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此说,在下倒可帮忙!”司刑走到一边,拿出一套官服,递过来,“敬请公子试试此套!”
白虎接过,审看一遍,见是上等丝缎,诧异道:“司刑大人,这……这是……”
“呵呵呵,甭管是什么,公子试试,看合身不!”
见他不似取笑,白虎脱下自己的服饰,一件一件穿上。司刑动手为他整理衣襟,系上饰带,退后几步,左右审视。
白虎一脸茫然。
司刑满意地点头,转对门外:“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两名狱吏走进来。
司刑手指白虎:“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狱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狱中,掌囚职别仅次于司刑,在朝是下大夫了,比一般狱卒不知高出多少。
白虎始料不及,正自惊愕,两名狱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见掌囚大人!”
“这……”白虎看向司刑。
“公子莫疑,此为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过是奉命而已!”
白虎更是惊讶:“朱大人?”
“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早早来了,交给在下这套服饰,吩咐在下说,今日白公子可能会来。若是公子来了,仍想穿他的狱卒服,就可让他试试此套。不合身也就算了,如果合身,就让他穿在身上吧!”司刑拉他走到镜前,左看右看,乐不可支,“呵呵呵,公子您看,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刚好合身!”
白虎恍如梦醒:“哦!”
司刑转对两个狱吏:“还愣什么?这就陪同掌囚大人查验各牢!”
二狱吏朝白虎揖礼:“掌囚大人,请!”
二狱吏一左一右陪同白虎一间间囚室巡查过来。
一个尖脸的狱吏指向前面一排囚室:“掌囚大人,前面就到死牢区了!”
“死牢区?”
“就是待决之人的囚禁之地。”
白虎信步走去,见牢中多是空的。
白虎不解道:“怎么没有死囚呢?”
“禀大人,五日之前刚决一批,新犯人还没到呢!”
“哦。”
三人走向最后一间囚室,远远就看到了孙宾和庞涓。
白虎指向那间囚室:“不是有人吗?”
“禀大人,他们是今晨刚刚送到的,尚未判决呢!”
“既然没有判决,怎么就关到死牢里呢?”
“因为他们犯的是死罪,上大夫府上的戚爷亲自关照,让押入死牢!”
听到是戚光关照,白虎来劲了,点下头,径朝牢房走去。
庞涓看向牢外,见木栅外面站着的竟然是白公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连揉几揉,盯住他不放。
白虎却没认出他来。
二人对视有顷,白虎转身欲走。
庞涓叫住他:“白公子!”
白虎吃一大惊,细看庞涓,迟疑道:“你……认识我?”
庞涓没有说话,只是盯住他,牢牢地盯住他。
白虎近前又看:“你是何人?”
庞涓以为他不认了,阴下脸来,冷冷道:“白公子既不认识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关公子之事!”
“咦?”白虎觉得耳熟,扭头看向二狱吏,手指庞涓,“此是何人?”
尖脸狱吏应道:“禀大人,他们二人是上大夫府上的戚爷辰时送来的,说是缉捕归案的在逃凶犯,说话这位名唤庞涓,另一位名唤孙宾,是庞涓同谋!戚爷特意吩咐,他们是朝廷钦犯,犯下不赦之罪,待报请陛下批过,即行问斩!”
白虎手指庞涓:“此人名叫庞涓?”
“正是。”
“所犯何罪?”
“禀大人,小人查过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顽劣!”
“如何顽劣?”
“此人系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唤庞衡,曾是周室缝人。四个月前,此人潜入上大夫府中,因贪图钱财,谋杀曾经听到凤鸣龙吟的渔人和樵人,抢三十金欲逃,被护院罗文发现。此人凶性大发,杀罗文灭口,潜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儿拒捕,杀死捕役多人,再次逃逸。官军正在四处捕他,他却潜回安邑,再入上大夫府,再欲行凶,被早有防范的家丁所擒!”
庞涓冷笑一声,盯住白虎:“白公子,你是真的记不起在下了?”
白虎听声音很熟,闷头想一会儿,陡地一拍脑袋:“嗯,对了,几个月前,你是否去过元亨楼,掀翻过那儿的赌台?”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几声,“白公子倒是有些记性。白公子再想想看,就在那个元亨楼里,还有一个叫龙公子的,白公子难道忘了?”
白虎大吃一惊,细看庞涓,终于认出他来,失声叫道:“恩……”
后面的“公”字未及说出,白虎猛地意识到什么,紧忙打住,连“嗯”几声,咳嗽一下,朗声说道:“什么龙公子凤公子,在下不曾认识,想必是你记错人了!”又转对两名狱吏,“既然此人如此顽劣,你们可要守得严些。万一让他走掉,上大夫问起来,谁也吃罪不起!”
白虎故意将“走掉”二字说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诉庞涓,他已心中有数,早晚必来救他。
庞涓是何等样人,听得明白,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白公子能够记起在下掀翻桌子,在下也就死而无憾了!在下敬请白公子正告陈轸奸贼,就说庞涓即使身首异处,也定会变恶鬼拿他!”
白虎不敢接话,做受惊状,急转身而去。
白虎几人走后,庞涓心情舒畅,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儿。孙宾毫不理解,不无纳闷道:“庞兄为何这般高兴?”
庞涓压低声音,一脸兴奋:“孙兄,什么叫作命运弄人,今日见矣!”
“庞兄何出此言?”
庞涓声音更低:“方才巡监的那个掌囚大人,孙兄晓得他是谁吗?”
孙宾摇头。
“就是在元亨楼赌光家产的那个白家公子!”
孙宾吃一惊,睁眼看向他。
庞涓再次哼起曲儿,还将手铐敲在脚镣上,发出节拍。
掌囚府紧挨司刑府,是个独门院子。
回到府内,白虎在首席上坐下,满怀心事。
尖脸狱吏以为他受惊了,关切道:“大人,甭怕那个恶徒,”凑近,“谅他没有几天蹦跶!”
白虎吃一惊,略定一下,给他个笑:“是哩,方才还真把我吓一跳呢。对了,依你们估计,他俩还能蹦跶几天?”
“重囚一般是秋后斩。眼下秋斩刚过,按照常理,他们可以再活一年,只是……”尖脸狱吏看向一旁的圆脸狱吏。
白虎也看过去。
圆脸狱吏压低声道:“此二人是上大夫府上的戚爷亲自解来的,特别吩咐押入死牢,严加看管,说是不出几日就要问斩,万不能让他逃了。”
白虎满脸惊讶:“为什么?”
“说是陈大人今日就要面奏陛下,像庞涓这样的十恶不赦之徒,不可能让他再活一年!”
白虎吸一口气,站起来就要出门。
尖脸狱吏叫住他:“大人,您这是……”
白虎随口敷衍道:“在下想起一事,这下要去司徒府一趟!”
“大人稍候片刻,下官为您唤车去!”
“唤车?什么车?”
尖脸狱吏给他个笑:“大人的车呀!”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狱卒服的中年御者赶来一辆青铜轺车,停在门口。
尖脸狱吏指着御者对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御者,大人何时出行,吩咐一声就成!”
白虎未及说话,御者已拿过一只垫脚矮凳摆在车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请!”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车中:“司徒府!”
白虎的马车驰往司徒府,将要到时,白虎见门外停有一辆辎车,正有二人走出府门,遂叫道:“停!”
御者停车。
走出的是陈轸和朱威。二人互相作揖,陈轸上车,朝正前方驰去。
见陈轸的车子走远了,白虎转对御者道:“走吧!”
车子驰到府门。
朱威显然看到是他了,动也不动地守在门外。
白虎远远停下,跳下车子,疾走几步,拱手道:“下官见过司徒大人!”
朱威走前几步,将他左右打量:“呵呵呵,这套衣服还真合你的身呢!”
白虎却是无心扯别的,直入主题,压低声道:“大人,下官此来,是有急事相求!”
“哦?”朱威略顿,伸手礼让,“掌囚大人,请府中说话!”
二人走进府中,白虎“扑通”跪下,涕泪俱下。
朱威怔了,将他拉起:“你这……这是为何?”
“司徒大人,还记得昨日之事吗?”
朱威以为他是为自己浪子回头而感慨不已,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记得呀!呵呵呵呵,白虎呀,你能洗心革面,我、公孙衍、龙将军,还有老家宰、绮漪等,甭提多高兴了,打算忙过眼前几日,待我王聘任你的诏书下来,一道前往白相墓地,将这个大喜事儿祭告老相国呢!”
白虎急道:“下官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又是什么?”
“您记得昨日那个龙公子吗?”
“记得。那小子是个人才,公孙衍对他赞扬有加,屡次提及他,我正打算访他一趟,荐他到朝中做事呢。哎,顺便问一句,晓得龙公子现住何处吗?”
白虎点头:“晓得。”
朱威起身,扯起他:“这辰光刚好有点儿空,走,我们这就寻他去。”
白虎挣脱开他的手:“只怕大人寻到了伤心!”
朱威略吃一惊:“哦?”
白虎眼中泪出,哽咽道:“他就在下官的死囚室里!”
“死囚室?”朱威震惊,“龙公子怎么会在那儿?”
“龙公子是假的!他姓庞名涓,就是司徒府大半年来一直追缉的在逃重犯!”
显然,这是朱威万没料到的。他长吸一口气,缓缓蹲下,眉头凝成一个疙瘩。
白虎将死囚室中所见略述一遍,朱威沉吟有顷,轻叹道:“唉,不瞒你说,庞家的案子我早就晓得,庞涓是被逼的。那个辰光,公孙鞅与陈轸、魏卬结成一伙,百般蛊惑君上称王,朝中只有白相和我反对。陈轸听说庞涓之父庞缝人曾在周室做过王服,让他缝制,庞缝人认为不合礼制,死活不肯做。陈轸强留庞缝人,庞涓寻到陈府讨人,最终酿成悲剧。陈轸自以为他的这点儿破事儿神不知,鬼不晓,可他哪里瞒得过我去?”
白虎急切问道:“庞家蒙此大冤,朱兄为何不去主张正义?”
朱威闭目有顷,叹道:“唉,叫我怎么主张呢?庞涓杀人是真,刑狱前去查验,人证物证俱在,结作死案。庞缝人被逼做衣之事,因庞缝人、罗文皆死,反倒无从查起,单凭庞涓一面之词,洗脱不清!再说,此事早就惊动君上了,想翻过来,难哪!”
白虎震惊:“惊动君上?”
“庞涓杀的渔人与樵人是君上召见过的,庞涓抢走的金子是君上赐给渔人与樵人的,陈府丁役围剿他,他杀死护院罗文等人逃走不说,又在宿胥口犯下重案,这些无不写在案宗上,怎么能翻?”
白虎脸色更严峻了。
“更糟糕的是,王上已经下旨了!”
“下旨?”
“方才你不是看到陈轸了吗?他刚从宫里出来,直奔我这儿!”
“他说什么了?”
“传谕!”
“王上怎么谕?”
“孙宾协从不罪,庞涓斩立决!”
白虎震惊:“啊?”
朱威叹喟道:“从这道谕上看,王上圣明啊!那个孙宾你有所不知,他是春秋名将孙武子后裔,其祖父孙机是卫的相国,我曾与他见过一面,敬服其为人,可谓忠义勇谋俱全,堪与白相比肩。孙机在卫十余年,卫国大治。若不是王上兴师征伐,孙机治下的卫国当是一片乐土。其父孙操为平阳郡守,其叔父孙安为平阳守尉,上将军于平阳屠城时,二人及其属从尽皆以身殉国,为孙氏一门全了名节。不久前听说,平阳发生瘟疫,孙相国前去探望疫民,亦染病仙去。如此算来,孙氏一门,只剩下这个孙宾了!”
“朱大人,白虎不能让恩公死,求您救救他吧!”
“唉,王上已有旨意了,怎么救呢?”
白虎眼珠子一转:“您可亲自审讯庞涓,向王上禀明实情,就说恩公是无辜的,是被逼的!王上是圣君,定会法外开恩哪!”
“唉,白虎啊,该讲的我已讲过了!王上不杀孙宾,一因其是名门忠烈之后,二因其是协从,罪尚可赦。庞涓不同啊!身为首犯,命案累累,所有证据皆不利于他,叫我……唉!”
白虎跪下,叩首不起。
朱威闭目沉思,良久,抬头道:“白虎兄弟,王上旨意是斩立决,我这儿最大的权限是让你的恩公再活三日!你可去寻公孙衍,他点子多,或有办法让他多活些时日!”
白虎爬起就走。
朱威叫住他:“还有……”
白虎住步。
朱威从案下拿出一物,叮嘱他道:“你来我这儿只是为这个,你所讲的,我全都没有听见!”说着递过去。
白虎接过一看,是一张司徒府下发的任命书。
白虎抬头看向朱威,一脸疑惑。
“这是司徒府的临时授命,你的正式任命诏书我已具表奏报王上,当在三日之内下发!”
白虎收起命书,不及告辞,起身出门,急急跳上车子,对御者吩咐道:“快,南街!”
白虎直入公孙衍小院,将事由备细讲述一遍。
公孙衍仰脖子灌一气,抿下嘴巴,将葫芦屁股指向白虎,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呀,司徒大人已经答应你放走你的恩公,还跑到我这儿干什么?”
白虎怔了:“他……没有答应呀!”
公孙衍又喝一口,吧咂几下嘴皮子,夸张地摇头:“唉,你真就是个糊涂蛋呀,不输光家产才是怪呢!”
“这这这……”白虎急了,“这与输赢何关?”
“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是在你的手里,你去求告司徒大人,大人说你讲的他全没听见,还一再强调给你三日时间,分明就是让你在三日之内放人嘛!”
白虎挠会儿头皮:“这……刑狱守备甚严,叫在下如何去放?”
“呵呵呵,”公孙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小偏方儿,公子或可一试!”招手,“借只耳朵!”
白虎凑上耳朵。
公孙衍附耳低语,白虎脸上渐渐浮出喜色。
翌日午后,刑狱的所有吏员聚集在司刑府的大堂里,白虎跪在最前面,恭听王命。
王命是朱威宣读的:“……魏王诏命,任白圭之子白虎为刑狱掌囚,爵下大夫,月食禄五石,钦此……”
白虎接旨谢恩。
朱威还有其他事务,宣完诏命就乘车走了,司刑吏员也都散去,各司各的事务。
司刑朝白虎拱手道:“在下恭贺公子了!”
白虎揖道:“承蒙大人栽培!”
“呵呵呵,什么栽培不栽培的,公子厚福,掌囚不过是个起步,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呢!”
白虎再揖:“谢大人吉言!”
司刑指下刑狱:“掌囚大人,走,在下陪你宣布一个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