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咂下嘴巴,敛起笑:“阿大,涓儿不敢了!涓儿听您的,这就去学!”
“涓儿呀,”庞衡凝视儿子,拿起剪刀、尺子,“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阿大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还没听说缝衣裳的死于针线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个人,就不能光着身子出门。只要不光身子,咱做裁缝的就有饭吃。只要手艺好,名声儿就会响出去。别的不说,就说咱这庞记吧,整个安邑,啥人不晓得咱庞记名号?为啥哩?为你阿大的手艺好。你也知道,即使周天子……”
看到庞涓陡然间眼睛大睁,紧盯门口,庞衡止住话头,提高声音:“涓儿?”
庞涓眼珠子一转,手指门口:“呵呵呵,阿大呀,有生意上门哩!”
庞衡扭身望去,见上大夫府上的护院罗文走进店门。
罗文比庞涓略大几岁,与庞衡相熟,常为他拉些生意。见是老客户,庞衡放下庞涓,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是罗文哪,啥风吹你来了?”
庞涓趁机闪身进去,拿着佩剑,绕过庞衡,向门口溜去。
庞衡瞥见,跺脚道:“涓儿,你给我回来!”
庞涓几步蹿到街上,扭头应道:“阿大,你俩先谈生意,涓儿出去吹口凉风,立马回来!”
庞衡迈腿就要追出去,罗文一把扯住他,呵呵笑道:“庞叔呀,您就让他野会儿去,晚生此来,真要与您谈桩生意,有他在也不方便!”
庞衡顿住步,换作笑脸:“呵呵呵,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哩?”
“府上想请庞叔做件大活!”
庞衡扑哧笑了,信心满满道:“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没有大活!”
“庞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说了不算。不过,听戚爷讲,若是庞叔做得好,府上愿出双倍价钱!”
“你先透个底,是啥大活?”
“具体是啥,我真不晓得,戚爷要您亲去府上,面谈!”
“好好好,我这就去!”
庞衡将铺中稍作收拾,带上皮尺,关上店门,跟随罗文径至上大夫府上。
两人七绕八拐,行至后花园的一座独院,快到门口时,罗文停住脚步,低声吩咐:“庞叔,戚爷脾气不大好,还有点儿争礼!”
庞衡一脸不屑道:“不就是个家宰嘛,争什么礼?”
罗文“嘘”了一声,环视左右,轻声道:“庞叔,这话万不可说!若是让戚爷听见,不但生意没得做,庞叔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
庞衡淡淡一笑:“放心吧你,庞叔也还见过些世面!”
二人步入院中,见戚光已在正堂端坐,显然是在等候。
罗文先一步趋近,跪地叩道:“禀戚爷,小人已将庞师傅请到!”
戚光头也不抬,扬手:“叫他进来!”
庞衡进门,扫戚光一眼,见他模样倨傲,非但不跪拜,反倒直直地立在堂中。
戚光一怔,抬头,两眼直射过去。
庞衡两手微微一拱:“西街庞衡见过家宰!”
戚光脸色一沉,两道目光剑一般射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语气冷森:“所有下人都叫我戚爷!”
庞衡脸色沉起:“在下是庞衡,非你下人!”
“哟嘿!”戚光忽地站起,盯他一时,又缓缓坐下,微微抱拳,换作假笑,“呵呵呵,庞师傅,戚某听罗文说,你早年去过周室,为天子做过王衣,可有此事?”
庞衡不卑不亢:“是王服!”
“对对对,是王服!戚某问你,你是怎么去给天子做王服的?”
“二十年前,在下是大周缝人!”
戚光眼睛微眯:“大周缝人?是缝纫吧!”
庞衡提高声音:“是缝人!”
“缝人是什么?”戚光不解了。
“缝人是天子御封职爵,位列大周大夫,专司王服制作!”
“哈哈哈哈,”戚光长笑几声,不无讥讽道,“原来庞师傅是大周大夫哩,草民戚光失敬,失敬,失敬!”
庞衡面孔微涨,脸偏向一侧。
“草民请教大周大夫,”戚光语气更加讥讽了,“庞大夫既司王服制作,天子服饰想必是样样能做了?”
换作是平时,庞衡早就扬长而去,此时因顾及到罗文,方才咽下一口气,头并不扭过来:“这是自然。天子全套服饰,庞衡无一不知!”
“好!”戚光手震几案,语气稍微缓和,“庞大缝人,戚某要你缝制三套天子服饰,一套是弁服,一套是丝服,另外一套是麻服,冕、履、饰全套,不可缺少一件!”
天哪,他要缝制王服!
庞衡震惊,看向他,二目如炬。
“戚某打听过了,似此一套服饰,工钱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服饰合计一十八金。若是你做得好,戚某保证你有活干,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戚光眼光一沉,打住不说了。
庞衡淡淡道:“天子服饰,通常是冕服、弁服和丧服。”
戚光眼一瞪:“什么丧服不丧服的,戚某要你做的是王服!”
“在下讲的就是王服!”
戚光摆手:“好了好了,我问你,什么叫冕服?”
“冕服是礼仪之服,分裘冕、衮冕、鷩冕、毳冕、冕、玄冕等等。”
戚光皱眉:“那……弁服呢?”
“弁服是天子朝见诸侯时的服饰,分爵弁、皮弁、韦弁、冠弁等等。”
“这……”戚光挠头皮了,看向罗文。
见庞衡这般说话,一旁静候的罗文早已冷汗直流,掩袖拭去一把后,转对庞衡:“庞师傅,您觉得什么服饰最好?”
“凡是王服都好。”
戚光打一响指:“那就全做,不过,眼下先做三件,一件是裘冕,一件是爵弁,还有一件,对了,就是皮弁。”
“是三件还是三套?”
“三套!”戚光转对罗文,有些不耐烦,“从今天起,庞缝人哪儿也不可去,就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事尽由府中置办。”对庞衡,“你开出料单!这是尺寸!”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啪”地抛到地上,背起手,出门径去。
庞衡心中一沉,冷冷地看向地上的竹片,却不动手去捡。罗文弯腰捡起竹片,双手呈予庞衡。
庞衡接过,打眼一扫,将竹片递还罗文,拱下手:“告诉姓戚的,恕庞衡无礼,这几件朝服,我不能做!”
话音落处,庞衡昂首阔步,大步走出。
“庞……庞叔,”罗文紧追几步,“您为何不做?”
庞衡顿步,回头解释道:“因为那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罗文急了,朝已经远去的戚光叫道:“戚爷,戚爷—”
戚光回头:“怎么了?”
罗文朝他招手:“麻烦戚爷回来一趟。”
戚光拐回来。
罗文迎上,哈腰,悄声道:“庞师傅说,尺寸不对!”
“哦?”戚光目光射向庞衡,“这尺寸是宫中裁缝专门量过的,哪儿不对了?”
庞衡指着竹片:“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这个尺寸却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还有胸围、腰围、肩宽、履长,所有尺寸皆不着边,庞衡岂能不知?”
戚光目光逼视过来:“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是为周天子做了?”
庞衡吃一大惊:“不为周天子做,你为什么人做?”
戚光呵斥道:“我请你来是做衣服的,给什么人做是我的事,如何做是你的事,你问这些干什么?”
“回家宰的话,”庞衡冷冷应道,“若是为大周天子制作王服,庞衡立即动手。若这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庞衡恕难从命!”
“哈哈哈哈,”戚光爆出一声长笑,“我还以为你徒有虚名,事到临头做缩头乌龟呢,不想却为这档事儿!”脸色虎起,“姓庞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缝人,只是一个缝纫铺中的匠人!匠人要有匠人的规矩,我付工钱,你卖手艺,何来一堆废话?”
“再回家宰的话,纵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
戚光冷笑一声,双眼逼视庞衡:“这么说,你是当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庞衡不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收住冷笑,眼睛一横,瞄向罗文。
罗文打个寒噤,疾步上前,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劝道:“庞叔,戚爷让您做,您就做吧!”
庞衡望着罗文,长叹一声,摇头:“罗文呀,不是庞叔不做,是庞叔不能做呀!”
戚光阴笑一声,暴喝:“来人!”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
戚光扫他们一眼,手指庞衡:“这是西街庞师傅,主公请他缝制几套衣服,你们可要服侍好了!若是庞师傅做不出来,当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汉子齐声应道:“遵命!”朝庞衡围拢过来。
庞衡气得脸色泛青,一边后退,一边大叫:“青天白日,郎朗乾坤,你……你们……放我回去!”
戚光冷笑一声,剜庞衡一眼,大踏步走出小院。
罗文本是好心,不想竟然办成恶事,一下子怔住了。
怔了一时,罗文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轻声恳求:“戚……戚爷……”
戚光停住步子,转问罗文:“姓庞的家中还有何人?”
“回戚爷的话,庞叔家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个儿子!”
“说说这个儿子!”
“叫庞涓,已过冠年!”
戚光阴阴一笑,拍拍他的肩:“好小子,你说得甚好!”
“戚……戚爷,”罗文心中一寒,“您问庞……庞涓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呵斥道:“戚爷想问什么,有你插话的份儿吗?”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罗文慢慢蹲下,拿拳头捶打脑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么事儿啊!”蹲了一小会儿,似乎意识到什么,忽地站起,拔腿就朝外跑。
罗文一气跑到庞家铺子前,急急敲门,不见反应,抬头细看,见大门上仍旧挂锁。显然,庞涓尚未回来。
罗文推测庞涓到武坊里去了,具体哪家却不清楚,只好挨门打探,连问几家,皆是摇头。刚巧碰到熟人,见他要找庞涓,伸手指向前面一处武坊。
那是家寻常武坊,招牌上的“吴子坊”布满灰尘,虽不显眼,却也有些年头了。罗文敲门,一武师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罗文揖礼:“请问武师,庞公子在否?”
武师回个礼道:“你是说庞涓?”
“正是!”
“他说好今儿来的,这还没到呢,可能要晚些辰光!”
罗文一路寻着庞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元亨楼门外,肚子咕咕叫起来,在门外略一迟疑,就有小二迎上,一脸堆笑:“呵呵呵,是罗爷呀,好久没来了!”指着一个空位,“罗爷,请!”
罗文笑笑,坐下。
小二哈腰,堆笑:“罗爷来点啥?”
“一碗粥,一张饼,来盘牛肉,来壶酒!”
“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