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酒肆林立,正好满足了李白痛饮狂歌的生活,他常与贺知章、汝阳王李琎、崔宗之等八位嗜酒者畅饮游乐,时人称为“酒中八仙”。多年以后,一位李白的崇拜者来到长安,写下了一首名叫“饮中八仙歌”的诗,他就是杜甫。在这首诗中,杜甫将李白的狂态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来:“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白“本是疏散人”,无法应付官场上的繁文缛节、尔虞我诈,又从不苟且迁就,因而在朝廷内越来越受到排挤。天宝三年(744年),李白自知不能为官场所容,遂于三月上疏请还旧山。唐玄宗也认为其“非廊庙器”,便赐给他一笔钱财,准其离开了长安。
在官场中,李白自由浪漫的天性受到束缚,他不得不再次开始人生的一场漫游,以寻求精神的慰藉。
天宝三年(744年)夏天,李白离开京师后,一路东行,来到东都洛阳。在这里,李白与杜甫第一次相遇了。后来,两人相约游梁宋时,又遇上诗人高适。于是,夏秋之间,三人同游于梁宋,或入酒垆,或登吹台,或游梁园,或观孟诸,饮酒赋诗,慷慨怀古。杜甫在《遣怀》一诗中写道:“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三人相见如故,诗酒轻狂,过了一段浪漫而潇洒的生活。
天宝四年(745年)春,李白回到任城,略置田产,日夕沉饮。不久杜甫来东鲁看望李白,两人又一同游于任城一带。政治上的不得志,使得李白日益沉浸于对神仙道教的憧憬之中。
天宝五年(746年)春天,李白屡有南游之意,因为卧病甚久,直到秋天才启程。临行前,他写下了《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一名篇,诗中说:“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吴越的山水又成为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在那里六朝名士流连于山水之间的风流体态,仰慕神仙的信道热忱,都与李白此时的志趣不谋而合。他在此诗结尾处说:“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是最具李白特色的一首诗歌,与李白许多的离开长安后的诗作一样,这里虽然已不见了建功立业的打算,但却在傲视与愤激中更加传达出一种盛唐的情绪。
他不仅高喊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还说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他又说过“一生傲岸苦不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他也说过“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等。他肆意地“笑傲王侯,蔑视世俗,不满现实,指斥人生,饮酒赋诗,纵情欢乐”。盛唐艺术在这里奏出了最强音,一切都是冲口而出,但却痛快淋漓、天才极致。
而李白每一次毫无顾忌的尽情抒发,每一次不满的痛快表达,又无一不在反证着盛唐时代精神自由的程度。正如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所说:“他们要求突破传统的约束和羁勒;他们渴望建功立业,猎取功名富贵,进入社会上层;他们抱负满怀,纵情欢乐,傲岸不驯,恣意反抗。而所有这些,又恰恰只有当他们这个阶级在走上坡路,整个社会处于欣欣向荣并无束缚的历史时期才可能存在。”
公元746年,李白在时隔二十年后,再次来到扬州。虽然这时生活上已不再如年轻时的豪纵,但依然没有停止漂泊的脚步,此后数年,他南下宣城,北游幽州,以令人惊讶的精力,继续漫游在大唐的国土上。
王国维之谶
文/何书彬
1927年6月2日,一代国学宗师王国维在颐和园投湖自尽。
噩耗传至城中,学界诸人都极为震惊。梁启超本已离开清华,听到消息立刻赶回清华为王家料理后事,并对自己的女儿说,王国维“治学方法,极新极密,今年仅五十一岁,若再延十年,为中国学界发明,当不可限量”;顾颉刚在听到消息时,蓦然感到“一个猛烈的刺激”,为之“失望而悲叹”。
在留下的遗书中,王国维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
王国维一生飘零,1925年,他受聘成为清华国学院的教授后,一家人才终于过上了比较安定的生活,然而这段日子却只有短短的两年。他的去世又让妻子儿女开始了四散飘零的生涯。
此后因抗战、内战等原因,王国维留下的五子二女又被分割在海峡两岸,数十年不得相见,直到1987年,其在世的四名子女于香港重逢时,都已成为白发老人,说起各人后来的遭遇,感觉都是“如同梦寐”。
如今,在王国维的子女中,尚在世的只有其长女王东明一人了。今年5月8日,将近百岁高龄的她,在台湾新北市永和区的家中接受了《看历史》记者的专访。
长期以来,因为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王东明总是不敢于人前提及自己的家世,更“不敢著书立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不知道她就是王国维的长女。王东明说,到了去年,在年近百岁之际,她才“突然想通了”,在别人的辅助下完成了《自述》,对王氏家族走过的一百年进行了回顾。
早在“五四”时期,对“社会运动”常怀恐惧之心的王国维就曾告诫子女要远离政治漩涡,他担心在激进思潮和激烈的政治斗争的催化下,“最可怕之社会运动恐亦有之”。当时又有谁能料到,他这番“预言”竟然一语成谶,自己的子女亦因此卷入时代漩涡。
而今白首忆往事,王东明感慨不已:“经历了民初、北伐、抗战、内战和两岸和解等许多大时代,在诸多的动荡中,我都能平稳地度过,与人和平相处,亦属不易,希望能通过《自述》,留下些许记录,也可为大时代做个见证。”
从东瀛到清华
王国维一生共有两次婚姻。第一任莫夫人(1907年病逝于海宁),育有儿子王潜明、王高明、王贞明。第二任潘丽正,1908年与王国维成婚,1965年病逝于台湾,育有儿子王纪明、王慈明、王登明,女儿王东明、王松明。
1913年,王东明于父亲王国维流寓日本期间出生在京都八番地。那时王家已经有了四个男孩,女儿的到来为王国维带来了许多欢乐。王东明说,家中的老佣人曾告诉她,父亲在她出生时最高兴。当时父亲每日与藏书和古物为伴,晨夕不倦地治学,不但写出了《宋元戏曲考》这一重量级的著作,还在甲骨文、金文和汉简的研究上取得诸多建树,但从国内不断传来的动荡消息仍让他常常陷入忧国伤时的心境中。她的适时而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父亲的落寞。
1916年,王国维返国,到上海的“哈同花园”内任职。对此王东明说,那时父亲在日本的经济不能自主,生活主要依赖友人罗振玉资助,父亲带着一大家子人,日常费用,渐觉不裕。当时罗振玉因连年印书,所费也甚多,由此父亲不愿再有累于罗氏,遂先期返国。
一代学人,竟常常为生计所困。早在“百日维新”和“诏废八股”之时,王国维就敏锐地预感到:“来日大难,非专门之学恐不能糊口。”从那时起,他就不得不经常依赖友人的资助,或者就职于他并不喜欢的地方。从日本到上海后,王国维对“哈同花园”并无好感,但是他为了养育家人,也为了利用“哈同花园”内收藏的古物和文献做研究,而不得不与他所认为的不学之徒“虚与委蛇”,此外,还兼职为他人整理藏书,参与《浙江通志》的编撰,以增加收入,弥补子女上学费用。
应该说,对于愿把毕生致力于学问的王国维来说,过这样的生活乃是无奈之举,早在30岁那年,他就在一篇《自序》中感慨地说:“以余之贫瘠而体之孱弱也,又每日为学时间之寡也,持之以恒,尚能小有所就,况财力、精力之倍于余者,循序而进,其所造岂有量哉?”
1925年,清华国学院成立,王国维积累了多年的学识终于遇到了发挥机遇。动荡的乱世中,在梅贻琦等人的努力下,清华园为一批学人营造了安宁的治学环境,王国维的一生成就,也在这里达到巅峰。
而今忆及在清华园的日子,王东明既留恋又伤感。留恋的是她随父亲在清华园居住的日子虽短,却享受了天伦之乐,伤感的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相继失去了大哥和父亲这两位最亲近的人。
王东明说,父亲最爱她大哥王潜明,但不幸的是王潜明却于1926年感染伤寒症去世,此事给了父亲很深的打击,此后,一家人便很少再看到他的欢颜。
到了1927年,不断传来的关于北伐的传闻更是让王国维忧心不已。在“社会运动”的浪潮中,湖南学人叶德辉被“特别法庭”枪毙,冯玉祥的兵锋也指向了北京。几年前,正是在冯玉祥部队的“保护”下,在紫禁城内任职“南书房行走”的王国维被迫“护驾”逊帝溥仪出宫——当“社会运动”来到北京,他是否会有和叶德辉一样的遭遇呢?
由于王国维性格内向,即使是家人也很难看出他的情绪变化。但是在1927年6月2日,家人却突然接到了他在颐和园投湖自沉的消息。
王东明说,父亲投湖的地方水很浅,他窒息而死,背上的衣服还未湿。大家于是明白,父亲在前往颐和园前,就死志已诀。
法医在王国维的衣袋中,找到了他写给三子王贞明的遗书,纸已湿透,然字迹清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墓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于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不致饿死也。”
飘零一家
或许是出于对长女的疼爱,王东明说,父亲在世的时候,她并没有像哥哥们一样被送往学堂,而是被留在父亲身边,由父亲带着念《孟子》和《论语》。
但是,王国维对子女的要求显然没有对学生那般严格。王东明回忆说,每次父亲为她讲课,讲完了问她懂不懂,她点点头,当天的功课就算完了。要背诵的时候,因为她经常背诵得磕磕绊绊,父亲也只是“皱皱眉头”,不待她背诵熟练,就开始教新的课程了。
花了一年的时间,王东明学完了《孟子》,但是《论语》才学了一半,父亲就去世了,这成了王东明永远的遗憾,后悔当初没有跟着父亲好好学。
虽然自己在国学上的造诣极高,王国维却没有让任何一个子女继承“衣钵”,而是让长子去考海关,次子去考邮政……对此,王东明说,父亲常感在动荡的年代中做一名学人是如何不易,不但要时常经受时局动荡导致的颠沛流离和冲击,还时常为生计所困,他希望儿女们都能凭借一技之长,不至于为生计担忧。
这是否是王国维无奈的选择呢?或是他有意让子女以平淡的生活度过时代的动荡呢?由于他很少流露内心的感受,少年时的王家子女也很难清晰地理解父亲的用意。
然而,毫无疑问的是,王国维在动荡的时代常常为忧闷情绪所困。1917年,俄国发生“十月革命”,看到“俄国覆亡”,王国维就认为“祸将及我”中国“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1919年,“五四”运动的热潮席卷全国,王国维也因上海掀起“三罢(罢课、罢工、罢市)而“心绪恶劣”,当时他一面告诫潜明、高明诸子,切莫参与青年学生的活动,一面致信友人罗振玉,说此次运动“有国际竞争,有政争,最可怕之社会运动恐亦有之……大乱将随之矣”。在动荡的时代里,自己和家人将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这一直是王国维的“心事”,他觉察到自己的学术生命将不可避免地被时代摇动,但希望家人能够平稳地渡过这一切。
王国维去世后,王东明随母亲离开清华园,在家乡海宁度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陆续念完小学、初中,接着又前往松江女子高中读书;在父亲到清华园任职之前,她也曾在海宁的外婆家度过一段童年时光,她回忆那个时候:“午夜枕着钱塘潮声,想着远处江边渔火,童稚时期的记忆,至今年近百龄,犹在脑中盘旋,回味至深。”
抗战的爆发打乱了她的生活,那时候她已就读中央大学,却在一年后就辍学了。离开校园后,王东明先是和母亲一起到上海避难,那里有她在邮局工作的二哥王高明,1941年,眼见着日军即将侵入上海租界,一家人为避难又飘零各地——王东明去了西安,六弟登明去了昆明(五弟慈明1939年在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去了昆明机床厂工作),妹妹松明、三哥贞明、四哥纪明和母亲则去了青岛。
王东明说,抗战胜利后,台湾宣告光复,她的三哥王贞明和四哥王纪明被调往高雄海关工作,妹妹松明也到由高雄海关、港务局、要塞司令部三个单位合办的子弟学校任教,母亲也于此间到了台湾。
1948年7月,她从西安返回上海,那时五弟王慈明已回到上海,她就住在五弟家,未久得知妹妹所在的子弟学校缺少人手,她就想过去任教,正好在浙江大学任助教的六弟登明正过暑假,也想到台湾去游玩,于是姐弟俩就在经历了一天两夜的海上颠簸后来到高雄。
在高雄,王东明与母亲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住在一起,她的感觉是“一家人终于暂时安定下来了”。
不久后,六弟登明返回上海。王东明虽然开始在高雄任教,但那时候她还“绝对想不到我的大半生会在台湾度过”。
1949年后,国民党政府败退来台,海峡两岸从此隔绝数十载,王东明等在台湾的家人也和留在大陆的二哥王高明、五弟王慈明、六弟王登明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