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抚琴不弹吗?”
“正是!”
嬴驷来劲了:“请先生详解。”
“在解说之前,良也有一问。”
“先生请讲。”
“殿下可知琴否?”
嬴驷挠头:“这……琴就是琴呀!”
“不不不,”赵良微微摇头,给他一笑,“琴不是琴!”
“啊?”嬴驷怔了下,“琴不是琴,琴是什么?”
“琴是天地。”
“天地?”
“琴是八风四气。”
嬴驷大睁两眼。
“琴是龙凤。”
嬴驷蒙了。
“琴是美人。”
见赵良越扯越偏,嬴驷紧盯着他。
“琴是君臣。”
嬴驷彻底傻了。
“琴是政治。”
嬴驷长吸一口气:“这……可有解?”
“前些年,良游学于齐国临淄,在稷下遇到一件趣事,殿下可愿闻否?”
嬴驷两眼放光,一拱手:“驷愿闻。”
“田因齐承继齐位,耽于声色犬马,九年不理政事,有一个叫邹忌的人听闻齐公好乐,抱琴见君。”
嬴驷不解地问道:“邹忌不是齐国的相国吗?”
“那时,他还不是相国,是邹子,与良一样,在稷下游学而已!”
“哦。”
“邹子上殿时,齐公正在弹琴,引他进来的宫人只好带他到右侧耳房。齐公越弹越来劲,竟是忘了邹子,邹子不顾宫人拦阻,直入殿中!”
嬴驷震惊:“哦?”
“齐公弹兴正浓,忽见一个生人进来,大吃一惊,手离琴按剑,盯住他喝道:‘你是何人?’邹子轻轻击掌数声,赞道:‘啧啧啧,弹得好琴啊!’听到赞美,齐公声音软下来,手仍旧按在剑上:‘你是何人?’邹子说:‘琴人邹忌奉旨见君!’齐公这才想起他来,手略略离剑,道:‘既是琴人,你且说说,寡人所奏好在何处?’邹子应道:‘大弦舒慢温和,恰如国君,小弦明快清扬,恰如国相;钩弦有力,松弦轻舒,恰如政令;诸弦相谐,诸音相益,杂糅和鸣,相得益彰,恰如四时,琴人由此而知弹得好琴哪!’”
嬴驷听得紧张,这也嘘出一口气。
“见邹子应对得当,齐公笑道:‘呵呵呵,你这个琴人倒是擅长议论音乐呀!’指下席位,‘坐坐坐!’邹子坐下,拱手应道:‘琴人谈的岂只是音乐,也还包括治国抚民哪!’”
嬴驷急切地问道:“齐公怎么说?”
赵良盯住他,反问道:“殿下若是齐公,该当怎么说?”
嬴驷略略一想,皱眉:“有点儿扯了!”
赵良点头:“是呀,齐公就是这么说的。齐公把笑敛起来,说:‘若是论及音乐,你方才所言也许不错,若是论及治国抚民,怕就与这丝桐没有关系了吧?’邹忌说:‘大有关系呀!’”
“邹子怎么答?”
“邹子说:‘大弦舒慢温和,如君,小弦明快清扬,如相;钩弦有力,松弦轻舒,如令;诸弦相谐,诸音相益,杂糅和鸣,相得益彰,如时;若能杂而不乱,纷而无扰,可以治昌;若能续而无断,快慢得当,可以存亡:宫商角徵羽五音谐和,天下就会太平;五音若不谐和,天下就会失序;琴人由此可知,治国抚民,不过五音而已!’”
嬴驷脱口而出:“答得好哇!”
这时候紫云说话了:“先生,紫云有问!”
赵良看向她:“公主请讲!”
“方才先生说,琴是天地,是八风四气,是龙凤美人,这又怎么讲?”
赵良给她一笑:“公主问得好。”指点面前的琴,“琴者,禁也,为刚正之器,可禁淫止邪,拨乱归正。相传,琴为伏羲氏所作,面圆法天,底方象地。琴长三尺六寸,像三百六十日。琴宽六寸,像六合。前宽后狭,像尊卑。琴有弦有徽,有首有尾,有唇有足,有腹有背,有腰有肩有越。唇名龙唇,足名凤足,背名仙人,腰名美女。越长者为龙池,越短者为凤沼。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合四气。琴有五弦,像五行;首弦为宫,次弦为商,再次为角,再次为徵,再次为羽。大弦为君,次弦为臣,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合君臣之恩……”
是夜,冷向回到商君府,径至书房,见商鞅仍在案前审阅文案。冷向悄步趋近,拱手:“禀君上,赵良一整天哪儿都没去,一直在老夫人宫中给殿下讲乐。”
商鞅放下文案,眉头紧拧:“为殿下讲乐?”
冷向点头:“是哩。由午时讲至黄昏,晚上还一起进膳,就在老夫人宫里!”
商鞅闭目,沉思。
冷向凑前,压低声:“君上,要不要……”
商鞅睁眼:“上拜帖吧。”
冷向惊愕:“拜帖?他不过是一介草民,君上请他来就是赏他脸了!”
商鞅瞟他一眼,伏身于文案。
冷向怔了下,急急出去。
陈轸宅密室中,灯光灰暗。戚光、陈忠、朱佗席坐,陈轸在厅中来回踱步。良久,陈轸顿住步,回到席位上,对朱佗吩咐道:“朱佗,你该回去了!”
朱佗拱手,起身。
“记住,守护好商君,莫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朱佗拱手:“敬受命!”
翌日晨起,赵良正在后花园中指导几个弟子演礼。赵良宅院的后花园不大,但干净整洁。门人匆匆过来,冲赵良拱手:“先生,有人求见!”说着呈上拜帖。
正在演礼的弟子皆围上来。赵良接过,打开,吃一怔。
其中一灰衣弟子好奇地问道:“先生,谁的拜帖?”
赵良老眉紧锁:“商君,说是今日申时前来造访!”
众人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先生,商鞅他……”灰衣弟子欲言又止。
赵良将帖子给他:“回帖,就说为师出游去了,今日不在家!”
灰衣弟子揖过,接上拜帖,与门人走了。
赵良对一黑衣弟子吩咐道:“备车!”
黑衣弟子一脸兴奋地问道:“是出游吗?”
赵良白他一眼:“什么出游?太傅府!”
太傅府正厅中,嬴虔、陈轸对弈,嬴虔执黑。家臣引赵良进来。赵良趋前,拱手:“良拜见太傅!”
嬴虔招下手,急切地应道:“哎呀,赵良,什么礼不礼的,快来救我!”
赵良笑一下,凑到棋局上。
嬴虔盯住棋盘,一脸愁容:“方才没看清,一子落错,我这……唉,无论如何,两片里必死一片哪!”
赵良看了一会儿:“该谁了?”
“该咱家了!”
“太傅可落子于此处!”赵良说着将手指向一处。
嬴虔眼睛一亮:“哈哈哈哈,”啪地落子,“好一个赵良,一子解双征,实在是妙着!”
陈轸长叹一声,将棋子一推。
嬴虔惊讶了:“咦,陈上卿,怎么推棋了?”
陈轸苦笑:“认输呀!”
嬴虔显然不过瘾,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此局刚入佳境,上卿须得弈完才是!”
陈轸摊开两手做个苦脸:“太傅有高人在侧,即使弈完,轸也是个输呀!再说,轸方才所弈本为险棋,若是吃不下太傅一块棋子,就会崩盘。赵先生一子解双征,轸回天乏术矣!”
嬴虔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晓得厉害就成,否则,真还以为我大秦无人呢!”看赵良,“赵良,观你气色,想是有事,说吧。”
赵良从袖中摸出商鞅的拜帖,双手呈上。嬴虔接过,看毕,吸一口气,递给陈轸。陈轸接下看过,对赵良拱手:“轸贺喜先生了!”
赵良一脸纳闷:“喜从何来?”
“商君在秦乃一人之下,位极人臣。商君一怒,尸横万千,商君一喜,爵封百千。今商君自降身价,躬身造访,先生门庭生辉,岂止一个喜字可以表述?”
赵良叹口长气:“唉,良自得此帖,不喜反忧,此来本为求助于太傅,不想却见笑于上卿了。”
嬴虔指向拜帖:“据帖上所言,那厮今日申时就要造访呢。”
“良已回绝。”
“哦?”
“良复帖今日出游,将他推了!只是,依商君秉性,他说要来,就一定会来。良如何应对,还请太傅指点!”
嬴虔看向陈轸,目光征询:“陈上卿,弄这些事,你在行,你来说说,赵良该当如何应对为上?”
陈轸淡淡道:“轸只想提说四件事!”
“哪四件?”
“一、六个月前,商君开始称孤道寡了;二、五个月前,商君开始金甲裹身了;三、四个月前,商君开始夜夜惊梦了;四、三个月前,商君开始聚财敛宝了!”
嬴虔震怒:“什么?那贼竟敢称孤道寡?”
赵良摇头:“既已割封,在其辖地称孤道寡不为逾礼。”
嬴虔纳闷了:“他在哪儿聚的财?”
陈轸应道:“陷楚人十邑,名门大户或死或逃,锾金珠宝不计其数,尽归他一人所有,用以筑建宫阙楼台!”
赵良再摇头:“既已封割,聚敛封地之财,在其封地设宫立阙不算逾矩。”
嬴虔呼哧呼哧喘几下气,寻到词儿:“可他所得十邑,用的是我大秦的兵,流的是我老秦人的血!”
陈轸诡秘一笑:“在轸眼里,用何人之兵、流何人之血并不重要,重要之事只有一个……”
二人紧盯住他。
整个大厅中,空气凝滞。三人如同雕塑般。
良久,陈轸兴奋地打个响指:“商鞅他恐惧了,商鞅他怕死了!”
嬴虔、赵良各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