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惊道:“才四两?不说这车,单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两足金。”
那人笑道:“不瞒先生,这辆车子本值六两,因是修过,扣除二两,轴儿有伤,又扣一两,在下算你四两,是看你车上有些装饰,这才追加一两。”
车马属于富贵人家,原本超越苏秦的认识,那人又讲得头头是道,苏秦完全蒙了,闷头苦想一会儿,半是嘟哝:“在下急需一十二两足金,否则不会卖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卖车卖马的,都是急等钱用。如若不然,有车有马多好,谁愿步行呢?”
“八两如何?”苏秦讨价了。
那人耸耸肩,径直走了。
眼见围观的几人纷纷离去,苏秦急了,扬手叫道:“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来。
其他几人见了,复围拢来。
苏秦赔笑道:“在下连马奉送,只要一十二两,如何?”
那人走到马跟前,察看牙口,赞道:“嗯,马倒不错,可值五两。”
苏秦急道:“先生,在下减你一两,十一两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摇头:“依你这车马,在下出到九两已是多了。不瞒先生,在下早有车马。眼下是年关,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忙活过年,没有谁愿意买车。在下观你气色,想是急等钱用,实意帮你一个忙。先生若是不卖,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苏秦想想没有退路,咬牙道:“好吧,九两就九两!”
那人从衣袖里摸出钱袋,数出九块小金饼:“这是秦饼,足金,一块一两,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寻个秤称重!”
苏秦接过,验过颜色,又看一眼车马,拱手道:“成交!”
那人赶起车马,径投外面走去。
望着自己拿地换来的车马,苏秦怅然若失,转身走出市场,一步一个脚印地回到运来客栈。
苏秦走进小院,尚未把气喘匀,外面又有敲门声。
苏秦开门,果是店家那张笑脸。
苏秦也不答话,从袋中摸出九块金子,又将原来的三块拿出,一并儿摆在几案上。
店家拿过金子,敲敲,咬一口,点头:“嗯,是足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杆专称金子的小秤,将十二块金子放到盘上,吃一惊道:“苏子,只有一十一两九钱三!”
苏秦急道:“应该是一十二两!”
店家将秤递给他:“苏子,您请自己过秤!”
苏秦过秤,果然不足一十二两。
店家指天道:“苏子,我这秤是官家制的,上不欺天,下不欺地,若有一丝儿不准,我就是取奸,苏子可到府门诉我。依大秦新法,是死罪!”
苏秦轻叹一声:“不瞒店家,在下只有这些钱了!”
店家问道:“苏子的车马呢?”
苏秦指着秤盘中的九块金饼:“尽在此处。”
“唉,”店家叹道,“这该怎么办呢?不瞒苏子,此店不是在下开的,规矩更不是在下定的,在下名义上是店主,实则只是跑腿的下人,账目也都报给主人了,苏子若是……若是……”眼中出泪,以袖抹之。
苏秦打开包裹,取出两套他从未穿过的士子服,淡淡说道:“这两套服饰是在下两个月前于洛阳新做的,”又指向身上裘衣,“连身上这套共是八金。身上这套我已穿过,余下两套在下从未穿过,一套是春秋装,另一套是夏装,全部抵账如何?”
店家转作笑脸,将两套服饰反复验看:“嗯,好倒是好,却是难以抵账!”
“啊?”苏秦震惊,“它们至少值四金!”
“唉,”店家连连摇头,“苏子大概是没有经过商呀。”指两套衣冠,“这两套衣冠,虽为锦缎,工艺也好,但它们是为苏子量身定做的,合苏子之身,别人就不好穿了。即使寻到一个与苏子一模一样身材的买家,人家愿不愿买,喜不喜欢,也都难说。再说,这款式为大周朝的,早不流行了。”又指苏秦身上的裘衣,“就说你这身衣服吧,看起来不错,但你也看到了,在这东来街上,有几个士子是穿这款式的?”
苏秦脸上红涨。
“再说,”店家看向苏秦身上的裘衣,“即使这三套衣裳花费你八两足金,但真正值钱的是你身上的这套裘衣!”
苏秦脱下裘衣,递给他道:“店家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店家接过裘衣,验看一时,叹道:“可惜你穿过了,卖不出价钱。我这……也不能赔钱是不?”
苏秦气恨道:“你这店家不要太过无理。即使皆按你说,我住店仅两个月又三日,两个整月不算,仅这三日就收我四两足金,到哪儿也讲不过去!”
“苏子呀,账不是这么算的,”店家敛起笑,“规矩是主人家定的,苏子住店时在下也是讲明了的,在下问过苏子住不住,苏子是一口应允,现在结账了,苏子却又不认,这……”
“可……”苏秦又急又气,“我……”
“唉,也罢,”店家将两套新衣并苏秦的裘衣一道收起,“念苏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再计较长短了。无论短缺多少,皆由在下垫上。”说完走出客厅,在院门处回首,扬手,“账目两清,苏子可以离店了,一路保重!”转个身,大步离去。
随着店家嚓嚓嚓的踏雪声渐去渐远,苏秦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这个店,还有这个咸阳,苏秦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秦匆匆拿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小鸟飞来,在院中蹦跳几下,落在吴秦吊死的那根大树枝上,喳喳叫着,蹬掉一团雪花。
这日后晌,使魏车队返回,浩浩荡荡地驶入咸阳东门。
将至秦宫时,公子疾吩咐公子华道:“华弟,你先入宫向君兄复命,我去一趟东来街,看看苏子在否。”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已到家了,早晚都是复命,不必急在这一时。听疾哥念叨一路,想这苏秦本领了得,华弟也去会一会他。”
公子疾笑笑,驱车直驰运来客栈。
二人疾步入店,直奔苏秦住处,连敲几声,未见回应。
店家跟过来,见是公子华,叩拜于地:“草民叩见公子爷!”
公子华指着苏秦的院子:“苏子可在?”
见公子华如此关注苏秦,店家暗暗叫苦,嗫嚅道:“苏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华见店家言语吞吐,神色微凛,“怎么走的?”
“这……”店家越发支吾,“苏子盘费用尽,无钱再住下去,于今日晨起,前去集市卖了车马,空身走了。”
公子华冷笑一声,正欲问话,公子疾止住他,转问店家:“可知苏子投往何处去了?”
店家摇头。
公子疾朝公子华努嘴,二人走出客栈,径去英雄居。不一会儿,公子华从英雄居里出来,打声呼哨,立时跟来数个黑衣人,直奔运来客栈。
店家见公子华阴着脸复来,又见几人面上皆有杀气,神色立变,不待问话,扑通跪地,结巴道:“公……公子爷,苏……苏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华冷眼盯住他:“说吧,还有什么?”
黄昏时分,惠文公仍旧独坐书房,二目微闭,状入冥思。
陡然,惠文公睁开眼睛,从几案下摸过一片竹简,在正面写了一个“杀”字,在反面写了一个“赦”字,拿起来端详一时,抛向空中。
竹简在空中翻转几下落地,在地上弹一下,不动了。
惠文公没有去看竹简,缓缓闭目。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启开,四处搜索那片竹简,见它弹落于墙根处,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冷森的“杀”字。
“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呀!”
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疾公子、华公子使魏归来,在外候见。”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
公子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臣弟叩见君兄!”
惠文公摆手:“疾弟,华弟,平身!”
公子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
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
公子疾摇头道:“一如君兄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
公子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而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
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
“君兄?”公子疾趋身问道。
“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
公子疾惊问:“为何更糟了?”
“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就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无往而不胜矣!”
公子疾、公子华皆是惊骇,面面相觑。
公子疾大是叹服:“臣弟真未想到这一层,这……”面现忧色。
“疾弟,”惠文公沉思一时,看向公子疾,“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对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
“君兄妙计!”公子疾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臣弟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对臣弟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主动请缨:“君兄,华弟愿往!”
“嗯,”惠文公略一沉思,允准,“华弟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又转向公子疾,“还有什么?”
“君兄,”公子疾抱拳道,“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得知,鬼谷子收留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臣弟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
“照此说来,”惠文公震惊,“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
“想是如此。”公子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臣弟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
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公子疾:“疾弟,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觐见。”
“唉,晚了,”公子疾轻叹一声,“臣弟回来时,顺道拐入东来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
“走了?”惠文公惊呆了,“几时走的?”
“今日午时。”
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疾弟,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华弟留步。”
公子疾一怔,起身叩道:“臣弟告退。”
就在退出时,公子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惠文公急道:“疾弟?”
公子疾稳住身子,回首一揖:“臣弟告退。”
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华弟,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略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斩杀苏子?苏子是大才呀!”
“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
“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
“莫要多问,奉诏就是!”
见惠文公语气果决,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
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捡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微微闭目。
公子华疾步走出宫门,叫过车马,朝黑雕台疾驰。刚刚拐过一弯,公子华便看到公子疾的车马横在街角,车前站着公子疾,似在候他。
公子华停住车,冲他叫道:“疾哥,大冷天的守在这街角干什么?”
“等你。”
“等我?”公子华跳下车子,小声道,“可为苏秦?”
公子疾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君兄留下华弟,必是要你追杀苏子。”
公子华惊道:“疾哥何以晓得?”
“唉,”公子疾轻叹一声,“在下退出时,无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简,上写一个‘杀’字。在下断定,那字是君兄特别写给苏子的。在下由此判断,君上早知苏子之才,担心他出关之后,为列国所用,从而遗患明日,方才决定杀他。”
公子华急道:“君兄既知苏子是大才,为何不用?”
公子疾沉思良久,摇头:“在下也是不知。依君兄之智,不用苏子,想必另有缘由。”
公子华亦是点头:“嗯,疾哥所言甚是,君兄谋事,看得远,不用苏子,必有缘由。只是……”略顿一下,“苏子既为大才,却要杀他,叫小华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华弟,为的就是这个。莫说是华弟无法下手,即使君兄,也未必真下了决心。”
“哦?”公子华大睁两眼,“君兄未下决心?”
“是的。”公子疾郑重点头,“竹简正面写着‘杀’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简现于墙角,必是君上无法决断,这才写下竹签,听从天意,不想却是‘杀’字在上。”
听公子疾讲出这个细节,公子华似也察觉到了,沉思有顷,点头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杀苏子了。”
“难决之事,方听天意。君兄既听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杀苏子。华弟真要做成此事,君兄万一追悔,岂不是……”公子疾望着他,顿住不说了。
“这……”公子华垂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着公子疾,“依疾哥之计,小华该当如何行事?”
“请问华弟,君兄是如何下旨的?”
“君兄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