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鬼谷子的局(1-1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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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魏惠王石潭求鲲 三英才炫技逐相(3)

惠文公在做这一切时一气呵成,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草率行事,无论从哪一个环节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预谋的。此举显然是在告诉所有官员,他们的生杀荣辱已经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这样,在秦孝公薨天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惠文公左右开弓,连出杀手,环环相扣,除商君,铲旧党,更换朝臣,看得列国眼花缭乱。

经过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大开大合,惠文公将先君孝公薨天后的混乱局面整治一新,完全掌控秦国的内政外交。

虽然如此,惠文公并没有高枕无忧。他静静地坐在几案前,内心深处感到某种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惶恐的是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他还缺个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国该向何处去,又该如何去,而他却一无所有。公子疾、司马错、甘茂之辈,虽说皆是人才,但任何一个都不能像商君那样在更大的范围内把握国政,更不用说在危难面前力挽狂澜了。

与商君相比,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的只有一个人,魏国的公孙衍!

然而,惠文公的当务之急却还不是公孙衍,因为他还有一件更为紧迫的大事。

这件大事就是,秦国该向何处去?秦国犹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时,掌舵的船长突然倒下,跟着船长离去的还有一系列老水手,他们中有观星的,有观海图的,有摇桨的,有扬帆的,有抛锚的。此时的海面上,到处都是风浪,到处都是暗礁,他这位新的船长、新的舵手费尽心机,总算使大船稳定下来。眼下,全体船工上下一心,万象更新,但作为船长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识到,船中不缺摇桨的,不缺扬帆的,缺的是观星的和观海图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图,定不下东南西北,这艘巨船就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何时起风浪,何处有暗礁!

将近三更,惠文公仍无睡意,正襟危坐,再次捧起《商君书》,秉烛赏读。

许是看得累了,惠文公放下书册,闭目揉一会儿,思绪回到狱中,耳边响起商鞅的声音:“……终南山中有个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引……文可用公子疾,武可用司马错……就河西之战观之,(公孙衍之才)在鞅之上……”

惠文公收回思绪,朝外叫道:“来人!”

内臣趋进。

“召司马错、嬴疾!”

三日之后,惠文公、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车卫君一行五人已经走在寒泉谷道上。五人皆着布衣,呈蛇形疾走。

谷口大树下面,贾舍人当道而立。

惠文公一行五人走近。

贾舍人深深揖道:“贾舍人遵先生吩咐,在此恭迎诸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惊,目光依次扫过公子疾、司马错。几人不期而至,惠文公特别吩咐不可走漏风声,而先生竟然……

公子疾、司马错也是震惊。

司马错回过神来,还礼道:“有劳贾先生!”

贾舍人伸手礼让:“诸位大人,请!”

“贾先生,请!”

贾舍人头前引路,几人走过寒泉,走向草堂。

寒泉子候在门外,对惠文公长揖道:“君上驾临寒舍,草民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惠文公还礼:“嬴驷见过前辈!”

寒泉子伸手礼让:“君上,诸位大人,请!”便头前引路。

惠文公四人跟在身后,走进客厅,车卫君留在院门外守候。

众人分宾主坐下,惠文公急不可待,朝寒泉子拱手问道:“请问前辈,你怎么晓得是嬴驷造访呢?”

寒泉子拱手还礼:“君上为非凡之体,一进终南,就有紫气冲天,祥云笼罩,草民是以晓得!”

“先生真是神人哪!”

贾舍人沏好茶水,退出。

寒泉子指茶水:“君上,诸位大人,请用茶。”

惠文公品啜一口,吧咂几下:“好茶呀!”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看来君上是知茶之人哪。”

惠文公听出话音,拱手:“请问前辈,此茶可有讲究?”

“此茶长于寒泉之畔,共有茶树八棵,均为先师关尹子躬身种植,入口圆润,入喉清香,入腹留香,早饮醒脑提神,午饮益气养肝,晚饮安眠忘忧,确非寻常茶品可比!”

惠文公油然而生敬意,叹喟道:“此等好茶,嬴驷可否带一些日日品尝呢?”

“君上贵为一国之尊,自可日日品尝。只是,此茶非寻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冲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络绎取之!”

“若是此说,也就罢了。”

“为何罢了?”

“只为一时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无论多么清香圆润,驷都无法下咽哪。”

寒泉子微微点头:“君上爱民若此,当是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驷愧不敢当。不瞒先生,嬴驷此来,是有俗事相扰。”

“呵呵呵,”寒泉子似已断出他要问什么,“草民意趣只在山水之间,君上可否随草民后山一游?”说毕起身,伸手礼让。

惠文公略怔,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努嘴。

惠文公起身,跟在寒泉子身后。

公子华刚要起身,司马错递个眼色。

公子华明白,呵呵笑一下,继续品茶。

寒泉后山的小道上,峰回路转,环境清幽。寒泉子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不厌其烦地向惠文公介绍树木风景。

走至一棵巨树下,寒泉子席地坐下。

惠文公亦坐下来,看着他。

寒泉子一脸笑意,盯住惠文公:“君上此来,可是因为商君?”

惠文公抱拳道:“正是。商君在日,驷求问秦国前路,商君说,驷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问先生。驷今日不请自来,有扰先生清静,实属唐突!”

“呵呵呵,《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寒泉子指着山林,“依照此诗,此山此林皆为君上产业,”指自己,“草民自然也是君上臣民,君上但有吩咐,直说就是,大可不必客气。”

“先君早逝,驷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狭,秦民粗俗,国无积蓄,民生多艰,又逢天下纷乱,列国互争,内忧外患,层出不穷,驷稚嫩浅薄,羽毛未丰,每每思之,夜不成寐,心惶惶然。”

“敢问君上何事惶然?”

“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实分,终将走向明分实合。至于合于谁家,当为天机,草民不便妄言。不过,就眼下而论,一切正如君上所见,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不过七家。燕弱而偏安,赵北有胡忧,南有魏、韩掣肘,难有施展,魏、韩夹于大国之中,疲于自保,可成大业者,唯齐、楚、秦三国。”

惠文公屏气凝神:“请前辈详解!”

“楚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国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

惠文公慨叹道:“唉,近百年来,秦人总以三晋为敌,尤其是魏,今日看来,是格局小了。”

“非格局小了,是时过境迁。今日之魏,东西分割为二,中无连接,为封国大忌。这且不说,魏国更居中原腹地,四邻皆敌,三强环伺,势必成为案上鱼肉,如何能成大事?”

“驷当以何策应对齐、楚?”

“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强图。此所谓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当以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嬴驷所虑,正在于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时,有商君辅佐,智、力兼具。今商君身殉,驷唯有蛮力,苦无英才啊!”

“英才是时势造出来的。天下大势走到这儿,自有英才应运而出。依草民之见,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识别英才的慧眼!”

“前辈之言,如开茅塞。”嬴驷拱手,“前辈在上,驷有一请!”

寒泉子拱手:“君上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前辈慧眼千里,驷不胜叹服。嬴驷不才,欲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先生教诲,敬请先生允准!”

“草民谢君上器重。只是,草民久居山林,早已不习驱驰,还望君上见谅!”

“这……”

“君上勿忧。草民有徒二人,一个姓竹,一个姓贾,皆在山中修行多年,可以识人。君上如若需要,草民就使二人下山,为君上识才。”

惠文公大喜,起身长揖:“驷谢先生相助!”

寒泉子起身,回揖:“草民顺天应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谢!”

寒泉之行令惠文公眼界大开。寒泉子所言,也与先君梦中所示契合。

从寒泉归来,惠文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进复兴殿密室,抱出那只他从枯井里用一条人命换回来的石匣子。

说实在的,从内心深处讲,惠文公不止一次怀疑过这只石匣子的真伪,认为是先君使人事先埋起来的。今日看来,这种怀疑不仅可笑,且也是对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将石匣子恭敬地摆好,燃过香烛,拜过石匣,面匣而坐,陷入深思。

惠文公的耳边再次响起先君孝公的声音:“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属。此非我愿,实为天意!”

孝公的声音刚刚淡去,寒泉子的声音又强起来:“楚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急图……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惠文公沉思良久,慢慢收起匣子,复藏于密室,反身回到御书房,站在列国形势图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由烙铁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势标志。

看有一时,惠文公的眉头微微皱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内臣趋进:“君上,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睁眼:“宣!”

公子疾趋进,叩道:“启禀君兄,西戎进献宝马二十匹,义渠进献宝马三十匹,已于昨日抵达军马场!”

马也是惠文公的最爱。

“太好了,看看去!”惠文公起身,走有两步,转问内臣道,“竹先生、贾先生可都安顿好了?”

内臣拱手:“安顿好了,暂住驿馆。”

“请二位先生和国尉也到军马场,看看寡人的宝马。”

“臣领旨!”

惠文公等兴师动众地赶到马场时,内臣已与竹远、贾舍人等在那儿等候了。

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一行几人缓步走过排排马厩。见有人来,这些战马无不蹬蹄喷鼻,兴奋异常。

惠文公甚是满意,指着它们笑问竹远:“竹先生,你看它们如何?”

竹远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匹匹都是良马!”

惠文公似吃一惊:“难道没有一匹堪称宝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这个‘宝’字了!”

“请先生详解!”

“君上若以驾车游乐、骑射田猎为宝,它们匹匹可称宝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驰骋天下为宝,它们也就最多配称作良马了。”

“说得好哇!”惠文公朝竹远深深一揖,感慨道,“不瞒先生,寡人请二位来此观马,等的就是先生这句话。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马力不济,难以图远。寡人为求千里之马,夜不成寐。此番进山,请到二位先生,实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有二位伯乐在侧,寡人复何忧哉!”

竹远还礼:“君上寄此厚望,实让草民惶惶然!”

“寡人诚意求马,但寡人愚拙,既不知马,也不识马。今请先生来此,就是请教求马之途,敬请先生赐教!”

“求马之途,无外乎二。一曰劳师动众,遍访天下;二曰修好马厩,备足草场,使马无拘束之感,有驰骋之所,坐等千里马上门。”

“劳师动众,寡人力不能及。”惠文公略一思忖,“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寡人这就诏告天下,列国士子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负。凡来秦士子,寡人必虚位以待,量才重用。寡人另将列国驿馆辟出一方,扩建为士子街,增设馆驿,专门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诚意若此,天下宝马必定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马,是千里宝马。至于能否求得,这就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竹远拱手:“君上求贤若此,修长敢不效力?”

惠文公转对甘茂:“甘茂,修马厩、建草场的事就交给你了,自今日起,你须听命于先生,为千里宝马备足驰聘之所!”

甘茂拱手:“臣领旨!”

从马场返回,惠文公叫住公子疾,吩咐道:“疾弟,你得出趟远门,出使安邑!”

公子疾略显惊讶:“出使安邑?”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先君薨天,魏王不计前嫌,特使陈轸吊唁,寡人甚为感怀。有来无往非礼也,寡人这让疾弟使魏,一代寡人答谢魏王盛情,二向魏王转达寡人问候,就说寡人愿与魏王尽释前嫌,缔结睦邻盟约,互通关贸,惠泽两国。”

公子疾拱手:“臣受命!”

“此行还有一个使命。”

“臣弟愿闻。”

“公孙衍!”

公子疾略一思忖:“劝说公孙衍赴秦吗?”

“不是劝,是请。记住,明请不行,暗请;软请不行,硬请。言而总之,此行只能有一个结局,不惜代价,使公孙衍离魏赴秦!”

公子疾朗声:“臣受命!”

“还有,陈轸是个人才,可以成全他的梦想。”

“他的梦想是做魏国的相国!”

“成全他。”惠文公转对公子华,“华弟,你也去,助你疾哥一把,务必请到公孙衍!”

公子华拱手:“臣弟受命!”

魏王大朝,殿中群臣肃立。

魏惠王端坐于龙椅,俯视群臣,声如洪钟:“宣旨!”

毗人朗声宣旨:“上卿陈轸听旨!”

陈轸出列,叩首:“臣候旨!”

毗人宣道:“近半年来,上卿陈轸奉王命两番使秦,不负使命,厥功甚伟,着赏足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乐工十人,驷马轺车一辆!”

“臣叩谢王上隆恩!臣有一请,请王上恩准!”

惠王扬手:“陈爱卿请讲!”

“臣斗胆祈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惠王倾身,“陈爱卿,不会是嫌弃寡人赏赐不够吧?”

陈轸再叩:“身为王臣,王赐一羽,臣不敢以为少,王赐千金,臣不敢以为多!”

“既然不敢,为何又要寡人收回成命?”

“老秦公归天,新君即位,商鞅作乱,民众恶其法,旧党甘龙等人力诛商鞅,聚众于宫门之外,迫新君废商鞅苛法,乱象纷呈。秦国生乱,于我是难逢良机。今我光复河西在即,一金一铜,一布一丝,皆当用于光复大业,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