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儿,快喝!”孙吴氏将粥递上,见他的袖子被箭矢穿个洞,急切道,“宾儿,伤着骨头没?”
孙宾撸起袖子,展示完整手臂,又是憨憨一笑。
“差点儿就射中了,还笑。”孙吴氏嗔怪一声,掏出针线包,为他缝补。
太阳升起,魏人酒足饭饱,开始攻城了。平阳城上空,处处可听到隐约传来的击鼓声与厮杀声。大街上,不时有车辆驰过,车上躺的全是伤员。
司马府离宗祠不远。开战以来,府中只有孙安的妻子刘氏和两个孩子。包括家宰在内的所有仆从均被孙安召去守城,男仆御敌,女仆照料伤员、烧饭送物。
临近午时,孙刘氏挑着两只食篓快步走出府门。没走几步,妮子拉着弟弟孙欣跑着追出。两个孩子站在院门外,静静地凝视孙刘氏走向大街。
妮子轻叫:“娘—”
孙刘氏闻声拐回来,抚摸妮子的头发:“妮子,阿大与阿伯、阿哥他们在打坏人,这都近午了,娘得为他们送饭去,你带弟弟就在院子里玩,哦!”
妮子点头。
孙欣盯住篮子:“娘,我想吃烙饼!”
孙刘氏拍拍他的小脑袋:“宝宝乖,这是烙给大人吃的,宝宝的饼待娘亲回来再烙!”
孙欣咽下口水,“嗯”出一声。
孙刘氏挑起食篓反身又走,没走几步,复返回来,从篓中摸出一个烙饼塞在孙欣手里,在他脸上印个吻,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去。
妮子拉上孙欣又追几步,停住步子,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
孙欣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忽又顿住,撕下一半塞给妮子:“姐,你也吃一块!”
妮子咽下口水,推回来:“姐不饿,你吃吧!”
孙欣将半个烙饼拿在手中:“姐,我先替你拿着!”
“阿弟,咱们到大伯家玩会儿吧,那儿人多!”
孙欣兴奋地拍手:“好呀好呀,我要去看大娘!”
妮子关上房门,姐弟手拉手,兴高采烈地朝郡守府里走去。
孙刘氏匆匆赶到东城门时,无数魏人已如蚁般会聚在城门楼下,正猛烈攻城。壕沟早被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
城门楼上,守军不断倒下,守卒越来越少,箭矢早用完了,仍旧活着的卫卒敲掉城垛上的砖块,一块接一块地砸下。
城门洞下,百多魏卒抬起巨大的原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
裴英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挥动胳膊喊号子。巨大的原木随着裴英的叫喊声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城门松动了。
守门兵士已所剩无几。孙安捡拾魏人落下的箭,边朝云梯上的魏人射击边命令军尉:“快,报孙守丞,东城门告急!”
军尉飞奔而去。
孙安对身边为数不多的兵士下令:“快,顶住城门!”
十几个兵士冲下去,在城门后面死命顶着。
然而,一切已不济事。随着一声巨响,巨大的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城门楼上,浴血奋战多日的孙安多处负伤,早已成为血人。一群魏卒爬上云梯,正在朝他逼来。孙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污血,又拿袖子擦擦眼睛,正要迎敌搏杀,一眼瞥见孙刘氏正吃力地爬上城楼,身后拖着一只食篓。
她的腿上和后心各中一箭,脸色苍白,已经爬不动了。
孙安纵身迎上,抱住妻子,凄然叫道:“他娘—”
孙刘氏凝视他,手指城下,断断续续道:“他大,魏……魏人进……进城门了!”
话音未落,从城门里涌入的魏人已经逼上来,从云梯爬上来的魏卒也追过来,将他们夫妇围在楼梯上。
魏卒挺枪欲刺,裴英扬手止住。
此时此刻,城门楼上已无守卒,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了。
裴英挥手,众多军卒围拢来,一身甲胄的庞涓手握长枪,英武地站在裴英身边。
裴英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举起弓箭,瞄向二人。
孙安抱起妻子,扫一眼张弓拉弦的魏兵,轻声应道:“是的,魏人进城门了!”
孙刘氏惨然一笑,眼睛看向食篓:“他大,吃……吃口饼吧,热着呢!”
孙安含泪点头,伸手入篓,摸出一个饼,放进口里。
孙刘氏深情地凝视孙安,看着他咬下一口,一下接一下地咀嚼,缓缓合眼。孙安将孙刘氏轻轻放下,再咬一口烙饼,拿起带血的宝剑,手拭剑锋。
猛然,孙安大吼一声,腾空而起,直取站在几个台阶下的裴英。弓弦响处,孙安连中数箭,但巨大的重量仍旧砸向裴英。庞涓眼明手快,挺枪一拨,孙安就如一只麻袋一般滚下楼梯,毙命。
裴英冷笑一声,面孔狰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传上将军令,平阳活物,凡抗拒者,杀无赦!”
东城门破后,鱼贯而入的魏卒一个一个地都变成毫无人性的疯子,整个平阳城内处处可见各种兽行:
—一条小巷里,十几个武卒从巷子两边堵住一群卫人,有青壮、老人与孩子,全部砍杀,只留下几个青年妇女被揪住头发拉走。
—一家院落里,两名魏卒踹门进来,院中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逼到墙角,殊死搏击,皆被刺死。
—一条街道上,几个魏卒追着两个青年,其中一个受伤的钻进一家院子,躲到石碾下面,但其血迹引来魏卒,挺枪搠进,石碾下面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半大的孩子被挑死,一个女人在尖叫声中被剥光衣服。
—一个少女赤脚飞跑,两个魏卒紧追于后,少女瞥见一口井,纵身跳下。
…………
目睹这一切,庞涓错愕,拿枪的手微微颤抖,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涓儿呀,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阿大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
接踵而至的,是老庞衡被反绑双臂在地牢中的情景。
“阿大呀,”庞涓泪眼模糊,“你看到了吗,他们既不是拿枪的,也不是拿刀的,他们是拿锄头的呀,她们是拿绣花针的呀,他们是拿玩具的呀,阿大呀,可他们没有死在锄头下,没有死在绣花针下,而是死在枪下,死在枪下……”
一群魏卒冲向郡守府。
见庞涓仍在发呆,一个军尉模样的冲他大叫:“喂,你愣怔什么呢,快杀卫人哪!前面是郡守府!”
庞涓回过神来,擦干泪,一咬牙,挺枪与一群魏兵冲向郡守府。
郡守府里,仅有的十几个卫卒死命抵抗,全部战死。庞涓冲到门口,目光扫向院落,院中尽是受伤后接受救治的伤卒。
一群女人惊恐万分。
看到魏卒拥进来,孙吴氏快步走到堆放武器的地方,捡起一把剑,对众女人道:“姐妹们,快,拿起剑!”
众女人纷纷走过去,各持利刃。守更老人带着妮子姐弟,一手一个,躲在府中一处角落里。
魏武卒冲过来,对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员一通乱搠,孙吴氏等十几个女人被逼进一个死角。魏武卒冲进府中,四处搜寻,将打更老人及两个孩子揪出来。
围住众女人的武卒个个眼里泛出欲光。众女各自横剑,利刃对准自己的脖子。武卒不敢再逼,看向为首的军尉。
军尉眼珠子一转,从老人手里扯过两个孩子,将剑架在他们脖子上,扫众女人一眼,阴阴一笑:“骚娘儿们,放下剑吧,不然的话,看我这就割断他俩的脖子!”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
庞涓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跨到军尉跟前,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厉声喝道:“放开他俩!”
军尉愕然,盯住庞涓:“你是—”
庞涓一字一顿:“龙水!”
军尉打量一下他的士卒甲胄,鼻孔里哼出一声:“若是不放呢?”
庞涓厉声道:“不放就是抗命!”
百夫长冷笑一声:“抗什么命?”
“上将军的命!上将军命令,‘凡抗拒者,杀无赦’,”庞涓指向老人与孩子,“他们手无寸铁,抗拒了吗?”怒目扫向他,“身为武卒,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兵刃相向,你们不觉得可耻吗?”
军尉指着庞涓的甲胄,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你个下等走卒,竟敢指使本尉!”两眼一虎,指向众女人,“你睁眼看看,她们手中拿的是什么?”
庞涓怔了下,迅即回道:“我说的是两个孩子!”
军尉冷笑:“孩子就没有手吗?孩子就没有口吗?本尉说他们抗拒,他们就是抗拒!”
“你……”庞涓气得声音打战,缓缓抽出宝剑。
“本尉不杀自己人!”军尉别过脸去,对众兵卒,“轰他出去!”
早已欲火焚身的众兵卒不由分说,将庞涓连拉带扯地推出院门,将院门“嗵”一声关上。
院中,众女人绝望地看向孙吴氏。
军尉的剑尖更紧地逼向两个孩子,目光冷冷地看向孙吴氏:“我再说一遍,放下剑吧!”
“妮子,欣儿……”孙吴氏泪水流出,扔下剑。
众女人也都扔下剑。
众魏卒一拥而上,扑向孙吴氏她们。女人们大声尖叫起来。
看到女人们全被控制,军尉“嚓嚓”两声,分别割断妮子姐弟的脖子。
“妮儿……”孙吴氏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众女人拼命尖叫,挣扎,哭泣……
目睹魏卒的兽行,打更老人手指他们,扯起沙哑的嗓子吼道:“畜生!畜—生—”扭转头,疯了般扑向军尉。
一个魏卒伸枪将他绊倒,挺枪欲刺。
军尉摆手止住他,将目光落在他腰里的铜锣上,冷冷笑道:“老家伙,你不拿武器,腰里别着个破锣干什么?”
打更老人爬起来,拿起铜锣,解下槌子,敲锣,“哐哐哐”,声音嘶哑:“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哈哈哈哈,”军尉狂笑数声,指着那群女人,对众魏卒道,“勇士们,那就让他亲眼看看卫国的女人们是如何舍生取义的吧!”
众魏卒齐声叫道:“得令!”
老人扬起铜锣,再次撞向军尉。
军尉轻轻一闪,反手将他扭住。两名魏卒上前替代军尉,将老人的胳膊牢牢扭牢,让他直面兽行现场。
苍天呜咽,大地悲泣!
被军尉赶出郡守府后,庞涓耷拉着脑袋沿大街走着。一路上,闯入庞涓眼睑的无不是魏卒大肆砍杀手无寸铁的卫国平民的场景,妇孺的惨叫声时有耳闻。从内心深处,庞涓感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悲凉。难道这就是他心向神往的大魏武卒吗?难道这就是由战神吴起亲手创立、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吗?
庞涓就如醉酒般晃荡着。大街上,几乎看不到手持兵器的卫卒了,看到的只有野蛮屠杀。
走到一个街区,前面隐隐传来搏击声,有将军吆喝魏卒朝这方向追杀。庞涓抖擞精神,急赶过去。
是孙宾。
得知东城门告急,孙宾与军尉引着仅有的二百名后备队飞扑过来,恰好遇到大队魏人蜂拥入城。双方在大街上展开拼杀,但区区二百人根本不是杀红了眼的大魏武卒的对手,不到一刻钟,孙宾身边已所剩无几了。
孙宾与军尉且战且退,不久即陷入魏卒的包围中。魏卒越聚越多,卫人不断倒下,军尉中枪惨死,庞涓赶到时,孙宾已陷入重围。
庞涓的目光聚焦在孙宾身上。
身陷重围,孙宾依然杀气逼人,舞动长枪靠墙挺立,目光炯炯。许是被孙宾的杀气逼住,许是众武卒仗恃人多,并不着急刺死一个不惧死的人,只是将他团团围住。
情势正值危急,一辆驷马战车疾驰而至,车上一将几乎成为一个血人,远远叫道:“宾儿,为父来也!”
步卒怕的是战车,尤其是在这仅供二车相错的狭窄街道上。眼见战车直冲过来,魏武卒无不惊惧,纷纷避开。待战车驰过时,孙宾纵身跃上,疾驰而去。
身后一辆魏车紧追过来,庞涓看得真切,纵身跃上。
两辆战车在平阳的主街道上一路飞驰,众武卒纷纷避让。后面车上的一名魏将不时放箭,孙宾、孙操伏在车上,舞剑拨箭。正行之间,一箭射中御手后心。御手惨叫一声,摔下战车。
战车失控。
孙宾急跳过去,控制住辕马。
“父亲,”孙宾把持住缰绳,“我们回府吧,我娘还在家里呢!”
话音未落,斜刺里驰出一辆魏车!
孙宾急扯缰绳,拐向北街。
车上的魏卒放箭,孙操避闪不及,正中胸部,“啊”地大叫一声,歪在车上。
“父亲?”孙宾扭头急叫。
“北……北门……”孙操捂住胸部,拼尽力气道。
孙宾驱车直入平阳北门。
北门早已沦陷,城门洞开,城外的魏人全部入城,孙宾的战车毫无障碍地冲出城门洞,朝野外疾驰。
两辆魏车紧追不舍。
孙操忍住剧痛,弯弓,搭箭,射向跟得最近的魏车辕马,正中眉心。辕马中箭,狂跳,战车冲向路边水沟,侧翻于地。
庞涓所在的战车紧紧追上,车上魏尉搭弓射箭,箭矢“嗖嗖”飞过,幸因车辆急剧颠簸,均未射中。
孙操的箭矢全部用完,情急之下猛地拔出胸上之箭,递给孙宾:“宾儿!”
孙宾回头,失声惊叫:“父亲—”
孙操已是昏厥。
孙宾无暇多想,反身,从父亲手中接过箭矢,弯起弓,射向后车拿箭的人。那人应声落车。
魏车上只有庞涓一人了。
庞涓挺枪站立。
孙宾没箭了,辕马也因没有人控制而放慢蹄子。
庞涓的战车渐渐追上。
御手驾车冲到孙宾车旁,二车并行。
孙宾一手抱孙操,一手握枪,两眼紧盯庞涓,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此时,奇迹的一幕发生了!
庞涓的枪抬起来,没有刺向孙宾,而是搠向魏车御手。
御手不及惨叫,歪倒在车上。
孙宾惊呆了。
庞涓放下枪,走到御手位置,控制住辕马,将御手踹到车下。
孙宾紧盯庞涓,似乎想搞明白他的目的。
“看什么呀,快逃呀!”庞涓勒住辕马,转对孙宾大声叫道。
孙宾总算明白了,拱手道:“在下孙宾,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在下姓名不关你事,快走!”庞涓急了。
“敢问义士,为何放走在下?”孙宾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将两眼紧盯住他。
“无他,看不顺而已!”庞涓脱下甲胄扔在车上,将魏军配给他的长枪搠向路边的草丛,斜刺里落荒而去。
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孙宾惊怔少顷,催马离开。
卫室大朝,百官在列。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孙操的尸体一步步走进宫门时,所有朝臣惊呆了。
孙宾走到卫成公面前,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望着孙操伤痕累累的尸体,卫成公张口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