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史海钩沉:看历史精选集(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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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文春秋(5)

因文招祸,胡兰成被关在了上海路十二号——“政治工作局”(汪伪政府的另外一个特工组织)的看守所。逮捕令由汪精卫亲自下达。胡兰成被关押了四十八天,最终被池田等日本人救出。2005年5月号《印刻文学》刊发李黎等访问胡兰成侄女胡青芸的文章《今生春雨,今世青芸》,提及1943年胡兰成被逮捕,几遭杀身之祸,是侄女青芸从上海至南京,奔走营救,找到池田出面,胡兰成才免得杀身之祸。

乱世才子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他身陷囹圄之际,同为苏青主办的《天地》月刊作者的张爱玲,动了怜才之念,还陪苏青去周佛海家代请向汪精卫求情。接下来便是众所周知的张、胡“初见”——胡兰成一腔热情去拜访才女,吃了闭门羹,留了名片,然后是张回访胡。

1944年的胡兰成与沪上的知名女作家张爱玲相恋,女作家的才思也刺激了他。2月,胡兰成在《新东方》杂志上发表《〈中国之命运〉的批判》。3月,在《新东方》杂志上发表《皂隶·清客与来者》《中共的存在及其性格》。5月,在《天地》月刊第七八期合刊上发表《瓜子壳》。5、6月,在《杂志》月刊第十三卷第二、三期发表《评张爱玲》……

在和第二、三任妻子登报解除婚姻关系之后,胡兰成和张爱玲结婚了。“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张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张爱玲遗作《小团圆》里,女主人公九莉将这一段感情看得关乎性命般重要,那应该也是彼时张爱玲的心境写照。

此时,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节节挫败,颓势已显。而汪伪政权的首脑汪精卫也在日本帝国大学附属医院不治身死。陈公博就任“代理主席”,事实上汪伪政权已经日暮途穷。闲赋已久的胡兰成却有了“不受束缚、大干一场”的机会。这一年11月,由池田陪同,胡兰成带着沈启无、关永吉西飞武汉,去接收《大楚报》。

办报是他的老本行。这次挟日人之势,很快就打开了局面。他先以言论吸引读者,然后整顿内务,并从日本人、朝鲜人手中收回了报纸的发行权。报社很快做到了自给自足。日本人对他亦多所照应。日本在华的三品报导部长、武汉当地的福本宪兵队长、远藤联络课长和汉口中野总领事等,都和他交往密切。有这样的背景,一切都好办。即便偶有所谓“反日”言论,亦可标榜报纸的独立性,符合日本的更高利益。

1944年末,盟军对武汉的空袭愈来愈密,日军日渐衰微。“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了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华,又什么是骨力。”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如是说。他把才结婚的张爱玲抛在一边,又和十七岁的护士周训德谈起战时恋爱。

1945年日本败局已定,投降在即,时任大楚报社的胡兰成出版了《中国人的声音》一书。书中收有三十一篇政论文章,写于1945年1月中旬至3月初。胡兰成以一身而指陈“中国人”,为日本人张目:“日本战胜比美国战胜好。日本倘使战胜……她将不能不让步给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解放运动。”这篇《日美战胜对于中国》写于1945年2月21日,离日本宣布投降不到半年。胡兰成仍可以如此这般自欺欺人。此时,就连周佛海在2月9日的日记中也承认:“时局无法转圜,颇致感慨。”

8月15日,日本投降,胡兰成怂恿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从日军那里要了一万多人的武器装备,踌躇满志,想和蒋介石讨价还价。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令他的计划胎死腹中。9月初,他逃离武汉,在给重庆派来的接收大员袁雍的信中,他依然自诩国士:“国步方艰,天命不易,我且暂避,要看看国府是否果如蒋主席所广播的不嗜杀人,而我是否回来,亦即在今后三五个月可见分晓。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杀者。”

他以士自诩,却是典型的“策士”心态,为个人的功名利禄,朝秦暮楚,凭借机谋智慧、口才文章,四处奔走。胡兰成流亡日本之后,经岁寂寞,晚年曾回台湾重弹旧调,在台湾中华文化学院教书。不久汉奸身份暴露,被台湾一帮文化人驱逐回日,几年后命丧异国。他亦曾给蒋经国上书,煌煌两万长文,大谈“士的文化”等:“自尚书周礼以来一直以士为政,此亦是中国独有之传统,为他国所无,所以,总理定出训政时期,以党治国,中国说‘政教’,不像西洋说‘政权’。政治的本质即是教育性的,所以中国文化人对于政治那样的抱有兴趣,而且对于时局有着那样大的影响力,凡此皆为他国的文化人多不能了解。中国的文化人是士,此又是中国独有的文明传统。”

余英时曾在《士与中国文化》里说,中国的“士”接近于西方近代的“知识分子”,士的特性便是“通古今,决然否”。胡兰成却不记得,“士”在中国独有的文明传统里,“士志于道”,是要明道救世、维护基本价值的。孔子的弟子曾参发挥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在天下无道的时代,作为一个“士”,需有“澄清天下之志”,胡兰成则根本上自己就是一个乱世。

张充和:“我要回到更旧的世界里去”

文/王月

今天,102岁高龄的张充和,总要被人冠以“民国最后的闺秀”“民国最后的才女”这样的称呼,但她和那些头衔都不像。

她一点也不新,也不求名。文字写过就不管了,等有心人收拾起来替她出书,2014年8月出版的《小园即事》就是这样而来。

在张充和身边,有说不完的故事。但她总爱待在自己的小园里,向着断井残垣,梦想回到更旧的世界里去。

20世纪50年代,卞之琳不再写诗。他将自己近百万字的小说《山山水水》烧掉。这小说写的是他和张充和的故事,已不符合时代的主题。1953年,他投身于江浙农业合作社试点工作。一个秋夜,诗人来到苏州,被安排住进了九如巷三号的张家老宅。

这实在太巧,这里是张充和、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四姐妹的旧居。这一晚,卞之琳在日记里这样记述:“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取出一看,原来是沈尹默给张充和圈改的几首词稿。”诗人觉得这是缘分,便把这几张纸取走保存。

回到九如巷时,张充和已经十六岁。她出生于1914年的上海,却在合肥长大,因为她的一个叔祖母没有后代,便将她过继过去。

叔祖母是李鸿章的侄女,她花重金为充和请塾师。头一个爱教骈文,她不满意,又请了一个朱先生。这个老师第一堂课就交给充和一篇《项羽本纪》,让她用红笔断句。

充和便跟着朱先生写字,念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课堂在合肥张家的藏书楼的一楼。二楼藏着书,有十三经、二十四史,有小说、剧本,还有上百块笨重的木板,那是《古文辞类纂》十五卷的珍贵雕版。叔祖母让充和随意看书,她在这里读到的第一本长篇是孔尚任的《桃花扇》,接着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叔祖母去世后,张充和回到苏州大家庭。和她三个时髦的姐姐相比,充和一直待在乡下,所以有些土气。父亲张武龄在苏州创办了女学,三个姐姐接受的是相当洋派的教育,她们知道新文学、白话文,知道胡适之;充和只会古文。

充和的父亲是昆曲迷,每个星期他都会请来老师,让自己的女儿们学唱昆曲。在充和过来之前,这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充和来了,看到姐姐们唱昆曲,她大吃一惊,原来那些曾经读过的句子,都是可以唱的。

多少年后,身在美国的张充和,当起了昆曲老师。她在大学里讲授、示范演出昆曲,让美国人对昆曲之美感到震撼。而她的弟子,也促成了昆曲被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张充和在美国的弟子陈安娜曾撰文回忆老师:“充和教学生是很认真的,因为她自己学昆曲就非常认真,每首曲子至少拍一百遍,把握了唱腔和气口以后才吹笛子。”

如今昆曲所用的笛子,有两根,一根是尺字调,一根是小工调,这是经西洋钢琴定音后的结果。但充和的笛子,只有一根,是老式的平均孔笛子。如果用这种笛子,音准就跟别的乐器配不起来了。

陈安娜提醒充和,现在昆曲的世界已经变了。但充和却说,“我已经快一百岁了,难道还要我来适应你们的昆曲世界吗?”

过去的昆曲,讲究咬字吐音,讲究基本功,而非急着上台,将身段变得毫无道理的繁复。1986年,为纪念汤显祖诞辰三百周年,充和回国,与大姐元和合演了一出《游园惊梦》,元和演柳梦梅,充和演杜丽娘,让台下观众见识了旧世界的风采。这才是水袖轻舞,余音袅袅。

台下一位日本观众看哭了。他说,这是大家闺秀演绎大家闺秀的传奇,精彩、传神。后来,演出的剧照被俞平伯看到,他说这是“最蕴藉”的一张照片。但充和却始终不喜欢登台,每次演出都要鼓足勇气,演出之后好像大病了一场。她喜欢待在家里,在曲会上和志同道合的曲友同乐。

1933年,张充和离开苏州,前往北平,去参加三姐兆和与沈从文的婚礼,之后她决定留在北平。没有事做,她便参加北大的入学考试,结果国文得了满分,数学得了零分。北大还是破格录取了她。

这一年,卞之琳刚刚从北大毕业。那时他已是诗坛新星,闻一多夸他是“技巧专家”,又夸他在年轻人中间不写情诗,是一个榜样。初秋的一天,他去达子营二十八号拜访沈从文,看到槐树下,巴金、沈从文,还有几个文学青年,正听着这个女孩兴高采烈地说话。

充和的北大生活很活跃。她喜欢戴一顶小红帽,便被同学们称作“小红帽”。相比学业,她更喜爱的是昆曲,常常和卞之琳这些好友去戏院。曲终人散,已是北平城的深夜,男生们首先送充和回到沈从文家中。

后来,充和因病未能完成北大的学业,她回苏州养病。抗战爆发后,她便去了昆明,与沈从文的九妹同住在一个房间。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教书,她则吹着笛子,将弹琵琶的、弹古琴的都吸引过来,她的房间便成了音乐爱好者的聚会场所。

汪曾祺曾经在一篇回忆西南联大生活的文章里写到张充和:“有一个人,没有跟我们一起拍过曲子,也没有参加过同期,但是她的唱法却在曲社中产生很大的影响。”

这个人便是张充和。汪曾祺是她的粉丝,“她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

那时没有录像,张充和是如何娇慵醉媚,只能从画上看。

那是1938年,充和辗转来到成都,在成都演出昆剧《刺虎》。张大千邀她到家中聚会,充和演了一段,张大千极为赞赏,当场挥毫,画了两幅小品送给她。

一幅是古装仕女持扇立在芭蕉下的背影,另一幅是水仙花,象征充和演出时的身段。充和一看这水仙,就做了一个身段,问张大千,是不是就是这个身段,张大千点头说是。

后来,张大千访美,听说充和家的花园里芍药开花了,便天天到她家去作画。《仕女图》和《水仙花》,充和还挂在客厅里,不过她已不记得那时她唱的是《闹学》还是《思凡》。

那时的充和,很少工作,但她衣食无忧。叔祖母在合肥为她留下田产,她可以靠收租过活,不必依附他人。相比要养活一家子的沈从文,她手上宽裕得很。

沈从文喜欢带她去淘古董,看到心爱的便让她买,“四妹,你应该买这个,应该买那个”。充和心里明白,“我若买去,岂不是仍然塞在他家中,因为我住的是他们的屋子”。

战争期间,万事艰难。在沈从文家中,充和的书桌是四个煤油桶上搭起的木板,她就穿一身朴素的旗袍,梳着麻花辫,坐在蒲团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读书、习字。书桌可以简陋,但笔、墨和砚台必须是最好的。

在昆曲之外,充和毕生的爱好还有书法。幼时她跟着朱先生临颜真卿的《颜勤礼碑》,很小就能写大字,甚至题匾额。后来又写小楷。她性格活泼,二十六岁住在大院子里还要爬树。她那时的字也很俏皮,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拘一格。

1940年,张充和转往陪都重庆,认识了沈尹默,马上向他请教书法。沈尹默教学生,不说她哪一笔不好,哪一字不对,只告诉她,你应该看什么帖,临什么碑。在这之后,充和的字就有了更多纪律。

去歌乐山的沈尹默家,充和要坐一小时的公共汽车,或者去搭运煤油的卡车。回去也是坐公共汽车。有次沈尹默坚持要送充和去坐车,但他高度近视,充和担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没上车,偷偷跟在他身后,目送他平安返家。

沈尹默习惯早起临帖练字,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充和也学着这样,勤练不辍。

当时在重庆,空袭警报要响三次,头一次是告知将有敌机来袭,这时候就要停止手头的工作了;第二次是告知敌机已经接近,必须下防空洞了;第三次警报拉响,敌机已经到达。

防空洞就在充和的桌子旁边,她随时可以下去。但等着警报无聊,她就练字。张充和的字,很多都是在第一次和第二次警报响之间写的。她写小楷,因为那时不会有人替她磨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