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忠留下的那张弓,甘茂不认,说那张弓不是他的,因为刻在上面的字与甘茂的字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是字的写法不一样,尤其是茂字,多出一撇!”
陈轸看向戚光:“老戚,谁写的?”
戚光一脸尴尬:“是……小人写的。”
“唉,”陈轸轻叹一声,“你呀,不懂也不问一下,魏字的写法与秦字的写法是大不一样的!”
戚光拍打几下自己的脑瓜子:“小人该死!小人模仿了秦国写法,谁料这茂字……”做个苦脸,懊悔不已。
“哈哈哈哈,粗心了吧。”陈轸笑几声,看向朱佗,“都是哪些人去了甘家?”
朱佗应道:“放出来的人全都去了,齐刷刷地跪下一满院子,这辰光还有不少没走呢。”
“该跪呀!”陈轸慨叹道,“他们欠下甘家的是一窝窝的命啊!”又转对戚光,“递上拜帖,太傅府!”
戚光应一声:“好咧!”
陈轸突来乍到,嬴虔吃一大惊,命家宰迎至客厅。
礼仪过后,嬴虔盯住他:“陈上卿,你别是登错门槛了吧?”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在这咸阳城里,除去宫门,就数太傅大人的门槛高了,想登错也得借个胆哪!”
嬴虔揶揄道:“如果老夫没有记错,上卿几番来使,登的无不是大良造家的门槛。那门庭近日换匾,升阶为商君府了,那才是咸阳城里除宫门之外数一数二的门,才值得上卿这样的大人前往叩拜哟!”
“唉,”陈轸夸张地苦叹一声,“那道门槛陈轸倒是想登,只可惜人家不再赏脸了!”
“哦?”嬴虔倾身,“敢问上卿,可为何事?”
“因为河西的仗打完了!”
“这……怎么个说辞?”
陈轸苦笑:“于商君而言,仗没打完,就有用轸处,仗打完了,轸就一无用处喽!”
一来陈轸此言在理,二来出于对商鞅的怨恨,嬴虔点头:“嗯,这话实在。上卿有所不知,那厮本就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这不,君上刚刚封他商城,他就盯住人家的於城了!”
“哦?”陈轸佯作惊愕,“於城是楚国景氏的辖地,没有景监大人举荐,商君不过是个奔走列国、寄人篱下的家奴,商君若打於城,就是去挖景家的墙脚,这不是有意玩景大人的难堪吗?”
“你说得是。陈上卿乃是百忙之人,今日来登老朽的门,总不会只为唠叨别人几句闲话吧?”
见他切入主题,陈轸这也说明来意:“百忙不敢。轸今日拜谒太傅,确为二事,一是私事,轸有心攀个高枝,与太傅结个亲近;二是国事,轸请太傅帮个大忙!”
“高枝不敢当,”嬴虔摆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上卿还是说说国事吧。老朽能帮什么忙?”
陈轸一字一顿:“睦邻!”
嬴虔诧异道:“咦!你不是早就与商鞅在栎阳签过约、睦过邻了吗?”
陈轸神秘一笑:“轸想再睦一次。”
嬴虔扑哧笑了:“有意思。说吧,你还想怎么睦?”
“西河郡归秦,上郡孤悬在外,有等于无,轸已说服我家王上,拟将上郡赠送于秦!”
嬴虔来劲了,一拍大腿:“哎嗨!”倾身,“怎么个赠法?”
陈轸伸出右手食指,诡诈一笑:“附加一个小小条件。”
“呵呵呵,”嬴虔干笑几声,“是了是了,我就琢磨魏王不会如此慷慨呢!说吧,什么条件?”
“请太傅借只耳朵!”陈轸起身,走到太傅跟前。
嬴虔侧头。
陈轸附耳,一字一顿:“魏王想要商鞅死!”
嬴虔倒吸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住陈轸。
陈轸回到自己席位上,坐下,假作不安状:“太傅大人,这价开得够高了吧!上郡虽说贫瘠,虽说不及西河郡,却也方逾两百多里,于秦更是如鲠在喉啊!”
嬴虔缓过气来,皱眉道:“这……难度有点儿大呀!”
“没有难度的事儿,能值得太傅大人劳动贵手吗?再说,太傅大人的这个——”陈轸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虽说无碍大事,因此而起的羞辱,却非大丈夫所能承载啊!”
嬴虔摸向自己的铜鼻子,恨恨道:“上卿大人,老朽与鞅贼势不两立,这是实情,只是,自收复河西之后,鞅贼在朝愈加得志,如日中天,君兄对他百依百顺哪,上卿所求,实令老朽为难!”
陈轸再次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上卿为何发笑?”
“日过中天,就该往下落了!”
嬴虔听出话音,吸一口气,缓缓嘘出:“上卿有所不知,前几日有人刺杀鞅贼,人未刺到,反倒连累数百口人,君上躬身商君府问安,许他十倍护卫,上卿想要他死,怕是难上加难喽!”
“哦?”陈轸吃一惊,“鞅贼侍卫原是多少?”
“三百。”
“十倍就是三千!”陈轸愣怔有顷,咂舌道,“啧啧,三千侍卫招摇过市,这是天子出巡的规格啊!”
“是呀,即使君上巡行,也不过一千二百甲士!”
陈轸兴奋起来:“那鞅贼可接受了?”
嬴虔嫉恨道:“此等显赫,此等荣耀,哪个男人又能拒绝呢?”
陈轸拳头紧起,自语道:“太好了!”
嬴虔愕然:“什么?这个还好?”
陈轸拱手:“恭喜太傅!”
嬴虔一脸诧异:“喜从何来?”
“今日看来,不久的将来,上郡就是秦国的了,太傅不战而得上郡,仅此一功,亦可在百年之后用来压枕喽!”
嬴虔愈加不解:“这……”拱手,“老朽愚痴,如何不战而得上郡,敬请指点!”
“呵呵呵呵,”陈轸笑着拱手,“指点不敢。轸久未沾酒了,今日能得与太傅畅饮乎?”
嬴虔面朝外,爽朗地喊道:“来人!”
家宰进来。
“筹备酒菜,招待贵宾!”
冬日来临,大雪封山。就在老秦人家家户户享受农闲之时,商鞅将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召至府内,看向车希贤道:“国尉,三军、辎重备妥否?”
车希贤应道:“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已于旬日之前屯驻蓝田,待命出征,相应粮草也在陆续运往商城。”
“甚好。”商鞅看向司马错、公子疾,“二位能在三个月内拿下於城十邑吗?”
司马错双手握拳:“末将保证一个月内全部拿下!”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迟疑一下:“若是楚人无备,一个月内当可拿下。”
商鞅看向二人,点头:“二位有此信心,鞅也就放心了。二位听令!”
司马错、公子疾拱手:“末将听令!”
“君上不想与楚王撕破脸皮,是以此番出兵,名义上是鞅的个人行为,五万军马也是鞅向君上借用的,因而,对诸位的任命,就不是君上诏令,而是鞅的任命,未来论功行赏,也是以商君名义行使,望二位传谕三军所有将士!”
“末将明白!”
商鞅对公子疾下令道:“嬴疾听命!”
公子疾拱手:“末将在!”
“本府修改任命,决定以你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本月十五日祭旗出征!”
公子疾震惊:“我……主将?”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神态自然,拱手:“末将遵命!”
商鞅拖长声音:“嬴疾?”
公子疾略作迟疑,拱手:“末将遵命!”
见二人已无他言,商鞅缓缓说道:“谋在周,行在秘,尤其是此番用兵,须速战速决,打楚人个措手不及,否则,一旦楚人有所防备,山地易守难攻,你们就会吃力了!”
公子疾、司马错齐拱手道:“末将明白!”
“还有,加强关防,尤其是武关,对所有过关人员严加盘查!”
“末将得令!”
是夜,景监将一封密信装入一锦囊,交给一个家臣:“你扮作楚商,星夜兼程,务于旬日之内赶到宛城,将此信交给景翠!”
家臣点头,纳锦囊入袖,疾步走出。
翌日晨起,景监家臣行至武关,接受盘查,密函被守值军尉搜出。
与此同时,位于秦楚边界的楚国鄀关,守关楚卒正在沉睡,秦兵突然攀上关墙。楚卒惊呼,奔走。秦人追杀,惨叫声连连。没多久,鄀关城头扬起“商”的旗帜。
紧接着,秦卒乘胜追杀,攻克重镇於城。
楚人四散奔逃,秦人四处追杀,处处皆是惨象。
郡守景翠夜半被府宰叫醒,抱怨道:“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呀?”
府宰颤声道:“主公,出大事了!”
景翠一怔:“什么大事儿?”
“秦人……突袭鄀关,攻陷於城,势不可当!”
“不可能!”景翠惊愕,睡意全无,几步跨进厅堂,见两个浑身是血的军尉叩首于地,泣不成声,顿时目瞪口呆。
不消旬日,上鄀邑、下鄀邑、上洛邑、析城等城邑的城门楼上悉数升起秦旗。
秦人偷袭之事很快传到郢都。
楚臣济济一堂,楚威王扬起手中战报,声音沉而有力:“半个月前,秦人出兵五万,袭占我鄀关,攻克我上鄀、下鄀、於城、上洛等十邑,兵锋逼我宛、襄!”
众臣震惊,面面相觑。
楚威王扫视群臣:“我当如何应对,诸位爱卿议一议!”
屈丐跨前一步,义愤填膺道:“有什么好议的,打!”
众臣跟着大声附和:“打!”
群情激愤。
楚威王摆下手,众臣安静下来。
楚威王将目光缓缓移向屈匄:“老爱卿意下如何?”
屈匄拱手:“先王之所以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是因我手中握有於城等十邑。今十邑尽失,商於谷地尽归秦有,宛、襄也就暴露在秦人的眼皮底下,伸手可触了。”
“爱卿之意是打了?”
“臣之意,要么不打,要打就打过蓝田,夺回商城五邑,将秦人锁死在关中!”
楚威王看向景舍:“老爱卿意下如何?”
景舍拱手:“王上,今非昔比,秦变法改制,国力强盛,又在河西之争中大败魏国武卒,取得完胜,其势正盛。此番袭我,必也是筹备良久,而我却应付于仓促之间,老臣以为,眼下开战不得。”
楚威王面现不悦:“你是说,寡人就这么忍了?”
“非也。商於谷地为我西北门户,断不可交由秦人掌管!先王一时慷慨,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实为意气之举。秦人却不知足,此番袭我於城,反倒给我一个收回全部商於的借口,是坏事,也是好事!臣是以赞同屈匄,与秦开战,将秦人彻底赶回关内。只是,秦、魏河西之战摆在那儿,与秦之战,我须作长远筹备,不战则已,战则确保完胜!”
楚威王缓和情绪:“老爱卿说得是。”看向众臣,“只是,近日与越交恶,寡人又新得黔西,三军将士东奔西走,这已忙不过来了!”略顿,看向昭阳,“昭爱卿,你如何看?”
昭阳拱手:“令尹说得是。商於皆为山地,易守难攻。秦人之所以得逞,是因我失备。今谷地为秦人所得,而秦人必严加防备。攻有备之师于绝地,若想完胜,兵力当十倍于敌。而眼下我三军近半在黔西,近半在泗下,还有一些在昭关,仓促间难以调配到位,是以臣不赞成立即开战,请我王明断!”
楚威王转对御史,朗声道:“拟旨,旨令景翠严守方城,确保宛城无虞,令屈丐严守淅水,确保襄、邓无虞。黔西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襄邓。泗下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方城。吴越为我大敌,昭关之师不可擅动!”
捷报频传,商鞅赶到秦宫,兴奋地将战报呈给秦孝公。秦孝公拆开,阅读,时不时就会咳几下。
看有一阵,秦孝公放下战报,眉开眼笑:“呵呵呵,好啊,打得好啊!”
商鞅激动道:“前后二十一日,於、鄀等十邑尽归君上了!”
“呵呵呵,”秦孝公干笑几声,和善的目光中带有些许质疑,“是你商君的地盘,怎么能归寡人呢?”
商鞅愣怔有顷,急切解释道:“地盘是商君的,可商君是君上的呀!”
秦孝公乐得合不拢口:“哈哈哈,爱卿讲得好哇!”从案头拿出一册,“爱卿看看这个!”又咳起来,较之先前更轻,显然是强自压抑。
商鞅接过,翻看。
秦孝公感慨道:“唉,寡人的大业刚刚有个眉目,景爱卿就想告老,这怎么成呢?”
商鞅凝视册子良久,看向他,目光征询:“此物可否交臣处置?”
秦孝公摆手:“拿去吧。景爱卿的这把锁,非得你这个钥匙不可!”
回到府中,商鞅立即唤来府中御史,问道:“景大人的那个家臣押回来没?”
御史应道:“在路上了,估计三天之内可到咸阳。”
“传令押送军士,为他去枷,好生款待。”
御史拱手:“遵命!”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趋入,拱手:“君上?”
“问过御医否?”
“问过了,御医不肯说。”冷向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巾,压低声,“这是宫人从复兴殿里偷偷捡出来的!”
商鞅接过,展开,是一团浓浓的血痰。
商鞅凝视丝巾良久,吸一口长气。
三日之后,商鞅赴上大夫府求见景监。
景监抱病不出。
府中家宰拱手道:“禀报商君,主公近日身体欠安,卧病在榻,医师吩咐静养,实在抱歉了!”
“呵呵呵,他的这个病我晓得。这儿有个药方,请您转呈景大人,不定对症呢!”商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家宰,起身走了。
家宰来到内厅,禀报景监道:“这是商君送给主公的,说是个药方!”说着,呈上商君所给之物。
景监拆开,里面是他给秦公的辞呈并他写给景翠的密信。
景监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已被放回来的家臣惶惶走进,“扑通”跪地,颤声道:“主公……”号啕大哭。
景监缓缓道:“你受苦了。”转对家宰,“带他洗漱,用餐,将养几日吧。”
自那日静坐修道之后,童子带领四人天天到这林子里,换着花样打坐,一日仅吃一顿饱饭。四人入林时,玉蝉儿也没闲着,或在草堂,或在溪边,或在洞中,或独坐,或与先生对坐。
孙宾最先忘了时间,然后是苏秦,庞涓则从来不记,唯有张仪细致,每天回来,就要拿起一块白色的化石在榻边的墙上画上一道,到第一十二天时完成一个品字。先生许以三月为期,小顺儿不在了,他必须自己记下。
然而,待他的第七个品字还剩最后一道时,许是太累了,许是全忘了,他一到榻上倒头就睡,之后再没拿起化石。
两个多月下来,四人壮实的身子皆瘦一圈,远望上去,竟也显出一些儿仙风道骨了。至于静坐的功夫,四人也都磨炼出来,虽说做不到心静如镜,却也能如石头一般端坐一日,处乱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