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二目微闭,情绪低落。
毗人关切道:“王上,您不能再坐了,得起来走走!”
魏惠王没有理他,端坐不动。
毗人轻叹一声,蹲下来,为他按摩。
毗人为惠王捏到足处,当值宫人趋进,轻声道:“司徒大人求见!”
毗人转禀惠王:“王上,朱司徒求见!”
魏惠王嘴唇动了下:“是吗?”沉吟良久,“让他进来。”
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趋进。
朱威叩首:“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朱爱卿,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底子盘过了?”
“盘过了。”
“还有多少?”
“没了。”
“啊?”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急急睁眼,不可置信地盯住他,“没了?”
“非但没了,还欠韩国不少债务,尤其是最后订制的那批甲胄、弓弩等,都还没付呢。”朱威略顿一下,“还有,那些韩国的商贾们,较前蛮横多了。”
“晓得了。”魏惠王缓缓闭目,“欠他们多少?”
“足金三百多镒。”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
朱威苦笑:“还有伤亡抚恤,这是一笔更大的数额。”
魏惠王转对毗人道:“动宫库吧。”
毗人应道:“支多少?”
“暂支五百镒给朱司徒,抚伤恤死。”
朱威叩首:“臣代伤亡将士谢王上洪恩!”
魏惠王摆手:“去吧。”
朱威拱手:“臣告退!”起身,退走。
魏惠王转对毗人,声音不大却强而有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拟旨!封魏卬为安国君,食陕邑五千户,免其上将军职衔;免陈轸上卿、大宗伯职爵,留用上大夫……”
公孙衍披头散发,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从安邑的大街上招摇而过,走几步喝一口。一个赌徒模样的人从后面追上。
赌徒扬手:“酒鬼,喝美没?”
“早着呢。”公孙衍将酒葫芦摇摇,做个苦脸,“酒没了。”
“去元亨楼呀,那里有的是好酒。”
公孙衍拍拍空空的钱袋子:“钱没了。”
“嘻嘻,”赌徒笑着调侃,“装个啥穷,昨儿个你还赌呢。”
“赌光了。”
“今儿你准赢!”
“我梦见会赢,可……总得有本钱不是?”
赌徒从钱袋里摸出一小饼金子:“这是一个足两,借给你做本!”递给他。
“输了咋办?”
赌徒拍拍胸脯,豪爽道:“算我的!”
“呵呵呵,”公孙衍接过金子,“成!”将酒葫芦塞给他,“酒得加满!”
在戚光的监督下,两个仆从爬上梯子,将陈轸府门上的“上卿府”匾额换作了“上大夫府”。
匾额刚刚换完,就有仆从来叫戚光,说是主公有召。
戚光匆匆赶到书房,陈轸劈头一句:“匾额换过了?”
戚光哈腰应道:“换过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这又转回起点了!”
戚光恨道:“王上这是昏了,不分个青红皂白。主公拼死拼活为他卖命,他却……连个匾额也不让挂!”
“你这是不知足呀,能给你留个匾额真就不错呢,要是我做王上,你来做我……”陈轸刻意顿住。
戚光吸一口气:“主公会怎样?”
陈轸动作夸张地伸手砍他脖子:“早就宰了你!”
一阵脚步声急,林楼主进来。
林楼主跪叩,双手呈上厚厚一摞账册。
戚光接过账册,摆在几案上,摊开。
陈轸品口香茗,翻起竹简,一行接一行地看下去。
陈轸由头翻到尾,眉头皱紧,“啪”地将账册推到案边。
林楼主打个哆嗦。
陈轸盯住林楼主:“一堆细账,怎么不见个实数?”
戚光厉声:“还不快给主公报个实数!”
“禀主公,”林楼主小声辩道,“明天才是足月,主公突然通知小人,小人……未及算呢!”
戚光顺手从墙上取下一只算盘,在案头坐下,两手搁在算盘上,看向林楼主:“愣什么愣,念账!”
林楼主拿过账册,一笔一笔地念账,戚光十指翻飞,上下拨动算珠。陈轸闭目养神,听着他们俩的报帐与拨算盘的二重唱。
账目合有小半个时辰,戚光放下算盘,对陈轸拱手道:“禀主公,账合好了,除去各项开销,本月实赚足金三百六十两,合一十八镒!”
陈轸微微睁眼:“听到了。”
戚光朝林楼主摆下手,林楼主会意,翻身爬起,抱起账册,缓缓退出。
“白家那小子,还有多少家当?”陈轸盯住戚光道。
“禀主公,主房、花园和十几进院子已经赌光,眼下还剩一个偏院,在白家大院之外,是老家宰留下来养老的,眼下小两口搬过去了,三个人挤在一堆儿,还算闹猛。听说他的小娘儿挺了肚子,看起来怪可怜的!”
陈轸再啜一口:“那个偏院,能值多少?”
“顶多三十两!”
“还不少呢,让他一并押上吧!”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从本月红利中抽出一百两,随本公出去一趟。”
“好咧!”
陈轸站在上将军府大门外面,仰头看着闪闪发亮的“安国君府”四个大字,良久,发出一个长长的“嘘”声。
出来相迎的公子卬看着他:“兄长嘘个什么?”
陈轸拱手笑道:“卬弟高升,贵为君侯,兄长道贺了!”
“道什么贺呀,”公子卬苦笑,“在卬弟眼里,除了虎符,其他都是个屁!”特意将“屁”字吐得山响。
“屁也是个响呀!卬弟由公子到君侯,就像是敲锣的爬楼梯,一路朝上响。可在下呢,就如那吹笙的掉井里,一路向下响。”
“什么君不君的!”公子卬手指匾额,“府还是老府,人还是旧人,无非是门楣上换块匾额而已!”
“人生于世,说穿了,活的还不是块匾额?譬如卬弟,此前可谓是要啥有啥,缺的就是这块匾额。而如今,连匾额也齐全了,可谓是心想事成呢,不像在下,想什么,什么它就偏偏不来!”
知他适逢贬职,情绪低落,公子卬携其手道:“兄长,此地多有不便,咱屋里说去!”
公子卬将陈轸引入客厅,手指客席:“兄长,请坐!”
陈轸坐下,朝外叫道:“老戚!”
戚光提着礼箱进来,放下,朝公子卬打个拱,退出。
公子卬扫箱子一眼:“兄长,这是……”
“卬弟还记得元亨楼吗?”
“记得呀,我这闲下无事了,昨儿还琢磨得空再去逛逛呢。”
“卬弟尚有一点儿本金,”陈轸手指箱子,“这里面是本月的份钱!”
“本金?”公子卬惊愕了,“在下不记得投过本金哪!”
“呵呵呵,是在下代付的,卬弟自是记不起了!”
“兄长啊,你……”公子卬大为感动,“你这是见卬弟没了军饷,手头紧巴,这才编个法儿周济卬弟啊!”
陈轸责怪道:“你我兄弟,瞧你说的哪儿话!”手指箱子,“些微碎银,贤弟莫嫌寒碜才是!”
公子卬打开箱子,吃一大惊:“这么多?”
陈轸拱手道:“托贤弟的福,元亨楼生意还算兴隆!”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啧,兄长不仅善于治国,也精于经营啊!”
“唉,在下也就不瞒贤弟了,”陈轸压低声,“所赚之数多半是白家的。”
“在下也听说了。”公子卬半是惋惜地轻叹一声,“唉,老白圭一生节俭,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说是连府院、花园全都卖了!”
“还有一个偏院呢!”
“哟嗬,”公子卬怔了下,“兄长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好一个父债子还哪,兄长真有你的!”又压低声,“兄长不要一味记恨别人,也得想想被人恨哪!”
陈轸看过来:“哦?贤弟何来此话?”
公子卬敛住笑,手指弯起,在几案上有节奏地轻叩:“听说有个叫庞涓的在逃案犯与兄长有些关联,可有此事?”
陈轸点头:“嗯,有这事儿。”
“昨天我到司徒府与朱司徒商议抚恤金发放的事,刚巧遇到酸枣郡急报,说是有人拒捕,在宿胥口伤了不少人。在下询问,得知此人名叫庞涓,是在逃案犯。在下记起那人原是兄长报官的,正说要通报兄长的,兄长这就来了!”
陈轸长吸一口气,拱手道:“谢贤弟关切!”
丁三一溜小跑地来到戚光小院,喘着气哈腰说道:“戚……戚爷……”
戚光白他一眼:“你慌急个什么?”
丁三缓过气来:“说是戚爷急召,小人……不敢怠慢!”
“庞涓那厮露头了!”
“在哪儿?”
“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自语,“宿胥口在哪儿?”
“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哪!宿胥口在朝歌那边,是河渡!”
“好家伙,那么远哪!”丁三惊愕了,“那厮倒是腿长哩!戚爷,小人这就赶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满肚子闷气,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气!”
“也不尿一泡照照,就凭你这点儿本事,谁拿谁呀!”
丁三一脸尴尬:“戚……戚爷……”
“前番让你好好照看庞师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里关着,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过来。
丁三指下脑袋:“这个不大好使了!”
“嗯,”戚光略怔一下,点头道,“倒也是个好事,免得他胡思乱想,平添许多烦恼。庞师傅来府中有些时日了,该让他回家看看才是!”
丁三诧异道:“这……”
戚光话中有话:“送他回去吧。他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让我们养老送终呢?”
丁三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阵,一拍脑袋:“小人明白了。戚爷是说……”
“明白就成!”戚光打断他,“去吧,好好给我盯着。这次若是再办砸了,主公怪罪下来,戚爷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爷放心,只要那厮露面,小人就一定拿他回来!”
经过三日奔波,张仪主仆的车马终于在第四日驰入张邑。街道、房舍依旧,唯一变化的是村头飘扬着一面黑色旗。
不久前下过一场雨,道路不好,小顺儿只得放缓车速。
张仪从车上跳下去,朝家里飞奔。
临近家门,张仪望见自家门头也竖着一面黑旗。大门敞开,门两侧各站一个持械秦卒,但张仪一心只在母亲身上,扎身子直朝大门里飞奔。
两个兵士箭一般冲出,将他左右扭住,朝前一推,又朝后一搡。张仪重心失衡,一屁股跌了个仰八叉。
张仪翻身爬起,看清楚是两个秦兵,怒喝道:“你们为何在此?为何不让我进去?”
矮个秦卒朝他眼睛一瞪:“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发起横来?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着伸手指向门楣。
张仪抬眼看去,见匾额上赫然写着“官大夫崔氏之宅”。
张仪怒不可遏:“什么官大夫?这是我家!我家!!我家!!!”
两名秦兵皆是一愣,互看一眼。
高个秦卒上前一步,打量他:“你是何人?”
张仪挺直身板,朗声道:“本人姓张名仪,前往周室求学,闻慈母病重,返家探望!”
“哦,晓得了,晓得了,原来你就是张家那个小子!小伙子,我这晓谕你,二十日前,你家宅院被公府没收,改作官大夫府了!”
“你……”张仪震怒,“你们这帮强盗,为何霸占我家?”
“霸占你家?”高个子秦卒冷笑一声,“你也不查查史料,六十年前,这块地皮是谁的?是我们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经查实,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张欢随强贼吴起强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鉴于张欢只是幕僚,尚无血债,我家主人特许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于田产家财,悉数抄没,你若识相,这就滚回安邑去吧!”
张仪气极,冲上就要拼命,一阵车马声响,小顺儿已到府前,不及停车,就从车上跃下,死死拖住张仪。
小顺儿将张仪扯到一侧,朝秦卒拱手,赔笑道:“我家公子脾气不好,请军爷宽谅!请问军爷,我家老夫人现在何处?”
“算你小子识相!”高个秦卒指向左侧不远处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房子,“你们到那儿看看,或能寻到!”
小顺儿两手拽牢张仪,走向马车,吆马就走。
高个秦卒叫住他们:“二位且慢!”
二人顿住。
高个秦卒走过来,审看马车:“这辆马车可是你家的?”
张仪硬起脖子,朗声道:“不是我家的,难道还是你家的不成?”
“既然是你家的,就没收了!”高个秦卒扬手招呼矮个秦卒,一把拽过缰绳,夺过小顺儿的鞭子,就要将车马朝后院马厩里赶。
见他们“赶尽杀绝”,小顺儿大急,就要上去争夺。
张仪扯住他,冷冷道:“顺儿,让他们拿去!”
小顺儿急了:“公子,车上还有行囊呢!”
“是吗?”高个秦卒将头伸进车篷,拎出一只包袱,扬得高高的,“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小顺儿伸手就要去拿。
高个秦卒迅即收到背后:“凡是张家的东西,全部没收!”说着“啪”地扔进车里。
小顺儿恨恨地跺一下脚,与张仪转过身子,朝那片矮房走去。
主仆二人疾步走至一排矮小的草房,房门全都关着。小顺儿敲门,一个女人开门,见是张仪主仆,便表情木然地朝张仪鞠个大躬。
小顺儿急切道:“七嫂,老夫人呢?”
女人一声没吱,头前走去。
二人跟她走到这一排中一个最是破败的院落里,朝里面指指。
女人没有进屋,而是扭头走去,显然是想回避什么。
张仪打量房子,显然不相信他的娘住在这儿。
小顺儿上前敲门:“张伯,张伯,我们回来了!”
一阵脚步声急,张伯出来,不及见礼,一把抓住张仪:“公子,快!”
张仪飞步跨进门槛,大喊道:“娘!娘!”
翠儿从里屋走出,朝他招手:“快,夫人在这儿!”
张仪进去,见一个破土炕上,张夫人躺着,已是奄奄一息。
张仪扑地跪下,带着哭腔:“娘,仪儿回来了!不孝的仪儿回来了,娘——”
张夫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微弱而颤抖:“仪儿……”
张仪埋头于张夫人身上,悲泣:“娘,娘啊,娘……”
张夫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仪……儿……”给他个笑,眼睛缓缓闭上。
“娘,娘,您说话呀,娘!”
张夫人没有再动。
张仪伸手摸着张夫人的手:“娘,娘,仪儿不孝,仪儿回来迟了,娘!”
张夫人仍旧没有声音。
“娘,您再给我笑一下呀,您再看看我呀,娘……”
张夫人没有睁眼,也没任何声音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