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
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是何音讯?”
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听人说,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弃下寡人了!先生……先生他……弃下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全都弃下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咚”的响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紧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便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请他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请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说毕搀显王疾步走向御书房。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
在两名宫人的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名士风流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得长叹一声,脚步慢下来。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铺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面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
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正襟危坐。
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震惊了,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又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
“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
“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
“玉蝉儿。”
“玉蝉儿?”周显王眼中一亮,“她的胸前是否戴着一块乳色玉蝉?”
“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
“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
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
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哽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
苏秦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随先生修道。”
“苏子能说一说她吗?”
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
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为何不出来呢?”
“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
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
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
“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
苏秦想了一下,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
“苏子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坏乐崩,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苏秦凝视着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
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
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
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儿什么,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顷,苏秦再拜三拜:“草民谢陛下厚爱!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周显王闭上眼睛,对内宰道:“代寡人恭送苏子!”
苏秦走出王城,径直来到“王城第一剪”,早有店家迎出,亲手将苏秦余下的两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门外。
苏秦快步走进太学,来到琴师院前,门却关着。
苏秦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应声。苏秦再敲,听到仍无应答,便用力推门。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洞开。
“先生!”苏秦大叫。
院中竟无一人,唯有一马拴在树上,旁边堆着一捆干草,靠墙处停着那辆轺车。苏秦心中一惊,冲进屋中,莫说是人,连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见。
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疾步走到车前,见轺车已被整修一新,装饰得甚是华丽。苏秦将头伸进车中,里面摆着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有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苏秦手捧四块金子怔在那儿,半晌,疾步赶至门口,望着门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苏秦赶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