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驾车,悠然行在通往翠山的衢道上。一辆宫车从后面疾驰而来,欲超车,而陈轸的车却走在正中。
宫车驭手打个响鞭,大叫:“前面的,让一让,让一让!”
戚光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宫车,紧忙让道。
宫车从旁疾驰而去。
宫车车帘没拉,戚光透过车窗,瞄到了太子申,扭过头,小声对陈轸道:“主公,是殿下!”
“跟上!”
戚光扬鞭加速,马车疾驰。
太阳快要落山了。
石潭钓鱼台上,几人仍在垂钓,魏惠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浮漂上。浮漂静静地浮在水面,随微波起伏。
魏惠王感到怠倦,伸个懒腰,看向朱威道:“朱爱卿,此潭别是无鲲吧?”
“回禀陛下,”朱威应道,“钓鲲非同钓鱼。鱼见饵忘生,鲲视情赴义。王上以情、意属之,想必此鲲也在观望,看王上之情是否真,之意是否切!”
“寡人之情是否真,寡人之意是否切,此鲲又怎会晓得呢?”
“既然为鲲,就非凡物,莫说是王上情意,纵使王上起心动念,他也能感知。”
魏惠王纳闷道:“寡人这……已经情真意切了呀!”
“王上来此初衷,不是为鲲,而是为桶中鲫鲤。王上钓上鲫鲤,欣欣然,此鲲想必早已看在眼里了。”
魏惠王拿起水桶,将桶中三鲤哗地倾入潭水,看向朱威:“寡人腾空此桶,诚意求鲲,实意用鲲,如何?”
朱威看向水桶:“此器可容鲫鲤,不能容鲲!”
魏惠王沉思有顷,决然道:“好吧,如果真有此鲲,寡人就以社稷相托,如何?”
朱威拱手,激动道:“我王真有这般情意,此鲲必定上钩!”
公子卬总算是听明白了,转对朱威,脸色阴沉:“请问司徒,此鲲究竟是谁,明说出来就是,莫要在此鲲来鲲去,吊人胃口!”
惠王盯住朱威:“朱爱卿,此地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朱威迟疑有顷,拱手道:“既然我王诚意相求,臣就直说了。在臣眼里,此鲲不是别个,是公孙衍!”
公子卬不由得打个惊战。
惠王看向水桶,自语道:“公孙衍?”
公子卬盯住朱威,心中暗骂:“好你个朱威,这不是想置我与陈兄于死地吗?”
惠王显然没有想到又是公孙衍,一时怔了,两眼直盯水桶。
公子卬这也向桶瞄去,仰天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朱司徒绕来绕去,我道是个什么鲲呢,原来是条泥鳅!”
朱威两眼盯住惠王,急切道:“王上?”
惠王显然也觉失望,放下渔竿,缓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若是此鲲,就留待他日再钓吧!”说罢转个身,大步离去。
公子卬也扔下钓竿,给朱威个白眼:“这个棍(鲲)留给你了!”便也紧追而去。
惠王、公子卬没走几步,毗人引太子申疾步过来。
太子申跪地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惠王沉脸问道:“这几日都干什么了?”
太子申支吾道:“儿……儿……儿臣……”
惠王厉声:“说呀!”
“逛市集去了。”
“市集?所为何事?”
“儿臣……儿臣只是随便逛逛……想……”
“随便逛逛?”魏惠王呵斥道,“自河西陷落,寡人日夜忧思国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内重振大魏雄风,收复失地。可你呢?身为太子,一无用心,四处浪荡,寡人使人三番五次寻你,你却……”
太子申再叩:“儿臣知罪!”
惠王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惠王、毗人一路走向翠山别宫,见陈轸远远跪在地上。
惠王顿住步,看向毗人:“所跪何人?”
毗人看过去:“想必是陈上卿,方才臣接殿下时,看到后面是他的车!”
“是陈爱卿吗?”惠王大声叫一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陈轸手脚并用,膝行迎接:“王上,是臣,臣回来了!”说着连连叩首。
惠王走到近前:“陈爱卿呀,寡人盼你多时了!”扶起他,亲热地挽起他的手,“走走走,咱屋里说去!”
公子卬也跟过来。
陈轸抽出手,对公子卬一揖:“臣轸见过安国君!”
“哈哈哈哈,见过,见过,你来得正好哩!”公子卬热情地挽起他的胳膊,跟在惠王身后,走进宫门。
这个夜晚,翠山别宫灯火通明,食品丰盛。惠王主席,公子卬陪坐,两双眼睛只在对面的陈轸身上,聚精会神地听他畅谈此番使秦的精彩叙述。
陈轸侃侃叙毕,末了轻叹一口气:“……唉,王上呀,商鞅真也算是一条汉子,车裂是他自选的,说是要死个壮烈!臣请饯行,公孙贾允了。臣举酒到他跟前,此时的他,已被绑缚于五车之交,满脸是灰土。臣将酒水洒在袖上,为他洗面,好让他走得体面……”
惠王急切问道:“商鞅他……没说什么?”
“他哭了。他……他说出了此生最悔恨的一桩事。”
“是什么?”
“离开魏国,离开王上,投秦哪!”
惠王长长叹出一口气。
公子卬不屑地说:“死到临头方才明白,他也是够蠢了!”
“唉,是呀。”陈轸长叹一口气,“商鞅活得糊涂,死得却是明白。商鞅劝臣,无论如何都要守在魏国,都不要离开王上。他说,魏王是个好君王,是他错投了主子,经营一生,却落个这般下场,活该啊!”
惠王眼睛湿了,泪水流出。
陈轸斜惠王一眼,哽咽几下,愈加动情:“王上呀,臣伤感啊,臣伤悲啊,臣的眼泪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啊。臣说,公孙兄的话,轸一定转奏王上。臣将一壶酒全都喂给商鞅了。臣说,公孙兄,喝吧,喝下去吧,你一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臣说,待会儿要是疼了,公孙兄就叫出来。”
惠王的泪水流得更多。毗人递过来手绢,惠王接过,擦拭。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块羊皮:“这是商鞅的绝命书,是用他的心和血写的,臣请王上……御览!”
毗人接过,递给惠王。
惠王接过,扫一眼,递还毗人:“收起来,寡人慢慢欣赏!”盯住陈轸,“商鞅叫出来没?”
“当然叫出来了!五辆车子一动,商鞅就发出一声惨叫,就像这样,‘啊——’。”陈轸夸张地学商鞅惨叫,叫到一半,声音戛然止住。
公子卬显然不过瘾,纳闷道:“咦,怎么不叫了呢?”
魏惠王白他一眼:“他还能叫吗?”又看向陈轸,长长一叹,“唉……”
公孙衍正在自己的书斋里秉烛疾书,朱威走进来,神色沮丧地坐在他的对面。
公孙衍蘸下墨水,在砚上拭几下,看向他,扑哧一笑:“司徒大人,嘴噘得那么高,可以拴头驴了!”
朱威回他一个苦笑:“写什么呢?”
“没事儿干,练练字。”
“唉,你呀,唉!”朱威接连轻叹,摇头。
“你摇什么头?”
“再这般颓废下去,公孙兄怕就真正没事儿干了!”
“嘿,”公孙衍将笔尖触到简上,又顿住了,抬头看他,“瞧你闹的,在下不晓得该写啥了!”
朱威惊讶道:“咦,你不是练字吗?”
“练字也得讲个章法呀!”
朱威听出话音了:“什么章法,在下瞧瞧!”说着伸手拿起一块竹片,就灯细看。
公孙衍眼睛闭上。
朱威看完一片,又拿第二片,接着是第三片、第四片。
“怎么样,在下的书法有长进吧?”
朱威不可置信道:“公孙兄,这些全是你写的?”
公孙衍猛地睁眼,白他:“不是我写的,也总不至于是你写的吧?”
朱威指着一片片写后尚未串起的竹简:“就这些?”
公孙衍歪头,努嘴:“那些全是。”
朱威顺着看过去,见公孙衍身侧整齐地码起九册已经串好的竹简。朱威随手拿起一册,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读有一阵,朱威放下竹简:“这就是你练的字?”
公孙衍笑笑。
朱威吸一口长气:“你得给它们起个名字!”
“随你叫去。”
“你打算写多少?”
公孙衍指指案上的散简:“一共十册,这是最后一册。”
“就叫‘兴魏十策’!”
“是十册!”
朱威断然道:“是策,不是册!”
“好吧,就叫策。”
“你何时动念写这个的?”
“方今天下形势万变,列国奇招频出,朝令夕改,唯独魏国因循守旧,依然在沿用六十年前文侯所定规制,早已不合时宜,流弊甚多。近段时间在下心血忽至,参研列国成法,针对魏国时弊,写出这些文字,见笑于朱兄了!”
朱威寻到绳子,将九捆竹简摆进去,眼巴巴地望着公孙衍。
公孙衍被他看得怔了:“盯住我做什么?”
“写完呀,写完了我好串连成册,拿去呈献王上!”
公孙衍起身,从朱威手中拿回竹简:“省省心吧,我的朱大司徒,还是让这些竹片留在这儿吧!”
“这……”朱威怔了,“不给王上看,你写这些干什么?”
“耍字呀!”
朱威急了:“公孙兄,眼下正是关键时刻,王上前日召在下去翠山钓鱼,不为别事,只为磋商相国人选!”
“选上谁了?”
“公孙衍哪!”
“哈哈哈哈,”公孙衍仰天长笑,“公孙衍怎就不晓得呢?”
朱威长叹一声:“唉,只差那最后一口气!”说着一拳砸在几案上,“若不是安国君那个搅屎棍子,在下就……”
“呵呵呵,我说朱兄,你就甭再费劲了。在下早就说过,我们这个王上,走不到山穷水尽,他是醒不过来的!”
朱威决然道:“在下这就寻殿下去!”
公孙衍扑哧一笑:“朱兄是去与殿下谈论风花雪月、琴棋诗画吗?”
“唉,”朱威复叹一声,“你呀,死也死在傲慢上。殿下再不济,也是殿下,对不?王上虽说龙体强壮,可他毕竟老了。老秦公薨天,王上深有感触。此番钓鱼,殿下未至,王上大是不悦,使毗人四处寻他呢。”
“呵呵呵,看来不见殿下,朱兄是心不死呀!好吧,见到殿下,你想干什么?”
朱威指下竹简:“将这十策呈给殿下,看殿下是何说辞。”
公孙衍将案上在写的竹简随手摸出一片:“就给他这一片吧。”
“就这一片?”
“他若看得懂,一片足矣。若是看不懂,十册何益?”
夜深了,安邑东市的那块空场地上,五辆牛车整齐地停着,五头牛卧在地上悠然倒沫。一辆马车辚辚驶来,车上跳下一人,是东宫内宰。
内宰对牛车叫道:“有人吗?车里有人吗?”
惠施从一辆车的篷子里钻出来,睡眼惺忪。
内宰嘘出一口气,深鞠一躬:“是惠施先生吗?”
惠施跳下车,看向来人。
内宰又鞠一躬:“你是从宋国来的惠施先生吗?”
惠施回礼道:“正是在下。你是……”
内宰拱手:“在下是东宫内宰。”
惠施拱手:“惠施见过内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邀请先生至东宫小坐!”
惠施拱手道:“惠施谢殿下厚爱!”
内宰吩咐随员:“将先生的牛车寻地儿安顿了。”又转对惠施,礼让,“惠先生,请!”
是日夜间,惠施入住东宫,与太子申促膝而谈。二人从观物十事谈起,不知不觉中天已拂晓,远处鸡啼。
太阳升起时,太子申仍无困意,扯惠施的手并肩走到东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一名侍女端来两只铜盆,二人洗过脸,漱了口,另一侍女送来早餐。畅谈一夜,也是饿了,二人正在享用美味,内宰走过来,对太子申拱手道:“启禀殿下,朱司徒求见!”
太子申皱眉:“本宫正在会客,让他改日再来。”
“臣讲了,可他……说是急务,定要面奏殿下!”
太子申放下餐具,转对惠施赔笑道:“先生稍坐,申去去就来!”
太子申匆匆赶到前殿,与朱威见过礼,直入主题:“朱司徒,何事急切?”
朱威反问他道:“殿下记得昨日之事否?”
“记得。”太子申心头一凛,“本宫一直纳闷儿呢。司徒可知父王所为何事?”
“王上想请殿下钓鱼!”
“钓鱼就是钓鱼,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王上欲钓何鱼?”
太子申摇头。
“鲲。”
“鲲?”太子申皱眉,“什么鲲?”
“就是国相。王上明为钓鱼,实为商讨由何人继任白相国的空缺。”
“相国的事,父王决定就是,怎么扯在本宫身上?”
“王上若是能够决定,何须待到今日?”
“这……司徒有何见教?”
“安国君一心推举陈轸为相,臣以为不妥。陈轸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为相,魏国危矣!”
“以司徒之见,当以何人为相?”
“公孙衍!”
“司徒既有人选,直接荐给父王就是!”
朱威轻叹一声:“唉,臣已举荐多次,可王上……”
“司徒之意是……”
“臣思来想去,唯有求助于殿下。殿下,公孙衍之才,堪比秦国商君啊!”
“司徒既已荐过,本宫就爱莫能助了。司徒若无他事,本宫还有客人在后花园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双手揖礼,做送客状。
朱威急了,从袖中掏出那片竹简:“臣恳请殿下看过这个,再作定论。”
太子申接过竹简,纳入袖中,转对内宰道:“送客!”
送走朱威,太子申匆匆返回凉亭,向惠施两手一摊,苦笑道:“抱歉抱歉,总有烦冗之事扫兴!”
惠施捋须笑道:“呵呵呵,是什么烦冗之事,可否晓谕惠施?”
“相国的事。”
“相国怎么了?”
“不瞒先生,自白相国故去,朝中无相,众臣无人节制,父王事事躬亲,颇为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却未遇到合适相才,方才拖至今日。”
“大王不是要拜陈轸为相吗?”
“朱司徒就是为此着急!”
“王上欲拜相,有人愿做相国,这是好事呀,朱司徒着的什么急?”
“朱司徒认为陈轸是祸国乱臣,不可为相。”
“依朱司徒之见,谁可为相?”
“公孙衍。”
“朱司徒是想让殿下举荐公孙衍吗?”
“正是。”
“殿下应允了?”
太子申摇头。
“呵呵呵,这么说来,司徒大人是白走一趟喽!”
“他留下一片竹简,说是公孙衍写的。”
“草民能否一阅?”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竹简,递给惠施。惠施瞄一眼,递还。
太子申接过,问道:“此人写得如何?”
惠施脱口赞道:“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的意思是,若是此人肯做相国,殿下不妨向王上举荐!”
在嬴虔归田后几日,惠文公依据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甘茂等人提供的用人名单,将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长以上官员来了个大换血,或升或降,或调动或移防,几乎无一例外地整肃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