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公子疾笑了,“君兄既有旨意,华弟不可违抗。然而,君兄并未要华弟提苏子首级回报,只说要华弟追上苏子,就地斩杀,至于华弟是追上,还是追不上……”打住话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公子华。
公子华豁然开朗,抱拳:“天色不早了,华弟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公子疾亦抱拳道:“祝华弟顺利。”
风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银白。
瑞雪兆丰年。对于老秦人来说,大雪封年是好兆头。但对身上仅有几枚圜钱的苏秦来说,这场大雪无疑是场灭顶之灾。
苏秦仓皇逃出运来客栈,寻到一家饭店,将仅有的几枚圜钱换作烙饼,塞进包囊,迈开大步径出咸阳。
因裘衣被店家收去,苏秦仅着两件内衣,在这冰天雪地里,自然经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阳东门,苏秦就撒开两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东疾走。
苏秦朝前一望,就是小秦村。苏秦自信,只要能活着赶到村里,大川兄弟就会帮他。因身无分文,苏秦不敢歇店,身上衣着又单,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苏秦连走一日一夜,在雪地上赶路三百余里,终于来到武成。
武成离小秦村仍有三十来里。苏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搁,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苏秦认不出路,正自犹疑,遇到一个路人,指给他宁秦方向。
苏秦谢过,径投宁秦而去。
这是一条官道,本来能行大车的。但从武成开始进入坡地,道旁尽是林木,七绕八拐不说,更有大坡深谷,在这雪地里愈加难走。
走有十几里,夜幕降临。风总算歇住,雪越下越大,积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来本就吃力,苏秦又饥又累,步子越迈越慢,渐渐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了。步速慢下,身上也就冷起来,之前赶路那辰光一度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此时贴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苏秦的最后一个烙饼早已啃完。日夜不停地赶路,耗费体力不说,肚里不能无货。连走数百里雪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何况是又冷又饿。
因是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坡顶,估算一下路程,少说仍有十几里。眼下于他,莫说十几里,即使一里,也是遥远。
苏秦走至路边,掬过两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树,欲折下用作拄杖,谁想连折几下,那小树竟是韧性十足,怎么也折不断。苏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气,轻叹一声,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几步,面前现出一块空场,场边似有一处房舍。
显然,这是一家专为路人准备的简易客栈。苏秦看过去,里面透出亮光。
苏秦迟疑有顷,缓缓挪至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轻轻敲门。
里面传出嘟哝声:“谁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现出一道细缝,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缝中伸出。
苏秦吃一惊,因那脑袋与运来客栈的店家不仅相似,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苏秦后退一步,打个惊愣,未及说话,那人已将苏秦上下打量个遍,又是一声嘟哝:“客人要吃饭吗?”
苏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摸空无一文的袖袋。
店家审看苏秦几眼,见他衣着单薄,点头道:“里厢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扭身踅回屋中,径去灶间,揭开锅盖,摸出两个新蒸的馒头,又从火炉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头汤,一并端到厅中,抬头一看,竟然不见一人。
店家一怔,朝门口一望,见仍然留着那道细缝,便大声责道:“客人,快点进来呀,你将冷气全都灌进屋里来了!”
没有应声。
店家走到店门处,但见白雪飘飘,不见一个人影。
店家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时,自语,“莫不是活见鬼了?”关上房门,踅回来,又怔一时,“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谁会这般赶路?还有,那人衣着甚单,脸色乌青,一言不发……”猛地打个惊战,急拿棍子顶住房门,刚要转身,外面传来马嘶声。
不一会儿,七八个骑手飞驰过来。
店家正在惊愣,众骑手在院中停下,有人过来敲门。
店家持棍在手,开出一道细缝。
敲门人是公子华。
告别公子疾后,鉴于雪大道阻,不利车行,公子华在黑雕台里选出二十几个善骑斥候组成精干追捕小队,又使画工画出苏秦肖像,亲引他们追出咸阳。因有公子疾的分析,公子华存心放走苏秦,也就风声大,雨点小,表面搞得紧张,实则能拖则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华就故意踟蹰不前,与众雕分析苏子可能走的方向,继续追踪。由于马速过快,公子华在赶至戏、武成等邑时,又组织众雕进城查找,同时分派人手,要他们沿其他几处岔道按图索骥,仔细搜寻。待过武成时,公子华身边只有六七骑了。
店家见是官骑,松口气,迎出揖道:“官人可要歇脚?”
公子华搓手顿脚,点头问道:“有热汤没?”
“有有有!”店家忙道,“品色齐呢!”
“好咧!”公子华转对众人,“大家歇歇脚,喝碗热汤再赶路不迟。”
众人将马拴于附近树上,拍着手走进店中。
店家抱出几捆干草,分开放在每匹马跟前,又走回店里,掩上房门,挑亮灯,笑道:“各位官爷,今儿是大年夜,草民备有猪骨汤、烙饼、狍子肉、肉包子、水饺,还有老酒。”
公子华吩咐道:“每人一碗猪骨汤、两个热包子,再来十斤狍子肉、两坛老酒。”
“好咧!”
店家答应一声,端出所点菜肴,拿出两坛老酒,倒上。
众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时,公子华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搁在几上,转对店家:“请问店家,可见过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门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结巴:“见……见过!”
“哦?”公子华心头一颤,“他在哪儿?”
“走……走了!”
“几时走的?”
“有……有小半个时辰!”
众人喜甚,起身就要出门。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条孤路,谅他走不到哪儿去!大家吃足喝好,务必活擒那厮回来!”
众人复又坐下,将剩下的酒肉吃完,付过饭钱,抹嘴出门。
雪下得更大了。
众人上马又追十几里,不见一个人影,地上更无一只脚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处,公子华顿住脚步,细察有顷,隐隐看到一行刚被大雪埋下的脚印通向村子,思忖有顷,指着官道对众人道:“你们沿着路追,想他走不远了!这条岔道尽头有个村子,我看看就来。”
几人应声诺,拍马沿官道驰去。
公子华跳上马,行不过二里,果见前面有个黑影在晃。
公子华勒住马头,远远地望着那团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显然走不动了。
大雪仍在下,村子就在前面。
影子似被什么绊住,倒在地上。影子想站起来,连试几次,都没站起。
公子华正自揪心,影子开始移动,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
影子爬到村头一户人家,扶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似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拍门。
有狗狂吠。
听到狗叫,那团影子再也支撑不住,“咚”一声倒地。公子华正要策马上前,狗叫得更凶了。
院中现出亮光。
公子华嘘出一口气,拨转马头,追向众骑手。
是夜除夕。
老秦人有年终守岁的习俗,身体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鸡叫,等候赶早拜年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