寅回忆,黎元洪大有前度黎郎今又来的畅快和得意。在复职典礼上,黎元洪穿着礼服来回踱步,对镜顾盼大笑:“大家都说我是黎大苕,今天我黎大苕又回来坐天下了!”

或许是忠厚和戆直只是一线之差。究竟是继任未完成的上一任总统还是临时总统?黎元洪纠结于自己身份的合法解释上。

在黎元洪复职之前,《努力周报》蔡元培、胡适、丁文江、汤尔和、陶孟和等人便联名提出宣言,主张政治改革,提倡“好人政府”,建议召集各省和平会议,谋求南北统一。黎元洪上任之后,也确实任命了有声望、有现代意识的律师、外交官和教育家组成了“好人内阁”。

然而,黎元洪绝没有“冲”的胆魄,他反而要依靠直系来保住总统之位。对他的性格,他的老师严复曾有评价说:“黎公大德,天下所信。然救国图存,断非如此道德所能有效。何则?以柔暗故!遍读中西历史,以为天下最危险者,无过良善暗懦人。下为一家之长,将不足以庇其家,出为一国之长,必不足以保其国。”

岂止保不了国,最后甚至堂堂民国总统也被羁禁在火车上,悲愤到要饮弹自尽的地步。“元洪迟暮之年,饱经凶衅,新站之危,已拼一死已谢国人,左轮朱殷,创痕尚在,夫以空拳枵腹,孤寄白宫,谓为名则受谤多,谓为利则辞禄久,权轻于纤忽,祸重于邱山,三尺之童亦知其无所依恋,徒以依法而来,不能依法而去,使天下后世知大法之不可卒折,正义之不可摧残……”如今再读黎元洪从天津通电全国的文字,令人叹惋。共和、宪法,这些最珍贵的字眼就这样在派系斗争中耗尽了自身的活力。

徐世昌:武夫时代的文治梦想

文/刘永峰

以文人总统倡行“文治主义”,而在武人专政、南北纷争的现状中,曾被目为“东洋和平的一线光明”“各国国民的真正亲善种子”。

1921年6月3日,北京,一场教育界的索薪运动,给一直标榜“文治”的总统徐世昌带来了麻烦。

那天上午,尽管正下着雨,但是天安门外,聚集的示威游行学生却越来越多。到九时许,陆续到来的,已有约四五百名男女,他们各自手持白旗,集合后向西走去。这时,不断有巡警,沿途劝解,令其解散,但游行队伍,坚持要到总统府请愿。一直以来,武人的骄横跋扈,都是这位大总统挥之不去的困扰,而至此,对徐世昌更为不利的是,知识界对这位文人总统的日益不满也爆发了。

总统府大门——新华门外的栅栏前,请愿的学生已是围了一重又一重,京师警察厅派来的巡警与公府的守卫严阵以待,频频设法制止,“经国务院派人劝谕,该生等仍麇集不去”。(《政府公报》)至下午一时三刻许,数百名请愿学生又涌向教育部前去示威。总统府门前,留下六名学生代表依然在坚守。

在雨中,请愿学生依然没能见到总统出来,只是稳坐于中南海内的徐世昌,内心是否也依然平静呢?徐世昌知道,在总统府外,学潮队伍汹涌澎湃的声浪中,他的声望也在一点一滴地坠入谷底。他也许还会感慨,三年之前就任总统之初,他是如何踌躇满志地设想着治国的方略。那时,人们对于这位文人总统是报以何等的欢迎,他风光无限之际,其情形竟似深孚举国殷望。而这所有的一切,很快又都如烟花般幻灭了。

就职与誓言

1918年9月4日,徐世昌被安福国会选举为总统。10月10日,在中南海举行了新旧总统交接仪式。

上午8点半,冯国璋派钱能训和总统府大礼官黄开文备礼舆迎徐,待徐至公府,礼官导引徐至怀仁堂礼台。9点整,冯由居仁堂到怀仁堂,与徐同向国旗三鞠躬礼。礼毕,冯东向致颂词,徐西向致答词,词毕互相一鞠躬。礼官送冯回居仁堂,冯即迁出公府。10时整,徐在居仁堂南向,向议长及议员宣读誓词,词毕转向北,与议长议员同向国旗三鞠躬,礼毕议长议员转东向,阁员及文武百官西向,徐世昌立于礼台宣读就职宣言。(丁中江《北洋军阀史话》)

在就职典礼上,徐世昌宣誓说:“惟是事变纷纭,趋于极轨,我国民之所企望者,亦冀能解决时局,促进治平耳。而昌之所虑,不在弭乱之近功,而在经邦之本计。不仅囿于国家自身之计划,而必具有将来世界之眼先。敢以至诚极恳之意,为我国民正告之。”

他说,眼前最要紧之事,“佥曰南北统一,求统一之方法,固宜尊重和平”。内政之外,还当求自立于世界之道,国家权力之发展、国际地位之保持,亦为国家存亡之关键。

正如其就职宣言所讲,徐世昌一上任便拈出“偃武修文”四字以昭示天下。当时,国人已厌倦了武人专政、南北纷争的现状,一战结束后,许多时人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既有‘公理战胜’的乐观,也有对‘文治’及和平的憧憬”。因而,人们对于徐一介文人的身份及其执政的思想,立即表示出了莫大的好感。

据国民党元老黄郛的夫人沈亦云回忆,当徐世昌想借重其夫撰写《欧战后之中国》一书时,黄颇踌躇。严修对他说:“东海是民国第一次文人当政,无论如何他不至于主战,宜多输以新知识,促成其文治主张。”黄才往北京助徐完成此书。(沈亦云《亦云回忆》)陈独秀也曾对“文治主义”寄予厚望,他说:“现时东洋各国的当局,像中国的徐总统,像日本的原内阁,都是文人出身,总算是东洋和平的一线光明,也就是东洋各国国民的真正亲善种子”。(陈独秀《欧战后东洋民族之觉悟及要求》)

当时,青年的学生心中也对“文治”充满了期待。据历史学者郭庭以回忆:“我们最不喜欢看到国家分裂,不喜欢内战,而徐世昌是反对南北战争的。”

文人总统的和平命令印证了知识青年的愿望,在开封庆祝徐任总统的大会上,他们心里“充满了快乐”。欧战结束,“学生们又大为高兴,彼此大谈公理战胜强权,大谈威尔逊如何如何主张,这一来世界各国可以平等了,至少我国可与日本平等了,不受日本人的气了,而世界也将保持永久的和平”。“不仅国与国间没有战争,眼看国内也将和平统一,全国上下对国家前途都抱着莫大的希望”。(罗志田《“六个月乐观”的幻灭:五四前夕士人心态与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