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一年,也就是光绪二十七年,轮到二伯看家。他悄悄地计划办一所私塾。他征得叔祖的同意,把北耳房的客厅当教室。那是一间宽大的空房,长宽各约二十尺。他请了一位王先生任教。又鼓励族人、亲戚们把子弟送来上学。
有一天,二伯对家母说,家兄(按,即蒋嵝)和我明天应该去上学。要她替我们修饰一下,穿得洁净些,同时应该准备一个红包当学费。次日清晨,二伯领我和哥哥去上学。老师已经候在那儿迎接我们。他站在孔夫子供桌前,我和哥哥站在他身后。大家向孔圣人三叩首。二伯把红包递给王老师。我和哥哥坐在桌旁,打开书,展开仿纸,预备好笔墨,一切准备停当。二伯嘱咐我们要服从老师,努力向学,说完离去。从此开始了我的读书生活。
私塾中除我和哥哥外,还有其他五名学生,都是我的堂兄弟。他们上学比我稍早几天。我们行过入学礼后,他们开始背书。
这个一间房子的私塾,各方面都是传统式的。所教的课程和教授法全是传统式的,我想多少个世纪以来都没有变过。像我那样年龄的人能受到那样古老式的教育的还不太多。
开始学的是《三字经》。我把书交给老师,他念一遍,我跟着念一遍。他看我已经会念,就命我回到自己桌子,高声朗诵,直到记牢为止。因为《三字经》有韵律,句子短,每句都是三个字,所以记起来并不困难。虽然我不懂每个字的意思,更不懂每句的意思,但我发现念起来还相当有趣。每句念若干次,我认为可以丢掉书本背得出来时,再拿书到老师那里,背朝着老师和书本,背诵书中的原文。老师认为我真能背诵了,于是他再教我四句新的。为了变换花样,他又教我习字。
在旧式教育中,书法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写得一手好字是念书人的门面。字写得不好,立刻会显出书读得也不好。在习字前,我要磨墨。这件工作相当烦人。磨墨往往会弄脏桌子和仿纸。再者,我缺乏经验,不知磨到什么时候才算浓淡合度。习字用的纸上有经纬线,格成约一寸见方的格子。我有一本字帖,要照帖练习。我把字帖放在下面,仿纸盖在上面,照帖描写,老师不时到我桌旁,教我如何执笔和运笔。这种练习既有趣又刺激。我喜欢临摹得和原帖一样。
午餐过后,我再回学堂,和早晨一样,读书习字。老师听我念完第二个四句《三字经》后,再测验我头四句,看我是否忘记。因此,我对已经会背的部分还要不断复习。
运动和游戏是没有的。因为老师一直都在教室里,所以我们也不能互相交谈。但教室里却是非常嘈杂的,里面充满《三字经》的声音。凡是从小官道上经过的人,听到孩子们的书声,就知道那里是一所私塾。
《三字经》是一本很好的书,其中包括儒家伦理思想的基本原则,指出修身、睦邻、齐家的准则。总而言之,它为青年人提供了儒家思想的轮廓。
《三字经》的头四句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这四句“经”文,显然地指出习惯对人的重要性,要人们特别留意,勿染恶习。
除了教导人如何行为外,《三字经》对我国的史地也予概略的说明,并且提供一些动植物的基本常识。书中文字相当古典,但并不太生硬古板。在那段时日中,我们已可做到不用老师逐字讲解,就能明白每句的大意。我认为:背诵也有助于文句的了解。
若干年后,有一次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社会研究所听福克斯教授(Dixon Ryan Fox)演讲,讲题是哥大历史。演讲时他首先对我们说,过去曾有某教授在哥大前身的金氏学院开过一门课程,这门课程人们称之为“上下古今谈”,内容无所不包。自从那门课程开过后,终金氏学院时代,哥大就没有再开新课。到此,我才了解《三字经》也和哥大早期所开的“上下古今谈”的毛病一样,内容泛而不专。
我的姊姊和堂姊姊都没有进学堂。在当时,女孩子应否进学校读书的问题还没有人去注意。大多数人认为:女孩子不必上学。
我和哥哥入学约一个月,家母病逝。我们小孩子,虽然年幼,也要遵守古礼。我们要陪和尚念经,参加葬礼。坟边搭一个棚子,我们在那里休息睡眠,直到丧礼完毕。丧事过后,哥哥和我与祖母住在一起,又开始上学。
二伯时常到学校去察考学生们的进步情形,特别是对哥哥和我察考得更勤。我们在《三字经》和书法两方面的进步都超过他预期的理想。当时我成了天才儿童。
初级教育受过后并不是人人都升学的,并不是每个家长都希望他的子弟升入较高的学堂。大家都认为,事实亦复如此,有些人在若干年后一定会辍学的。一般人认为念书习字虽然很好,但也有人认为超过相当限度会浪费金钱和时间。但是我的情形不同,我的进步情形激起了我全家人,特别是二伯的雄心。我家老少都说我将来会有出息。有时他们打趣我,说我将来会入翰林院。但对我来说,进步快却增加了我的负担。
由于长辈们都把我看成是一块读书的材料,所以我的行为就必须比别人好。他们说,我不能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成天玩耍;我的衣服要比别的孩子清洁;我要对长辈更有礼貌;说话要更文雅。那些涉世已深的长辈悄悄对我说,我应该努力用功,时机到来,我可以高中,做大官。他们把中国历史上的成名人物拿来给我做榜样,来鼓励我。但我觉得,这全是小题大做庸人自扰。
但,这对我的长辈们说却是合理的。在古老的中国中,大家只有一条出路,只有一个努力方向。一个人必须要学而优则仕。除此之外,简直没有进身之阶。当然,也有人循其他途径得到地位和财富的,但毕竟是少之又少。事后回想起来,我才了解、才感谢长辈们对我的劝告和鼓励。但在当时,我认为他们太多事;我希望能和其他的孩子们一样。
二伯认为我的私塾和老师都不够好,他说服附近一个姓赵的大地主拨出几间房子,成立一个较大较好的私塾,请我舅舅来做老师。他本身虽无功名,但他的父亲却是一个有功名的人,而且大家都认为他很有学问。一九〇二年我和哥哥都转到赵家的学堂。
赵先生是个大地主,大约有二十五亩田。他的房子美轮美奂。是他父亲当年给他盖的,希望将来有一天他的后代能够住满那栋房子,因此,拨出七间耳房来办私塾毫不困难。
全私塾共十多个学生,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赵家子弟优先。在这所私塾里我开始念四书和一些其他的诗文,同时继续练字。
老师姓熊(Yung)(家母也姓熊),他用另一种方法来教我们。他不朗诵课文要我们死记。他要我们指出书中不认识的字,他把指出的字高声念给我们听,然后他再把新功课讲给我们听。此种方法似乎比过去那位老师的方法好,因为先明白意思比较好记。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有时老师讲得很不清楚,和没讲一样,可是我也不敢说出来。
我和哥哥读的书较其他学生的浅。熊先生要我们跟年长的学生们一块儿听他讲。他让我和哥哥坐在那儿听,但不考问我们。
私塾距我家虽然不到两里,但我们仍然住校,吃大伙。家里有时送来小菜和腊肉,每隔五六天佣人会送来新鲜蔬菜。
老师也住在校内,其实他家离学校只有一里路。赵先生和熊老师是多年的朋友,他们二人不仅是近邻,而且有些我不懂的关系。赵很富有,熊很贫穷,但多年来他们都处得很好。
我大舅(熊老师)和赵先生是同窗好友。他们有个相同嗜好,都喜欢喝两杯。大舅常去看赵先生。每次赵先生一定会拿出一小瓶四十度的白干,佐以一小碟腊肉。二人就喝起来,他们边喝边谈,能够喝上几个小时。究竟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据我所知赵先生就从未请我大舅正正式式地吃过一顿饭。
赵家虽是大地主,但是小气得出了名。如今忽然在他家的房子里办私塾,让别家子弟去上学,这真是一件大新闻。赵家从不穿丝绸或皮毛的衣服,一向穿棉衣。出门从不坐轿,永远步行。如果有人为慈善事向他捐款,他一定捐得最少。对他们的佃户,刻薄到极点。因此,附近的人都称他“守财奴”。
我家的情形与赵家迥然不同。我的家人常穿丝绸和皮毛,出门有时步行有时坐轿。可能我家是受了都市的影响,因为我家在城里做生意。在教育方面,蒋、赵两家尤其不同。赵家和蒋家一样也没有出过一个有功名的人。但赵家有钱,人们认为赵家应该让他们的子弟上学,俾使其社会地位提高,但事实并未如此。就以办私塾的赵先生论,也只读了两年书。赵家有一个孩子对我说,他爹认为花钱念书没有意义。他自己也不喜欢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