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王宣布散朝且出门老远,朝堂依旧秩序井然,众人仍旧跪在原地,似乎朝会仍没结束,还有下文。
率先起来的是太子,从威王之后,出偏门走了。
跟后起身的是田忌,大袖一摆,冲邹忌拱手:“相国大人,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赢孰输,赛马场上见个分晓!”说罢,扭身径去,边走边拖长腔唱白,“咱这遛马去也!”
田忌刻意引用威王的话,显然是在揶揄邹忌,因前面邹忌刚刚引过威王的话堵塞田忌。
赛马会是近三年才闹腾起来的,起因于田忌之奏。
朝廷诸臣中,善马者莫过于田忌,接连三年,皆是田府之马取得挑战王马资质。至于相府之马,前两年未能杀入决赛,去年虽入决赛,上驷却直落田府三个马身,这且不说,邹府的下等马更在最后一处弯道因拐得过急而车翻马仰,引得赛场大哗,成为赛事笑柄。
面对田忌挑战,面对朝臣纷纷投来的目光,邹忌纵使涵养再深,脸上也是火辣竦的。听着田忌的靴子一下接一下地踏下殿前台阶,渐行渐远,看到其他朝臣也都纷纷离位,邹忌方才站起,轻拍几下衣襟,朝一直候在身边的上大夫田婴勉强笑笑,微微努嘴。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朝堂,各乘车马,不一会儿,驰至相府。
威王不期而至,先引出三晋话题,臣子正畅论间,又突然拐向赛马,且诏书已备,显然是有预谋,且这预谋田婴当是知情。
在相府客堂,邹忌直入主题:“前面三届赛马盛会皆在谷雨之后举办,今年王上定于三日之后,提前旬日,上大夫具体负责马会,其中或有曲直,邹忌不才,特此请教!”
“回禀相国,”田婴拱手应道,“今年马会因何提前,下官也是不知。昨晚人定,王上突然召请下官,议起赛马诸事,问三日之后能否举办。下官回说,春暖花开,各地赛马早就跃跃欲试,三日之后,当可举办。王上没再问话,让下官回府。今日上朝,有人拦住下官,交给下官方才所宣的诏书,让下官候于廷外,不想竟是王驾临朝了。”
显然,眼下已经不是赛马之事了。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陷入沉思。
蓦然,邹忌轻轻“哦”出一声,眉头一挑,眼皮启睁,若有所悟地看向田婴。
“相国?”田婴也看过来。
邹忌又想一时,似是笃定了,朝王宫方向连连拱手,语气中不无钦服:“我王圣明啊!”
田婴倾身,两眼盯住邹忌,欲听解说。
“呵呵呵,”邹忌轻笑几声,“眼下看来,今年赛事不同往年,上大夫既奉王旨主司赛马会,当全力以赴,将赛事办得越隆重越好。”
“这……”田婴仍旧一脸迷茫,“下官愚痴,敢问相国,今年赛事何以不同往年?”
“因为邯郸战事。”
“邯郸战事?”田婴愈发不解了。
“上大夫请看,”邹忌侃侃言道,“如果不出老夫所料,三国伐赵,秦当为主谋,张仪辞秦相赴魏,驱走惠施,目的只有一个,结魏伐赵,破纵亲之盟,以解秦围。赵为纵亲发起国,苏秦为纵论倡导人,赵都被围,赵幼主必责苏秦,苏秦必向纵亲国求救,而苏秦首选亦必是齐国。我王想是料定苏秦已在赴齐途中,这才急旨,将赛马会提前旬日。”
“相国是说,”田婴若有所悟,“我王不想出兵救齐,欲借赛马盛会搪塞苏秦?”
“正是。”邹忌应道,“上大夫请看,魏攻赵,赵必以死相抗。魏、赵相攻,必两败俱伤。魏得秦助,又结中山,其势正盛,我若于此时救赵,就是与盛势作对,与暴秦翻脸,我与暴秦远隔万千山水,犯不上为赵构怨于秦,是以我王……呵呵呵……”以指节轻轻击案,心情大好。
“呵呵呵,”田婴这也笑出几声,“相国放心,赛马之事,下官必竭诚尽力,让齐国角角落落全动起来。”说毕起身拱手,“下官这就张罗去!”
“上大夫留步!”邹忌伸手拦道,“邹忌还想问个琐事,听说去年赛马,各城邑皆有不少人押注,可是真的?”
田婴心里咯噔一沉,复坐下来。
赛马会押注等于是变相赌博,堪称各府吏员合法敛财的绝好机会。因而,自第一届赛事起,就有精明人引诱押注,发下横财。接后两届,各级吏员纷纷参与赌庄,押注成风,尽皆赚个盆满。主司赛事的上大夫府,明里暗里,自也得到好处不少。
这是一块远比封邑捞钱快的肥田,邹忌此时过问,用意不言自明。
“确有此事。”田婴不敢隐瞒,就将各地赌庄及押注、抽成等一应细节,一一禀报。
“今年赌庄,”邹忌听毕,倾身问道,“上大夫可有章程?”
“下官之意是,仍然沿袭去年规矩。相国大人若觉不妥,下官这就取缔所有赌庄。”
“既成规矩了,怎能取缔呢?”邹忌笑了,“再说,连王上也赌千金,说明赌注合乎上意。以老朽之见,赌注之事,非但不可取缔,反倒可以加倍设置。至于这赌庄嘛,既然各地府尹皆有参与,相府这也凑个热闹,如何?”
“太好了,”田婴出口长气,亦笑几声,“有邹相参与坐庄,今年赛马盛会必将空前。”
送走田婴,邹忌又坐一时,召来家宰,二人驱车出城,径至自家马场。
邹府马场是于前年始建的,坐落在临淄南侧十几里外的稷山脚下,主要是为响应威王诏令。临淄地势南高北低,稷山一带森林茂盛,山脚下本为农田,近年盛行养马,这些农田多被城中权贵圈为马场。相府后来居上,占据其中一块,约四井见方,内中养马百匹,尽皆百里挑一的良驹,且有日渐扩大之势。
邹忌将所有马厩例行视察一遍,回到跑马场旁边的草厅里,坐在临时搭建的观台上歇息,等候赛马演练。
不一时,精选出来的三辆赛车齐集马场,随着总管马场的家臣仇归一声令下,三驷齐驰,车轮滚滚,尘埃扬腾。三辆战车上标有赛马的等次,沿场地角逐。五圈下来,下驷被远远抛在身后,上驷与中驷之间,差距却在渐渐拉近,到最后一圈,只差半个车身了。
看到邹忌脸色沮丧,仇归指着上驷道:“禀报主公,距离之所以拉不开,是因为上驷辕马。上驷四马势均力敌,负轭辕马未能突出,当不起统领三马之任,是以拖后腿了。反观中驷,辕马堪比上驷之马,是以可以轻松统领另外三马,车稳而快。”
仇归本是燕地马贩,善于养马,也颇知马,两年前在燕地犯下命案,几经磨难逃到齐地,刚好邹府聘用养马人才,就被邹忌用为家臣,负责这个新建的马场了。
“这……”邹忌眉头拧一会儿,“如何才能觅到合适辕马?”
“上驷之马皆为良骥,可日行八百,唯有千里马方可统领。”
“千里马?”邹忌倒吸一口凉气。
“唉!”仇归轻叹一声,重重摇头。
一切就如计算好似的,在齐威王颁诏举办赛马会的第二日,苏秦一路风尘地由邯郸赶到临淄,一车一马由西城的稷门驶入,沿稷下学宫中央官道一路向东。辎车前后张扬的两面硕大旗帜,尤其是后面旗帜上书写的大大的“苏”字,在正当午时的明媚春光下分外扎眼。
苏秦车马驶至齐宫,要求觐见齐王。当值内臣迎出,说齐王不在宫中,前往马场去了,并说赛马会举办在即,齐国君臣尽皆无心国事,奉劝苏秦最好在赛事结束后再来。
这是苏秦已经料到的结果,因为将到临淄时,他已从客栈掌柜处探到赛马会提前之事,也忖度这个提前多半是冲他来的。联想到几年前他来齐国合纵之时,齐威王特别摆给他的稷下之考,苏秦苦笑一下,让驾车的飞刀邹掉转车头,回返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仍然保留着苏秦宅第,且有三位仆从常住打理。苏秦安顿下来,略吃几口仆从端上的茶点,便吩咐飞刀邹驭车前往田忌府。
田忌不在府中,家宰报说昨日就到南山马场去了。苏秦看看天色,决定去马场寻访田忌。
见飞刀邹的辎车上只有一匹马,疲态毕现,家宰就让仆从将苏秦的车马赶进后院马厩,卸下歇脚,换作驷马高车,亲送苏秦二人前往马场。
田忌经营马场多年,场地比相府的大一倍还多,有马近五百匹,多是他从万千军马里挑选出来的。马场有马夫数十人,善驭者近百,一旦发生战争,单是家兵,他就可以出战车百乘。这是一笔巨大财富,也是田忌敢在朝中向包括邹忌在内的人叫板的底气所在。
落霞满天,田忌兴致未减,仍在马场上与他的几匹爱驹交流,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几匹马各作姿态,表达愉悦。
看到苏秦光临,田忌既惊且喜,递给苏秦一条马缰,自己也牵一匹,让另外几匹跟在身后,沿着马场,一边遛马,一边交流时势。苏秦将邯郸之急略述一遍,田忌也将朝中争议和盘托出。
“对了,”苏秦顿住脚步,“在下差点忘记一事。出邯郸时,魏人拦截,听闻是在下,庞涓亲至,说是为在下饯行。得知在下是来向齐求救的,庞涓语气不无嘲笑,说他在这世上啥也不怕,就怕齐兵,又问齐王会使何人统兵,在下提到将军名号,庞涓让在下捎来口信给你。”
田忌脸色变了,哑起声音,一字一顿:“他作何说?”
“唉,”苏秦长叹一声,“此话……还是不说了吧!”
“苏子但讲无妨。”田忌直逼过来。
“在下已走一箭开外,庞涓拖长声音由后面叫道,”苏秦看向西方,拖长声音,学庞涓语气,“苏兄,转告那个姓田的,就说在下在此候他,让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让我活擒,怕就没有艳装粉面的好待遇了!”
尽管有所准备,田忌仍旧呼呼喘气,拳头捏得咯嘣作响。
憋不过三息,田忌还是爆发了,将马缰“啪”地扔在地上,一把扯住苏秦衣角:“苏子,走走走,这就与我前往雪宫,求见我王,起兵会战那贼。”
“田将军,”苏秦摆手,“大王志在赛马,无心议政啊!”
“什么赛马?”田忌七窍生烟,“姓庞的辱我大齐,这是刻意挑衅!”
“我说田兄,”苏秦拾起马缰,重新塞他手里,“君子复仇,十年不迟。田兄既已忍过九年,再忍几日又有何妨?”
田忌又跺几脚,强力把气压下。
苏秦见他气消,方才拱手:“田兄,你们忙活赛马,在下无事可做,久没见过孙兄了,在下这想与他叙叙旧事。”
“这个容易,”田忌朝远处山中一指,“孙兄就在前面山庄。”
二人当即动身,驱车驶入山道,走有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坳。
说是山坳,实在是个前无出路的死谷,谷底平坦,约百亩见方。除入谷通道之外,三边皆是石坡,各高数十丈,石多土少,颇为陡峭。石缝中长出林木,将谷中景致掩护。左边山上有湍瀑泻下,哗哗之声,在这夜间极是悦耳。
这个山坳是田忌祖上置办的产业,传至田忌,被他在周边坡顶筑起高墙,又在入谷之处设有门亭,早晚扉门紧闭,有仆役专业守护,外人莫入,既可作为田府消夏别苑,又可充当危难中临时的庇护之所。
天色黑定。
田忌叫开庄门,直入庄中。
山坳里黑乎乎的,无一处亮光。
田忌驱车行至一处草舍,跳下车子,朗声叫道:“孙兄,嫂夫人,有稀客来也!”
外面动静显然早已惊动舍内,光亮闪起,舍门洞开,一妇人走出草舍,躬身揖礼。
见是嫂夫人瑞梅,苏秦躬身揖道:“苏秦拜见嫂夫人。”
瑞梅确认无误,一脸惊喜:“真是稀客,我家孙膑后晌还在唠叨你哩。”说着,退往一侧,礼让,“苏大人,田大人,请!”
二人进厅,孙膑已在守候。兄弟相见,自然是一番亲热。这边三人闲叙,那边瑞梅下厨,不消半个时辰,端出几道下酒好菜。
孙膑陪二人吃酒数巡,切入正题,笑问田忌:“听闻赛马盛会提前,王上悬赏千金,可有此事?”
田忌方脸一沉,咕嘟一声喝下一爵,抹抹嘴道:“孙兄,喝酒就是喝酒,莫提不快之事。”
“何事不快了?”
“赛马。”
“呵呵呵,赛马不是将军最喜之事吗?”
“若是寻常,倒是最喜,只是眼下,”田忌长叹一声,苦笑摇头,“邯郸军情十万火急,我王却旨令赛马赌钱,你说急不急人?”
“这么说,”孙膑看向苏秦,“苏兄此来,是为邯郸军情了?”
苏秦点头。
“说起赛马的事,真该怪你孙兄呢!”田忌看向孙膑,一脸责怪。
“为何要怪孙兄?”苏秦不解。
“不瞒你说,”田忌来劲了,连根刨起,“三年前,孙兄让我奏请大王举办马会,不想大王是个马痴,一拍即合,当即旨令上大夫田婴操持,每年一届,定于三月春播后举办。眼下春播未就,邯郸这又军情火急,大王不议出兵救赵,反而诏令提前赛马,真让人……”长叹一声,一拳击在案上。
“说起赛事,在下倒是有问。”孙膑不急不缓,眯眼望着田忌。
“问吧。”田忌看过来,气仍没消。
“今年共有多少车马参赛?”
“五都相加,当不下三百乘,千二百匹。”
“千二百匹。”孙膑闭目有顷,抬头又问,“如果征召,照你估算,旬日之间,齐国可以征用多少马匹?”
田忌扳算手指,自说自话:“上中下三等赛马,按三十选一计,当有三万六千匹,加上其他,或可征用四万匹。”
“四万匹?”孙膑眉头微皱,摇头,“还是少了点儿。”
“什么?少了点儿?”田忌眼睛大睁,“四万匹可征之马,用于驭车,就是万乘驷马战车,排列于军阵,天下无敌矣。”
“田将军,”孙膑却似没有听见,顾自问道,“你的兵士中,能舍车骑马者可有多少?”
“咦,”田忌一怔,“为何要他们舍车骑马?”
“将军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能舍车骑马者或有三千。”
“在下还有一问,将军愿否与庞涓大战一场?”
“这还用问?”田忌拳头一紧,“在下梦中也想把那厮碎尸万段!”
“若是此说,将军可让这三千人在一个月内教出三万骑手。”
“三万?”田忌惊愕。
“田将军,”孙膑微微一笑,又叮嘱一句,“若想取胜,此事尚须保密,至于眼下,将军大可安心赛事。大王既已悬下千金重赏,将军理当拔得头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