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孙膑笑出几声,“眼下在下最不发愁的就是时间,谈何委屈?”
“好吧!”苏秦抱拳,“时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孙兄,待孙兄脱出虎口之日,再行畅谈。”
孙膑点头。
苏秦击掌,飞刀邹闻声走进,负起孙膑。
苏秦抱拳,与孙膑依依惜别。
就要出门时,孙膑扭头叮嘱:“哦,苏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头,擒贼要擒首。”
“擒贼擒首?”苏秦喃喃重复一声,豁然开朗,抱拳谢道,“谢孙兄指点!”
飞刀邹背负孙膑回到小庙,在门外将孙膑放下。孙膑别过,进门,将门随手关上。飞刀邹闪入阴影中,侧耳倾听一阵,确证周围并无异动,才转身离去。
就在苏秦、楼缓、飞刀邹三人离开院子没入夜色之后,两个黑影也从暗处闪出,远远跟在后面,直到他们隐入馆驿。
回馆驿后,苏秦反复思索孙膑所言,越想越觉在理。是的,单是四国合纵,不仅格局小,后遗症多,且不利于合纵真正目的的实施。从表面上看,合纵是通过制衡减少或制止征伐,但对苏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长远谋求。如此合纵,东西皆敌,两面受制,纵亲列国应对敌手尚且不易,何来余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苏秦对孙膑的建议越发笃定:六国合纵,共抗暴秦。
苏秦稍稍眯盹一阵,醒来已是辰时。按照常理,魏宫也该退朝了。
苏秦洗漱已毕,驾车直驱上卿府,直抒来意,提及六国合纵,共抗暴秦之说。
朱威果然兴奋,就六国合纵抗秦一事畅聊两个时辰,问及诸多问题,包括齐、楚入纵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纵等细节,末了道:“六国纵亲,共抗暴秦,好归好,只是……”打住话头。
“上卿有话直说。”
“‘抗’字不好,在下建议改为‘制’字。”
“改得好!”苏秦抱拳,“上卿堪为一字之师了!”
“特使过誉了!”朱威拱手回礼,由衷叹道,“唉,不瞒苏子,近日在下反复思虑此事,苏子倡导三晋合纵,实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叹服。三晋争斗已久,你死我活,结果真也应验了那个说法,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让秦、楚、齐屡钻空子,捡便宜。苏子合纵,是利益三晋的大业,在下却……”苦笑一声,连连摇头,似是自责,“却打小算盘,实在不该,唉,不该呀!”
“呵呵呵,”苏秦笑道,“非上卿打小算盘,是在下将算盘打小了!在下四处张扬合纵三晋,对抗秦、齐、楚,实则犯了大忌,是短视,不是远见。三晋合一,树敌过多,甚至有可能促成三个大国联合,反于三晋不利。”
“苏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来,“不瞒苏子,在下真就是这么想的。其实不止是在下,多数朝臣皆有此忧。”
“是啊,”苏秦趁势引入正题,“莫说是朝臣了,就连魏王也躲在下,好像在下是个瘟神似的。”
“请问苏子,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苏秦抱拳:“在下有心觐见魏王,促成纵亲,烦请上卿玉成!”
“这个,”朱威面现难色,“王上临行之际,特意颁旨,此去梁囿,只为清静几日,朝中大小事体,皆由太子所决,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扰。”
“烦请上卿引见太子,可否?”
“在下愿效微劳!”
梁囿在大梁西北,离大梁近三百里,靠近阳武。这儿山小坡缓,水草丰美,野味众多,是理想的狩猎区。早在立都安邑之时,魏室就在此处辟出方圆六十里的猎区。移都大梁后,这儿更见重要。
梁囿旁边有片水泽,水泽之阳有一片杂木林子,名唤夹林,甚是奇秀,清幽别致,生长各种奇葩异草。惠王甚是钟爱,拨出专款,使人沿泽修筑别宫,几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时,其地位甚至超过了逢泽里的龙山别宫。
惠王年轻时喜欢狩猎,尤爱猎取鹿、野猪、野马等大型动物。许是年岁大了,惠王爱静不爱动,狩猎转为垂钓。受此影响,惠王近年修建的别宫大多设在泽边,无一例外地设有钓台。
钓鱼也是惠施的嗜好。离开大梁后,这对君臣几乎日日守在泽边,各自抛钩,一边养神,一边垂钓。二人往往闷坐一日,谁也不说话,连鱼儿咬钩也视若不见。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猎,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几个嫔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欢声笑语不时飞来。
这日午时,二人正自垂钓,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声禀道:“王上,殿下来了,宫外求见。”
惠王睁眼,思忖有顷,转向惠施,见他仍在闭目养神,往水中一看,鱼儿不知何时已经上钩,浮漂被它拖得团团打转,紧忙叫道:“惠爱卿,快起钩,大鱼来了!”
惠施睁眼,斜一眼水面,乐了:“呵呵呵,大鱼咬的是王上的钩!”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钩。原来,惠施在下风头,微风早将他的浮漂吹到惠施的前面了,惠施的则被吹至岸边,漂在一堆水草里。
惠王起钩,果是一条几斤重的草鱼。那鱼儿许是在水中挣扎久了,出水时几乎未做反抗。在毗人的协助下,惠王没费周折就将它拖上岸来,扔进水桶。
“呵呵呵,”惠王乐得合不拢嘴,对毗人道,“申儿有口福,来得正是时候。你将此鱼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王上,”毗人凑前一步,“跟殿下一道来的另有一人,是……三国特使苏秦。”
“哦?”惠王怔了一下,问道,“关于合纵,朝臣可有议论?”
“回禀王上,”毗人禀道,“武安君避谈,上卿、司徒等人初时反对,后又赞同。苏秦此来,就是上卿引见的。”
惠王闭目有顷,缓缓说道:“好吧,此人既然来了,就让他也吃一口。”
“臣领旨!”毗人应过,提起水桶快步走去。
“惠爱卿,”惠王慢慢转向惠施,“看来,鱼是钓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语双关:“王上本为钓鱼而来,鱼已钓到,行将入鼎,王上是该收钩了。”
“哦?”惠王扫一眼惠施,顺势问道,“听话音,苏秦此来,爱卿已有应对?”
“王上,”惠施敛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臣思来想去,感觉苏秦的合纵方略也不是不可行,至少说,对我大魏有百益而无一害。”
“百益!”惠王震惊,“爱卿别是浮夸了吧?”
“呵呵呵,”惠施笑了下,“别的不说,单是与赵、韩睦邻,就可省去不少麻烦。三晋边界早已约定俗成,若再争斗,益处何在?”
“嗯,”惠王点头,“三晋无争自是好事,可……前时据庞爱卿奏报,卫室内争,卫公子篡政,卫太子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无动于衷,于义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赵、韩必起聒噪,有悖纵亲之约。”
“王上,”惠施应道,“圣人谋事,谋大不谋小。卫国乃弹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王上的,不取也是王上的。王上一道诏书,卫公立马自贬为侯,乖乖割地,列国均无异议,盖因于此。眼下卫室内争,王上无须用兵,只需再发一道诏书,安抚其主,全其宗祠,谅他不敢不听!至于是太子主政还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王上何必为之伤神呢?”
“爱卿所言也是。卫国既为谋小,何为谋大?”
“臣以为,王上大敌,非赵非韩,非齐非楚,唯秦一国。秦已拥有河西、函谷之险,易守难攻,仅凭我一国之力,难以与之匹敌。王上何不加入纵亲,合三晋之力制秦,一举收复河西,复兴文公盛世呢?”
惠王沉思一时,抬头说道:“爱卿所言,寡人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苏秦的敌人似乎不单是秦国一国,还有齐国和楚国。寡人即使愿意纵亲,伐秦一事,恐也难谋。”
“今日晨起,臣接上卿快报,说是苏秦已改初衷,谋求六国纵亲,共制暴秦。眼下苏秦既至,他的敌人究竟是谁,王上何不听他说说?”
“哦?”惠王来劲了,以手撑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既如此说,这就走吧。苏子远道而来,让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跟着站起。
这对君臣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走回宫里。
三日之后,惠王结束狩猎,从梁囿返回大梁。
让大梁人无比震惊的是,三国特使苏秦与魏王同辇而行,招摇过市,朝中众臣无不迎至城外,与他初进大梁时仅有一个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宫大朝。
朝堂上没有悬念。惠王未加廷议,直接颁诏:晋封苏秦为客卿、合纵特使,诏令公子卬为合纵副使,策动六国纵亲;赐苏秦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镒,锦缎五十匹,臣仆三十名。众臣未及回神,惠王已经宣布退朝,前后过程干净利索,不足半个时辰。
惠王离开朝堂之后,众臣才算反应过来,纷纷祝贺苏秦。
庞涓心里五味翻腾,略怔一下,亦走过来,朝苏秦微微拱手:“苏特使,在下贺喜了!”
苏秦还礼:“谢武安君鼎持!”
庞涓伸手在苏秦肩头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苏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又转对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贺喜您了!”
庞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语气,弦外有音。
公子卬本不赞同合纵,亦未料到父王会当廷任命他为合纵副使,让他这个赫赫有名的安国君与两个毛头公子和一个无名大夫并驾齐驱,受制于一夜暴发的市井士子,面上本就过不去,又受庞涓一激,脸色涨红,剜苏秦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朝堂。
场面一时尴尬。
苏秦淡淡一笑,朝诸臣揖礼一圈,朗声说道:“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国相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下谋求纵亲,一在制秦,二在寻觅一条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结束战乱,回归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国纵亲只是起步,天下纵亲才是终极。”咳嗽一声,见众臣皆在倾听,愈发字正腔圆,“诸位大人,在下以为,天下唯有纵亲,唯有求同存异,克制私欲,才能结束征伐,回归太平。天下纵亲,百姓安居乐业,既是苏秦所愿,也是诸位大人所愿,更是天下人所愿。今日王上圣恩浩荡,降旨纵亲,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恳请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纵,在下先自叩谢了!”
苏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许是首次听到苏秦如此这般表白心迹,阐明合纵大义,众人初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继而深受触动,纷纷拱手:“今有王上诏命,又有苏子勇为,我等一定竭尽全力,鼎持合纵!”
苏秦大抢风头,庞涓心里更不是味,又见无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台阶,走出宫门,见车夫驱车过来,猛地蹿上,一脚将车夫踢下,扬手一鞭,狂驰而去。
庞涓飞驰一阵,不知不觉中来到南街口,远远看到那座小庙。
庞涓心中一动,收住缰绳,在庙前停车,推开庙门,信步走进。
乞儿出去乞食了。庙中无人,唯有孙膑坐在草地上,两眼微闭,正懒洋洋地晒太阳。
听到有人进来,孙膑微微睁眼,见庞涓站在门口,眯眼盯他一阵,呵呵呵地冲他傻笑。
庞涓一步一步地走近孙膑,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蹲下来。
孙膑傻傻地盯住他,有顷,似是发现什么,手指庞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阵傻笑。
庞涓怔了下,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见无异常,又回看孙膑,仍在指着他傻笑不止。
庞涓陡然意识到孙膑是个疯子,是在傻笑,顿时宽下心来,嘘出一口长气。许是孙膑身上的味道过于刺鼻,庞涓下意识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开。
孙膑痴痴地盯住庞涓,傻笑着,好像面对的是个怪物。
庞涓也在凝视孙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视良久,孙膑身上痒了,做个鬼脸,将手伸进衣服里,抠摸一阵,捉出一只虱子。
孙膑如获战利品,将那虱子放在掌心,拨过来挑过去,反复折腾,呵呵呵呵傻笑不止。
庞涓紧皱眉头,正自厌恶,孙膑竟将虱子放进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样,上下牙齿不无夸张地咬嚼起来。咬嚼一阵,孙膑一口咽下,冲庞涓呵呵呵呵再次傻笑,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庞涓百感交集,心里酸楚,扑通跪下,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叫道:“孙兄!”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冲他“呵呵呵呵”傻笑。
笑过一阵,孙膑再次伸手入衣,摸出一只虱子。
这是一只更大的虱子,孙膑凑近,盯住它,一脸惊喜。
庞涓不忍再看下去,哽咽几声,拿袖子抹去泪水,朝孙膑连拜三拜,低声诉道:“孙兄,在下……对不住你!在下不想这样,可……孙兄啊,在下不得不这样!在下……实意为你救治,可……孙兄,在下……”哽咽一时,又是三拜,“孙兄,去者不可追,若有来世,在下情愿作牛作马,补偿于你……”
庞涓自说自话,孙膑仍如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
见孙膑如此专注,庞涓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朝孙膑深深一揖,走出庙门。
听到庙门再度关上,庞涓跳上车马,马蹄声起,孙膑这才扔掉虱子,流出泪水,颤声泣道:“庞兄……”
庞涓放马奔驰一程,回头看向小庙方向,面色恢复如初,自说自话:“孙兄呀,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势所迫啊。譬如今日,朝堂之上,苏秦那厮独占鳌头,尽得风光,叫在下如何不气闷?再说,在下早已承诺鼎持他,他却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觐见王上,置在下于何地啊!”越说越气,咬牙切齿,“合纵,合纵,我要看他合个鸟纵!”
(第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