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地势较高,且在筑城时,为防水淹,在流经城内的两条主水道入口筑有牢固水门,既可自由控制流量,也有防御功能,因而赵人不必担心鄗邑悲剧重演。邯郸城内储粮足支一年,能战之士不下三万,外加数万苍头及豪门贵胄的仆从杂役、百业匠师等,只要不出内贼,守城当无大碍。再说,大势至此,朝廷与臣民确也没有退路,人人抱定死志,魏人进攻遇挫,战事暂时平静下来。
赵雍缓过一口气,召请苏秦、楼缓、赵刻等朝中重臣谋议退敌长策。
“诸位爱卿,”赵雍朝在场诸人,尤其是苏秦,一一拱手,嘴角浮出苦笑,语气不重,字字却透力量,“寡人初立事,年少气盛,关键时刻未听苏子之言,终致今日之困。然而,寡人坚信,天不绝赵,除非赵人自绝!”
短短几句就把人心暖了,把斗志励了。
苏秦心里酸酸的,真心觉得时势造人,前后不过几日,赵雍这就长大了、成熟了,成为一个能够担当的君主了。
同苏秦一样,诸臣之心无不是暖烘烘的、酸楚楚的、沉甸甸的。大势突变,黑云压顶,北有中山大军犯边,东是河水,西是太行山的崇山绝谷,都城被强敌团团围困,西出的唯一通道又被截断,西都晋阳亦遭暴秦威胁,自顾不暇,赵人确已退无可退,唯有死守邯郸了。
“苏爱卿,”赵雍转向苏秦,直截了当,“前事不可追,寡人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如之奈何,敬请爱卿指点。”
“我王勿忧,”苏秦微微抱拳,声音铿锵,“臣以为,眼下三国犯境,我貌似危局,却非不可破解。前几年六国伐秦,秦国不是照旧为秦吗?”
见苏秦这么乐观,知其或已有解,众人嘘出一口气,尤其是赵雍,身子前倾,目光殷切地望着苏秦:“寡人爱听此论,请苏子破析。”
“我王请看,”苏秦缓缓言道,“天道阴阳,阴阳以因果为法,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是以世间万物万象,无不成于因果。今三敌犯我,各有其因,亦各见其果。六国纵亲制秦,赵为首倡,秦自然视赵为首敌,是以师出必然。魏自河西战后一蹶不振,魏王幸得庞涓,几番振作,皆未见大成,尤其是函谷失利,魏王振作之心灰冷,对纵亲疑虑之心加重,故而听信张仪,背弃纵盟,与秦人连横。至于中山国的犯因,我就不多讲了,相信诸位皆有明断。”
“关键是破解!”邯郸主将赵彦急不可待了。
“破解无他,仍是纵亲!”苏秦一字一顿,“纵约未解,魏与秦连横,背盟结敌,合击纵亲发起国,失道失义于天下。我可联络纵亲列国,只要纵亲国出兵,邯郸之围必解!”
“请问苏子,纵亲列国中,会有哪家愿意出兵呢?”安阳君赵刻疑虑重重。
“除去燕国,楚、齐、韩都会出兵!”苏秦把握十足。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苏秦。
“当然,”苏秦似已看透前景,“他们只是出兵而已,真正与魏决一死战的怕是只有齐国!”
“为什么?”赵彦不解。
“因为韩国相对弱势,又处在夹心,局势不明,不敢轻举,楚国则可能坐山观虎斗!”
“敢问相国,你怎能肯定齐国一定会与魏一战?”
“因为这一天,齐国等待很久了。”苏秦的语气既肯定,又有些许悲凉。悲凉在于,就如一个坐在山巅的智者,对于这场蓄势已久的纵亲内耗,苏秦早已看明白,却是无可奈何。
“苏子,”赵雍的心却揪起来,“齐人……能是武卒的对手吗?还有庞涓,田忌怕是……”
黄池之战搁在那儿,七万雄师被三万疲卒击溃,田忌更被庞涓生擒,在朝堂上饱受粉面女装之辱,列国无所不知。
“能!”苏秦捏紧拳头,语气坚定。
“苏子,”赵雍起身,朝他深深一揖,“齐国之事,怕是要劳烦您走一趟。”
“臣愿效命!”苏秦亦起身,对揖。
“赵彦,”赵雍转对赵彦,“明日晨时,你选三千勇士,开东门,杀出重围,护送相国至临洺关,由临洺关顺流而下,过河水至齐。寡人亲率大军开北门,与庞涓列阵对战,以作掩护。”
“末将遵命!”
“我王,”苏秦插言道,“臣无须一兵一卒护送。”
“爱卿?”赵雍怔了。
“臣请单车匹马,开南门,堂堂正正地涉漳水入魏,过卫至齐。”苏秦不疾不徐。
“庞涓……”
“臣自有处置。”
翌日晨起,邯郸南门洞开,一辆单马辎车驶出,马很壮实,显然是匹精选骏驹。兼任驭手的飞刀邹扬鞭催马,车轮滚滚而动,扬起一溜烟尘。
苏秦端坐车中,二目微闭。
辎车前后各插一面旗帜,前者写着“使”字,后者写着“苏”字。
车马走不出两百步,路过魏人设的关卡,早有军尉候立拦截,将他一番盘查。得知是列国共相、纵约长苏秦,军尉不敢怠慢,一边婉言留人,一边飞马禀报庞涓。
不消半个时辰,一辆驷马战车驰来,车上所站之人正是庞涓。
二车相对。
庞涓与苏秦相视。
有顷,庞涓拱手:“这不是苏兄吗?”
“苏秦见过庞兄。”苏秦亦拱手道。
“苏兄这是……”庞涓看向他的车马、旗子和使节。
“一如旗上所写,”苏秦扬扬手中使节,“在下奉赵王之命出使齐国,这要赶路呢。”
“既为使臣,苏兄怎么一车一马一卒呢?”
“庞兄引大军围城,城中车马人等皆有用场,苏秦不敢多带。”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苏兄真会为小赵王节俭哪。敢问苏兄,既然使齐,可有使命?”
“有。”
“可否言于在下?”
“借齐兵救赵。”
“哦?”庞涓假作一惊,故意做出怯状,“在下一听齐兵,手就发抖了。苏兄可是当真?”
“当真。”
“唉,”庞涓恢复原貌,长叹一声,“苏兄呀,你怎么会想到向齐国借兵呢?”
“请问庞兄,在下当向何处借兵?”
“楚国。楚人不惜死,或可与在下一战。”
“楚人会出兵,但不会与庞兄死战。”
“苏兄何出此断?”
“出于义,楚会出兵。出于利,楚不会死战。”
“不愧是苏兄。”庞涓点头,伸出拇指,“楚人不肯,苏兄何不向韩人借兵呢?韩弩坚沉,韩枪犀利,或可透穿武卒重甲。”
“韩亦会出兵,但同样不会与庞兄死战。”
“苏兄何出此断?”
“韩弩犀利,韩势却弱,今有楚、魏、秦三强环伺,若庞兄在韩,愿为赵战吗?”
“哈哈哈哈,苏兄析得是。在下若是韩王,也断不会为濒死之赵出头。看来,苏兄赴齐,是笃定齐人肯借兵的了。”
“在下非但笃定齐肯借兵,还笃定庞兄必败。”
“咦?”庞涓两眼圆睁,“你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庞兄骄矜,骄兵必败。”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好好好,就算在下骄矜了!以苏兄之见,田因齐会请何人将兵?”
“田忌将军。”
“田忌乃在下手中败将,苏兄何以笃定那人必胜?”
“因为战事未开,庞兄已经认定田将军必败了。”
“还有吗?”
“田将军因败受辱,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当已思得破解庞兄之术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数声,扬手,“在下本欲置薄酒一盏为苏兄饯行,却又不忍耽搁苏兄脚程,这就恭送苏兄上路。”转对军尉,半带讥讽,“开放关卡,恭送赵使苏秦赴齐借兵!”
关门大开。
苏秦拱手谢过,驭手扬鞭催马,径出关门而去。
走有一箭地,身后传来庞涓悠扬的声音:“苏兄,转告那个姓田的,就说在下在此候他,让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让我活擒,怕就没有艳装粉面的好待遇了!”
“庞兄放心,你的口信一定捎到!”苏秦转过头,拉长腔回应。
中山、魏、秦与赵四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自也传入齐宫,成为廷议主题。
自去年入冬,齐威王接连伤风数次,原本硬朗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遂将大小朝事全部交给太子辟疆打理,自己则挑选几个年幼爱妃搬入雪宫将养。
身边人皆知,威王龙体正是被这些小爱妃掏空的。许是晓得来日无多,许是听信采阴补阳之说,威王越发欢喜女人,尤其是年龄偏小、胸脯初起的少女,甚至是不足十龄的幼童,几乎是夜夜临幸,无论御医如何劝谏,只是不听。
不过,尽管身子骨儿不再硬朗,威王的脑子仍旧一如既往地好使,对四国战事更是显出从未有过的兴致,几乎每天都要求包括太子在内的重臣来雪宫议事,所议内容清一色与邯郸相关。
几员重臣中,谁都晓得威王仍旧憋着一口闷气,凡是魏国掺和的事,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岂止是威王,朝臣们多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尤其是上将军田忌,梦中也在琢磨复仇。
这日大朝,大夫以上官员例行上殿,也照例由太子辟疆主政廷议。
辟疆刚于主位坐定,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当值内宰趋入唱宣:“大王驾到,诸卿恭迎!”
太子离席,携众臣跪迎于廷。
不一时,在两个童女的搀扶下,威王一步一步走进来。威王身后跟从二人,一是近侍内宰,一是上大夫田婴。
威王于主位坐定,二童女侍立于后,内宰旁立于侧,上大夫田婴自动闪入朝臣行列。
“众卿平身!”威王摆手。
众卿谢过,各就其位。
“诸位爱卿,”威王朝两侧黑压压的朝臣瞄了一眼,“寡人久未视政了,今朝心痒,特地赶来看看大家。”
众臣尽皆看向威王,静听下文。
“寡人之心何以突然痒起呢?”威王自问自答,“因为邯郸。凌晨时分,寡人做了个梦,梦见邯郸四门皆被魏卒攻破,赵人死战,血流成河!”
众臣面面相觑。
“诸位爱卿,”威王接道,“照理说,魏罃欺赵语,大梁战邯郸,横竖都是他们晋人的事,与寡人并不相干,但在寡人这般年纪,大清早就梦见血污,不为吉祥,寡人辗转反侧,再睡不下,约略记起今日是大朝,这就来了。”
朝堂鸦雀无声,所有眼睛盯住威王。
“诸位爱卿,寡人有请大家议议,这场血污该当如何收场?”威王给出议题。
小半年来,威王一直未朝,此番不期而至,出口即是邯郸,众臣心里无不嘀咕,都在琢磨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候有良久,见众臣仍在沉默,威王守不住了,直接点将:“邹爱卿可有妙论?”
“回奏我王,”邹忌出列,拱手作揖,“臣以为,韩赵魏本出一家,魏王伐赵,当是三晋家事,我王当坐山观战。”
“臣亦有奏!”田忌出列,瞄一眼邹忌,朗声奏道,“邯郸之事,涉及中山、秦、魏与赵四国,韩未参与,因而不是三晋家事。三打一,众欺寡,非义战。魏、赵皆为纵亲国,纵约未除,魏即约秦伐赵,是背盟结敌,作为纵亲参与国,我王不可坐观。”
田忌给出的理由响当当的,众臣无不投来赞赏的目光。
邹忌面上挂不住,冷笑一声,不看田忌,话锋却是针对田忌:“大梁战邯郸,横竖都是他们晋人的事,难道这个也错了吗?”
众臣皆是一震。此句刚刚出自威王之口,邹忌直接搬来,等于说田忌是在犯上。
田忌本为武夫,说话不细究,见邹忌拿这个堵他,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几下,啪啪几声将袖子甩得山响,却未能蹦出一个字。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为田忌解围,“是寡人所言不当。”又转对其他臣子,“邹相国认为我当坐观,田将军认为我不可坐观,诸位爱卿可有妙论?”
朝臣立时分作两派,常在相府走动的寻出各种理由支持邹忌,常与将军府来往的则毫无保留地赞同田忌。一时间,朝堂上再无顾忌,你争我执,吵得不可开交。
威王捋起长长的胡须,面带微笑,眯缝两眼,似是睡去,又似倾耳以听。
争吵足足持续一个时辰,两派仍旧互不相让,只有二人一句话未说,作壁上观。一个是殿下田辟疆,另一个是上大夫田婴。
许是听够了,许是身体撑不住了,齐威王重重咳嗽一声,又嫌力度不够,用指节敲动几案。
众臣静寂。
“上大夫,”齐威王没再看朝臣,目光直视田婴,“赛马会筹备得如何?”
“启奏我王,筹备已毕,只待丽日。”田婴出列,朗声奏道。
“去,”齐威王转向身侧内宰,“看看外面是否丽日?”
内宰快步出去,到殿门口仰头看天,又碎步趋入,奏道:“丽日当空,我王吉祥!”
“呵呵呵呵,”威王大笑几声,“爱卿等丽日,丽日这就来了,真正是天遂人愿哪!”说罢,目光炯炯地扫向众臣,“战马歇过秋冬,膘肥体壮,该当拉出来遛遛;诸位憋屈一冬,也当走出户外,活络几下筋骨。近日天气晴好,春播已毕,正是遛马良时,寡人意决,赛马盛会三日后举办,具体程式,由上大夫宣诏。”
田婴出列宣诏,诏书大意是:大赛仍如往年一样,自愿报名,齐国臣子凡拥有马匹者,皆有资质参赛。举国仍分五大赛区,赛场分设于五都,分别是中都临淄、东都即墨、西都平陆、南都莒城、北都高唐。每都赛出第一名,各都第一名集中于临淄,参加最后决赛。决赛获胜者,方能取得与王马对决资质。报名参赛者须出驷马之车三乘,按上中下三个等级比试,二胜一负,赢家通吃。参赛车马,凡入赛场者赏金十两,凡入分都决赛者赏金三十两,凡入国都决赛者赏金一百两,获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三百两,战胜王马者,赏金五百两。
田婴宣完诏书,复归其位。
朝会诸臣无不傻了,因为这个奖赏,比去年整整高出一倍,尤其是凡参赛者尽皆有奖,也即无论何人,只要把三乘战车驱进赛场,就可获得王室十两足金。
见众臣皆在发呆,齐威王微微一笑,扬手道:“诏令既颁,这就散朝,诸位爱卿各回各府,各将本事用在自己的马厩里。三日之后,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赢孰输,赛马场上自见分晓。另补充一句,寡人旨意改了,战胜王马者,赏金一千两。”
众臣再次惊愕。
“臣谢王恩!”邹忌最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道。
众臣也都回过神了,相继跪地。
齐威王缓缓起身,在两位童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