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感觉不对,急急走进,将手伸到张夫人鼻孔下面一挡,又摸张夫人脉搏,“扑通”跪下,哭泣道:“嫂夫人……”
张仪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发疯般伏在张夫人身上,几乎是号:“娘,娘,娘……”
张家的祖地上,张豹之墓被重新挖开,填上新土,前面赫然立着一块墓碑,上写:先考张豹、先妣张柳氏合葬之墓,子张仪立。
张仪、张伯、小顺儿、翠儿四人跪在坟前。
张仪朝旁边挪挪:“张伯,你们几个都过来!”改跪为坐。
张伯几人挪过来,坐在地上,看着他。
张仪看向张伯:“还剩钱没?”
张伯从袖中掏出钱袋,倒在地上,共有三个小金块和几十枚铜板。
张仪转向小顺儿:“你小子,身上还有多少?”
小顺儿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倒在地上,共是两块小金饼和几十枚铜板。张仪也从袖中掏出两块金饼和几枚铜板,扔在地上。
众人不解,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张仪缓缓蹲下,从张伯倒出的三块金饼里拿出一块,将其他钱币拢在一起:“张伯身上的金子是我从娘的衣袋里拿出来的,上面有我娘的体温,我留下这一块,”扬下手中金饼,“何时我想娘了,就看它一眼!”
一老二少三个仆从无不愣住,各瞪大眼,看着他。
张仪指着地上的六块小金饼和近百枚铜板:“你们也都看到了,除去我这一块,张家的所有财富,全都摆在这儿了。张伯、顺儿、翠儿,张家已经败落,张仪无能,养不活你们了,拜托诸位各奔前程。这儿尚余六块金饼,你们各取二块,权作谋生资费。剩余这些铜板,我就送给顺儿了。平日里我没少打你,没少骂你,这点儿小钱,就算作补偿!”
三个奴仆似是仍旧未能反应过来,依旧大瞪两眼,凝视他。
“张家蒙难,数十仆从或走或散,或从秦人去了,唯你们三人念旧不弃,此恩此德,远非二块小金子所能报答,张仪恳请三位受仪一拜!”说着张仪朝三人叩首。
直到此刻,三仆方才恍然大悟。
张伯跪地,泣道:“公子,使不得呀,公子,万万使不得呀!”
小顺儿、翠儿皆跪下来。
小顺儿泪如雨下:“主人哪,顺儿没爹没妈,打小跟着公子,没了公子,小人……小人不知咋个活呀,公子!”
“公子呀,翠儿也没有家呀,翠儿没有地方去呀,翠儿愿意一辈子伺候公子,为公子烧汤煮饭,求公子莫要赶走翠儿,翠儿求……求求公子了……”翠儿磕头,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张仪陪哭一时,拭去泪,决然道:“甭再说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家既已败落,张仪别无他途,只有恳请诸位自谋生路了!”又看向张伯,“张伯,你……先拿吧!”
张伯缓缓抬头:“公子,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只是这点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贱,饿不死。倒是公子不可一日无钱哪!”
小顺儿、小翠各自叩首:“公子,我们走,我们……不要金子!”
张仪眼中泪出:“你们为张家跑前跑后,忙里忙外,这若空空走了,叫我父亲怎么看我,叫我母亲怎么看我,叫我列祖列宗怎么看我?”
小顺儿连连摇头:“我们不能拿呀,公子,我们真的不能拿呀!没有钱,我们……谁也饿不死,可……可公子若是没有钱,拿什么……过日子啊!”
张仪瞪向他:“顺儿呀,你这是打心里瞧不起我张仪啊!”
小顺儿急了,连连叩首:“不是呀,不是呀,公子,小人真的不是呀!”
“既然不是,就拿上你的金子,走吧。”
小顺儿又要说话,张伯伸手拦住。
张伯拿起两块金饼,看向小顺儿、翠儿。
二人互望一眼,颤着手各拿两块金饼。
张伯三人朝张仪连拜三拜,又朝新坟拜了四拜,哽咽而去。
张仪在后面叫道:“顺儿?”
小顺儿站住,回身看向张仪。
张仪指指留在地上的铜板:“这些铜板,你为何不拿?”
小顺儿使劲摇头:“小人不能拿呀!”
“为什么不能拿?”
“少主人虽说打过小人,骂过小人,可公子心里一直记挂小人。小人……”小顺儿抹把泪,“小人愿听公子的骂,愿挨公子的打,小人……”哽咽不止。
张伯、翠儿各自背过脸去,抹泪。
张仪一阵感动,忍住泪:“顺儿,你不记恨,我也就安心了。这些铜板,我暂收下,权且算作借你的。有朝一日,待我有个进取,一枚铜板,必以一金奉还!”
小顺儿跪叩:“公子,顺儿……走了!”
望着三名忠仆渐渐远去的背影,张仪长吸一口气,对天长吟:“匆匆数十载岁月,较之日月星辰,不过弹指一瞬,何以伤离别!”略顿,“何以伤离别……”
直到张伯三人走进张邑,张仪这才收回目光,潸然泪下。
张仪从袖中摸出那块小金饼,放在手心端详一阵,小心翼翼地装入贴心处的小袋中。
“大,娘,”张仪转对祖坟悲恸道,“你们先叙旧,我先去一趟少梁西,看看吴青兄弟,晚上再来陪你俩说话!”说毕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张伯三人一路无话,低头回到破院里。张伯、小顺儿各坐一块石头,翠儿进屋,不一会儿提着一只小包裹走出来。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你打算去哪儿?”
翠儿语气坚决:“翠儿哪儿也不去,就跟着张伯!”
张伯看向顺儿:“顺儿,你呢?”
顺儿同样语气坚决:“顺儿也跟着张伯!”
张伯眼睛湿了,擦一把:“有你俩这话儿,张伯心里就踏实了。”
翠儿走到张伯跟前,倚在他身上。
张伯揽过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翠儿,晓得你今年多大了吗?”
翠儿摇头:“不晓得。”
“张伯买下你时,你五岁,你在张邑十一年,今年当是十六了!”
“谢谢张伯买下翠儿!”
张伯转对顺儿:“顺儿,你多大,晓得不?”
“十七!”
“你少算一岁,应该是十八。”
“小人命贱,多一岁就多受一年的苦!”
张伯心里“咯噔”一下,点头道:“也是。那一年闹灾,你二人身上插着稻草,在少梁大街上被人贩卖,因为你看起来瘦小,没人愿买。张伯看得可怜,就拿东家的金子买下你们了。那一年,顺儿七岁,翠儿小两岁,是人贩说的,人贩有你俩的生辰八字。”
顺儿走过来,跪在张伯跟前:“张伯,没有您,就没有顺儿和翠儿的现在,顺儿、翠儿……无以为报,就为您养老送终……”
张伯一手抚摸一个头,慈父般的目光盯住他们:“孩子,张伯谢谢你们了。张伯有个心愿,你俩可想听听?”
顺儿、翠儿异口同声道:“张伯,您说。”
“翠儿十六,已过及笄之年,顺儿十八,后年就是弱冠。笄也好,冠也好,都是富贵人家的礼节,你俩命贱,就不讲这些了。你二人虽说卖身为奴,但能跟着夫人和公子,也算是你们灵敏,有福分。方才公子遣散你们,也就是除了你们的奴籍,从现在起,你俩就是自由人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顺儿摇头道:“顺儿哪儿也不去,顺儿就跟着张伯,为张伯养老送终!”
翠儿点头:“翠儿也是。”
张伯又是一阵感动:“好呀,好呀。张伯的心愿这还没说呢。”
顺儿点下头:“张伯,您说。”
“你俩一起长大,彼此知热知冷,算是一对苦命人了。无论命贵命贱,你俩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张伯有心撮合你们成就百年之好,相互扶持,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翠儿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顺儿求之不得,纳头就是三拜,几乎是哽咽:“顺儿……谢张伯成全!”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顺儿愿意了,你呢?”
翠儿将头低得更低,呢喃道:“翠儿但凭张伯做主!”
张伯喜上眉梢:“好哇,好哇,既然你俩都愿意了,张伯就替你们主婚。来,这就祭拜天地!”
二人尽皆怔了。
“来吧,今日就是吉日,此时就是吉时!”
小顺儿回过神来:“这……张伯,怎么拜呢?”
张伯指着前面的空场地:“既然是拜天拜地,就跪那儿吧!”
小顺儿起来,走到场地上,跪下。
张伯对着翠儿:“翠儿,去吧,跪在顺儿身边!”
翠儿迟疑一下,走过去,跪在小顺儿身边。
张伯朗声道:“一拜天地!顺儿,翠儿,先朝北方拜,然后朝东、南、西三方,各三拜!”
小顺儿、小翠儿朝四方各拜三拜。
“二拜列宗!”张伯略顿一下,“这个省了。三拜高堂!”又是一顿,老泪流出,“这个也省了!”
小顺儿却是反应过来,拉一把小翠儿,双双朝张伯跪下,连拜三拜。
张伯抹把泪:“好好好,你们这几拜,张伯收下!接下来,夫妻对拜!夫妻是平礼,互相作个揖就成了!”
小顺儿、小翠起身,对面站了,互揖。
张伯一脸慈爱地望着二人,给他们个笑:“顺儿,翠儿,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张伯祝贺你们!”
顺儿、翠儿双双走到张伯跟前,一人枕住他一个膝头,齐声道:“阿大……”
张伯抚摸二人,老泪横流:“我的好儿子,我的好闺女!”
“阿大!”
张伯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你们该上路了!”
二人皆是一怔。
小顺儿不解地问道:“阿大,我……我们不是跟着您吗?”
“阿大还有一点儿私债,得去外地一趟,不能陪你们了。”
翠儿急切说道:“阿大,无论您去哪儿,我们都陪着您!”说完紧紧抓住张伯的手,生怕他要跑掉似的。
张伯缓缓松开,给她一笑:“傻孩子,阿大要去的地方很远,一年半载回不来!”
顺儿摇头:“阿大,无论多远,我们都陪着您!”
张伯面露难色:“这是私债,阿大只能独自去偿,你们去了,反倒是无益!”
“那……阿大要多久才能回来?”
“需要多久,阿大也不晓得。”张伯看向小顺儿,“顺儿,你想带翠儿去哪儿呢?”
“顺儿不知。除下张邑,顺儿实无地方可去。”
“你晓得曲沃吗?”
“是函谷关东面的曲沃吗?”
“正是。阿大老家就在曲沃城西,离城三十里,叫石家硲。家中尚有十几亩薄地,几间老房。你们夫妻若不嫌弃,就到那儿安身吧。”张伯说着从胸前取出一只银锁,递给翠儿,“翠儿,你叫张伯阿大,就是张伯的女儿,从今日始,你姓石,叫石翠儿,顺儿是上门女婿。族人见此银锁,就会认下你们!”
翠儿扑他怀里,失声痛哭:“阿大……”
顺儿惊诧道:“阿大,您不姓张?”
“现在姓张,十八年前姓石!”张伯看看天,“辰光不早了,你们这就上路吧!”说着拉上翠儿,“走,阿大送你们一程!”
三人于村头告别。小顺儿、翠儿三步一回头,渐去渐远。
张伯站在一个高坡上,目送二人成为两个小黑点。
张伯叹口气,转回身子。
回到破院,张伯关上柴扉,搬起两块石头,走进堂屋,掩上门,闩上。张伯从怀中摸出二金,寻出一块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写上“仪儿保重,张伯去也”几个血字,摆在几案上。
张伯将一根草绳吊在梁上,又将两块石头码起,踩上。张伯缓缓闭目,眼前浮出十八年前的场景:
葫芦谷中,张伯驾战车,张豹昂立车中,与他同车的还有一名弓弩手。战车在秦人堆里往来冲突。张豹左挑右刺,弓弩手箭无虚发。
酣战期间,弓弩手中箭,掉下车去。车中只有张豹一人,仍旧往来冲突,秦人不是被战车倾轧,就是被张豹刺中。
又战一时,辕马亦中箭,暴跳,战车撞向一块石头,车侧翻。张豹以枪扎地,腾空飞起,稳稳落在地上,驭手张伯却被重重地甩出去几丈开外。
几名秦卒挺枪扑向没有任何武器的张伯。眼见一名秦卒的长枪就要扎向张伯,张豹不及救助,大叫一声,掷出手中枪,从秦卒后胸贯入。
秦卒倒在张伯身边。
与此同时,张豹拔出剑,大叫一声“石大哥——”,箭步冲到张伯跟前。
几个秦卒围上。
张豹拼命护住张伯,左抵右挡,却苦于兵器过短,又寡不敌众,被一个秦卒一枪刺中胸部。
张伯这也腾挪开来,顺手拔出宝剑,刺入那个秦卒胸膛。
逢此危难之际,一辆战车驰来,是张猛。几名秦卒不敌,溃退。张伯将张豹抱上战车,对张猛急切说道:“快,找医师!”
张猛的战车向回疾驰。不幸的是,张豹气绝在张伯怀里,鲜血染红了张伯的甲衣。抱着张豹的尸体,张伯泣不成声。
…………
张伯思绪回来,轻声呢喃:“张将军,你的石大哥为你驾车来了!”说罢将头伸入绳套,蹬开石头……
吴青家的宅院门外守着四个秦卒,比张仪家还多出两个。张仪学乖了,冲其中一个军卒拱手,赔笑道:“请问军士,有个叫吴青的,可在此宅?”
那军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满脸是笑,一身士子服,客气地应道:“有这么个人!”
“在下是他朋友,远道而来,想见他一面,烦请军士叫他出来!”
“你是哪儿人,姓啥名谁?”
“少梁东张邑人,姓张名仪。”
“非常不巧,你的这个朋友出役去了。”
张仪一怔:“出役?什么役?”
“苦役呀!”
张仪又是一怔:“什么苦役?他不是……”
军卒打断他:“我们查实了,吴青于四个月前加入魏军,投在龙贾麾下,因为战功而升作魏将,前番秦魏之战,吴青血债累累。所幸大良造宽仁,颁布军令,凡是河西魏卒,凡是离开魏营回乡者,可免死罪,不咎既往,但须为大秦服役一年。这辰光他正在服役呢!”
“哦。敢问军士,他在哪儿服役?服什么役?”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听说是开往山里去了。”
张仪又扯出一笑:“敢问军士,吴青为什么离开魏营呢?”
军卒迟疑一下:“冲你是他朋友,实话对你讲吧,龙贾立下军功,却让魏王免职了,龙贾手下的将士气不过,尤其是河西将士,大多脱下军装,各回各家了!”
张仪不解地问道:“那……吴青不晓得他的家被你们……占了吗?”
“晓得呀。”
张仪越发糊涂了:“既然晓得,他为何还要回来?”
“一家老小他不能不要吧?”
张仪一怔,旋即拱手道:“谢军士!”
“还有什么要问吗?”
“待吴青回来,麻烦军士捎给他一句话。”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