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你三者兼具,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的班师之命,你该如何?”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不过,这个君上却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诏书要求你班师,你敢不受君命吗?”
“这……”庞涓一怔,“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两手一摊,做无奈状:“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略一忖思:“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明日起,弟子重读此书,细研前面二韬!”
鬼谷子冲他点下头,将目光移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没有接,只扫一眼:“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急切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提及‘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出自何典?”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庞涓咂舌:“啧啧,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倾身,二目放光,“请问先生,此言既然是典出,就说明存在此书了!”
“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是讲兵法的,可叫‘孙子’,亦可叫‘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问:“先生,既有此书,弟子能否一阅?”
鬼谷子摇头。
庞涓略显失望:“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盯住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那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拾人牙慧而已。”又看向一直低头的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苏秦的头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弟……弟……弟……”
张仪急了,拿起苏秦的竹简,呈给鬼谷子:“苏师兄读的是先圣老聃之作,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手,朝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之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口吃起来:“弟……弟……弟……弟……没……没……”
“呵呵呵,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当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又转向众人,“你们阅读一日,想也累了,将书留在这儿,去吧。”
众人拱手拜过,将竹简在面前摆正,起身离去。
苏秦没有直接回草舍,而是低着头,走向小溪边,看起来心事重重。
张仪瞄他一眼,紧跟过去。
庞涓、孙宾回到草舍。庞涓四望一阵,不见苏秦、张仪,纳闷道:“咦,他俩呢?该他们烧饭了,不让咱吃了吗?”
“呵呵呵,”孙宾笑笑,挽起袖子,“咱俩来做!”
庞涓袖子一甩:“这怎么能成?说好一轮三日,今儿该当他俩!什么都好讲,规矩不能坏!”
“好吧,你寻他们去,我先把水烧上。”
四人走后,鬼谷子仍旧坐在原处。
玉蝉儿收起四捆竹简,打成一捆,正欲进洞,鬼谷子道:“蝉儿!”
玉蝉儿回头:“先生?”
“让小子放去!”
童子从玉蝉儿手中接过,拎上入洞。玉蝉儿在鬼谷子跟前坐下,盯住他。
鬼谷子看向她:“苏秦都看些什么书?”
“天天只借一册书,”玉蝉儿笑了一下,“就是方才先生看到的那卷,蝉儿觉得怪呢。”
“呵呵呵,”鬼谷子笑笑,点头,“这才是苏秦呀!”
“先生,还有一事。自拜师之后,苏秦像是换了个人,头总是低着,腰也挺不直,愈加沉默了,还有他的舌头,前番用药,原本好多了,可近来又口吃起来,见谁都不笑,吃饭总是一个人端到一边,偶尔遇到我也是能躲就躲。我就见他笑过一次,是与童子在一起。”
“这是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富家公子,庞涓家境虽说一般,但其父做过周室缝人,也算是列爵大夫,至于你,就更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人贱身轻,叫他如何抬头?”
“咦,”玉蝉儿一怔,“这个出身他早该清楚了呀,为什么却……”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顾自说话:“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唯苏秦缺少家学,根基薄弱。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习的却是口舌之术,更会觉得前路艰难啊!”
“可拜师之前,苏秦不是这样!”
“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照说半年前就当痊愈,可你也听见了,方才他拒不发言,出语即吃!”
玉蝉儿急切问道:“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难。”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点头:“蝉儿明白了。”
孙宾煮好稀粥,盛好几碗,一字儿摆在案上,正待端出,庞涓大步进来。
孙宾笑问:“贤弟回来得巧哩,饭刚烧好。寻到人没?”
庞涓点头:“寻到了。”
“在哪儿?”
“溪边发呆呢。”
“这……他们不吃饭了?”
“咱先吃吧,”庞涓端过饭碗,见凉热可口,呼呼就是几大口,“饿到辰光,他们自己会回来的!”
“贤弟先吃,我叫他们去!”孙宾拔腿出门。
“孙兄?”庞涓一把扯住他。
孙宾看着他。
“嘻嘻,人家正在说悄悄话哩,你这去了,岂不是坏人好事吗?”庞涓将饭碗塞他手里,“咱先吃起来!”
庞涓呼呼几口喝光一碗,看向锅里,哗地将案上已经凉好的一碗倒进自己碗里,忖道:“姓张的,看我吃光这一锅,让你回来吃个毛!”呼呼吃完几大口,忽又想起什么,将饭扒完,起身,“孙兄,你慢吃,我这寻人去!”便又匆匆走向溪边。
夜虫啁啾,星光闪烁。
正行走中,庞涓望见前面有道移动的白影,吃一大惊,放轻脚步。
“不会是师姐吧?”庞涓心里一紧,跟上几步,忖道,“一定是了!”便动作轻快,猫步向前。
前面白影不是别个,正是玉蝉儿。
玉蝉儿沿溪漫步,耳畔回响的是鬼谷子的声音:“……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富家公子,庞涓家境虽说一般,其父却做过周室缝人,列爵大夫,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人贱身轻,叫他如何抬头……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正思忖间,隐隐听到前面传来人声。玉蝉儿循声望去,见前面巨石上现出两个人形。玉蝉儿闪到道旁,隐于树丛后面。
距她不远处,庞涓也隐起来。
石上坐着一人,另外一人在绕着石头兜圈子。
不知兜有多久,张仪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岂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不是吹的,”张仪责他道,“苏兄,以你的感悟,随便扯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副德行,算个什么东西?他那感悟狗屁不是!入门那日先生就已说过,用兵之道在于息争,用兵之术在于战胜,那厮却充耳不闻,竟然在先生面前不谈兵道,大谈兵术,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在下,看我如何啐他!”
苏秦仍旧闷头,一言不发。
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凭他那点儿见地,竟也敢铆足劲儿地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哩!瞧他那副德行,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儿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是天上飞的白天鹅!那厮是谁?是街头无赖,是泥巴坑里跳出来的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呀?”
苏秦一动不动。
张仪又转一圈,停步,气呼呼道:“苏兄,你评评看,就方才见先生那辰光,孙宾身边空地儿那么大,他偏不去坐,硬生生插进我和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点儿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恨得我……”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又兜起来。
听到话及自己,躲在树丛后的玉蝉儿扑哧一声,急拿手捂住嘴,心中暗骂道:“死张仪,你斗心眼,怎又扯到我的头上?”
庞涓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暗骂道:“姓张的,我是街头小混混,我是癞蛤蟆一只,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我这……”略略一顿,“大周公主?难道师姐是大周公主?嗯,看起来倒像,寻常女子哪来师姐这气度……呵呵呵,如果师姐真是大周公主,这道山谷就更有趣了……姓张的,今儿看在大周公主的面上,庞某暂不与你计较,看你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张仪又绕巨石转了几圈,停下来,似是急了:“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还记得那夜我们遥望星空吗?你选的是颗不亮的星,你说,总有一日,你的那颗星会亮起来!你听听,那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从早到晚垂着头,从早到晚弯着腰,有事没事躲一边,连喝个稀粥也不敢凑堆儿。再这样下去,你的那颗星怕是今生今世也亮不起来!苏兄,我要求你,从明儿起,”跳上石头,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走起路来,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听见吗?”
苏秦毫无反应。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跺一下脚:“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说着嗵一声跳下石头,“饿死了,我这先吃饭去!”便大步而去。
张仪甩着袖子,脚步匆匆地分别走过玉蝉儿、庞涓藏身的树丛,渐行渐远。
玉蝉儿转出树丛,走向溪边,走有几步,站住,转个身,走向草堂方向。再后是庞涓,转出树丛,望着玉蝉儿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翌日晨起,旭日东升。四子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守在洞口的是童子。
玉蝉儿不在,没了约束,所有人都放开了。张仪若有所失,又不便问什么,闷头走进洞里。庞涓无心借书,只拿冷眼看张仪。
许是想到鬼谷子的话,庞涓顺手拿起归还的《六韬》。张仪选到庄子的另一卷书,站在书架边翻看。孙宾寻到的是《礼》,也在浏览。苏秦从架上寻到三捆竹简,用绳捆了,正要提走,目光落在他连日一直在看的《老子》上。
“呵呵呵,”庞涓走过来,在苏秦肩上轻拍一下,“苏兄,一下子就拿三捆呀!”
“我……我……”苏秦嗫嚅着,将三捆放下,急切地拿起《老子》,转身就走。
“别别别!”庞涓扯住他,赔笑道,“反正师姐不在,苏兄想拿几册就拿几册,在下就当没有看见!对了,什么好书呀,得让涓开开眼界!”说着拿过他手中的竹简,翻开,“哟嘿,我说苏兄,你这是要把先圣的这册书嚼碎吃掉吗?”目光瞟向苏秦放下的三捆竹简,解开绳子,翻开,“哦,这是《诗》呀!是哩,诗分风雅颂三卷,三捆实为一书,是在下误会你了!”揖礼,“苏兄,在下道个不是!”
苏秦急切应道:“不……不……”
“呵呵呵,苏兄呀,怎么现在还读《诗》呀?这东西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了!”
一语戳在疼点,苏秦大窘,埋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