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王转对内宰:“好吧,传他进来!”
内宰出去,待引领陈轸进来时,但见王后榻前横起一道珠帘,显王、颜太师尽皆不在。
珠帘后面,王后静静地躺在榻上。陈轸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看个隐约。
内宰指向珠帘:“娘娘就在帘后,请魏使诊治!”
“这……”陈轸急道,“看不见人,叫我怎么诊治?”
“后宫惯例,男女有别,王后有恙,凡男性疾医皆悬帘诊视!”
“魏使请求把脉!”
“为魏使悬丝!”内宰吩咐宫人。
一名宫女将一根丝线缠在王后手腕上,牵到前面,将丝头递给陈轸。
陈轸傻了。
内宰拱手:“丝脉已至,请魏使把诊!”
“这……”陈轸尴尬,赔笑道,“这样诊病,轸未曾经历过,只能抱憾了。轸请告退!”便转身退出。
陈轸悻悻走出宫门,公子疾、淳于髡及东、西二周公皆迎上来。
公子疾急问:“王后病况如何?”
陈轸瞄他一眼,苦笑。
“呵呵呵,”淳于髡晃着光脑袋,“魏使看的不是病,是美人吧!”
“咦,”公子疾顺势打趣,“淳于先生,您怎么看出魏使不是诊病,是看美人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着反问,“你见过这么快就看完一个疑难杂症的吗?”
“哎呀呀,”公子疾一拍脑袋,似是恍悟,“您老慧眼,在下怎就没想到呢?”看向陈轸,拱手:“敢问魏使,可曾看到王后芳容?听闻王后是天下第一美人哪!”
“哈哈哈哈,”陈轸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长笑一声,压低声音,“要想晓得梨子的味道,最好自己品尝!”说完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宫正乘坐一辆驷马辎车,沿着通往韩、魏的衢道,与御者轮流驾车,日夜兼程,换马不换车,终于在第四日抵达云梦山,正要打听道路,看到两个山人模样的人沿小路朝他们走来,便急急叫住。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随巢子与宋趼。
原来,自宋趼出王宫后,随巢子就带着他运步如风,抄近道直奔鬼谷,刚巧赶在宫正之前来到山口,见他不知路,便亲自冒作采药人引他前往。
随巢子带着宫正走到鬼谷的谷口,朝谷中一指:“前面就是鬼谷,约走五里有个草庐,住着一个白眉老人!”
宫正拱手谢过,径投鬼谷,来到草堂前,轻叩柴扉。
无人应声。
宫正轻推一下,柴扉微启,没有闩死。宫正晓得这里住了人,嘘出一口气,将门又拉上,再敲,同时叫道:“有人吗?”
一阵脚步声响来,童子开门,打量宫正:“你是……”
宫正揖道:“在下从洛阳来,有急事求见鬼谷仙人!”
“客人找错地方了吧,这儿没有鬼谷仙人!”
宫正惊愕:“这儿不是鬼谷吗?”
“是呀。”
“那……”宫正略一沉思,“可有一个白眉老人!”
“他是家师!”
宫正再揖:“在下从洛阳来,有急事求见尊师,敬请禀报!”
童子再次打量一番,摇头。
宫正急了:“真的有急事呀!”
“家师正在修炼,谁也不见!”
“这这这……我有天大的急事呀!”
“天大的事?”童子望望天,做个手势,“像天那么大吗?”
“这这这……”宫正急得跺脚,“我是说,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事!”
“哦,”童子道,“那就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事。说吧,什么大事儿?”
宫正面露难色:“这个不能讲的!”
“咦,”童子盯着他问道,“不能讲,你来鬼谷做什么?”
“我这……是说不能对孩子讲!”
“这儿没有孩子,我是童子!”
宫正反驳道:“童子就是孩子!”
“不不不,”童子连连摇头,“童子是童子,孩子是孩子!”
“唉!”宫正一脸无奈。
一个声音从洞中传出:“远客可是从洛阳来?”声音嗡嗡回响,宫正吓了一跳。
“回先生的话,”童子转身喊道,“是从洛阳来的,说是有非常大非常大的事要见先生!”
鬼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请他草堂饮茶!”
童子让开门,拱手,礼让:“客人,请草堂饮茶!”
童子引宫正走进草堂,请他坐于客席。不消一时,鬼谷子缓缓走出,在主席坐定。
宫正看到两道白眉,大喜,起身叩首:“奴婢叩见鬼谷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这儿不是洛阳,不用磕头。”
宫正坐起。
鬼谷子凝视他,直入正题:“说吧,千里迢迢来寻老朽,所为何事?”
宫正拱手:“奴婢为天子正宫宫正,奉娘娘之命求见先生!”摸出锦囊:“这是娘娘亲书,敬请先生拆看!”
鬼谷子接过书信:“娘娘可曾交代你什么?”
“娘娘只让奴婢将此书函呈送先生,叮嘱奴婢快去快回!”
“你可以回了!”鬼谷子起身,转对童子,“送客!”
童子送客。
鬼谷子拆开锦囊,瞄一眼,竟是王后的血书。
鬼谷子的一双老眼微微闭上,耳畔传来王后的声音:“先生,周室有难,事关社稷安危,二女命运,汕儿百思无解,唯有求助于先生……”
鬼谷子的眼前渐渐浮出曾经的一幕:
蔡宫后花园里,蔡公主汕儿痴痴地望着蓝天。一队鸿雁飞过头顶。
鬼谷子看向那队鸿雁:“汕儿,你想飞翔?”
汕儿看向他,惊诧地问:“先生怎么晓得?”
鬼谷子莞尔一笑:“呵呵呵,说说,为什么想飞?”
“我不想住在这高墙里面,我想飞在天上,飞呀飞呀,飞到南国去,飞到北国去……”
鬼谷子凝视她,目光征询:“你愿意跟随老朽,做只大雁吗?”
汕儿盯住他看,郑重点头:“愿意!”
“没有锦衣玉食,没有荣华富贵,天当被,地当榻,风餐露宿,你也愿意?”
汕儿目光天真而坚定:“愿意!”
…………
若干年后,身穿嫁衣的汕儿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子王辇。汕儿走到王辇前,就要登车时,回眸。人群中,鬼谷子赫然现身。
汕儿一个转身,朝鬼谷子飞扑。几人截住她,在她的哭声中,将她架上王辇。
…………
鬼谷子思绪回来,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出草庐。
鬼谷子一路走到草庐外的空场上。
童子送客折回,看向他:“先生,方才那人,乍一看,怪里怪气的!”
鬼谷子给他一笑:“怎么怪了?”
童子一脸困惑:“年纪一大把,却不见一根胡子。长着男人身,声音却跟女人似的!”
“他是宫人!”
童子好奇心起,睁大眼睛,问道:“什么叫宫人?”
“宫人就是……”鬼谷子迟疑一下,“住在王宫里的人!”
“啥叫王宫?”
“王宫就是许许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连在一起!”
童子回头看下山洞,尽力想象:“难道比咱这山洞还大?”
“大多喽!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去看看王宫?”
童子两眼一亮:“下山?看王宫?”又迅速暗淡下去,摇头:“不想,童子一辈子守在这山洞里,陪着先生。”
鬼谷子目光征询:“你真的不想?”
“这个……”童子挠头,“如果先生要下山的话,童子愿陪先生一遭!”
“呵呵呵,”鬼谷子乐了,“你小子,嘴巴倒是溜哩!你的心中想的什么,别以为老朽瞧不出来!在这道山沟沟里一蹲六七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走吧,为师成全你,让你见识见识山外的尘世,看你烦也不烦!”
“嘻嘻嘻,”童子凑上来,笑道,“先生,凭你咋说,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带什么不?”
“棚架上有个小招幡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你去拿下,扛在肩上,或能为你混口饭吃!”
童子回到草堂,不一会儿拿出一面旗幡儿,晃动几下:“先生,是这个不?”
鬼谷子背起两手,朝山道上努下嘴:“走吧!”
童子扛起旗幡儿,兴冲冲地头前就朝谷道里走去。
云梦山的山口附近有一个不大的山丘,丘顶上,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山口。
是宋趼。
鬼谷子师徒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巨子,巨子,”宋趼看得真切,疾步过来,大声叫道,“快看,鬼谷先生出来了!”
正在倚树歇息的随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顶,眺望山脚下正在蠕动的两团黑影。
“乖乖,”宋趼咂吧几下,“宫正前脚出去,鬼谷先生后脚就跟出来了!”
一丝难得的笑意浮在随巢子饱经沧桑的脸上。
“巨子,”宋趼想到什么,看向他,“弟子有惑!”
“说吧,何惑?”
“巨子以死恳请,鬼谷先生不为所动。王后娘娘一封书信,鬼谷先生立马出山,前后反差之大,实让弟子费解!”
“呵呵呵,”随巢子捋须笑道,“一把钥匙一把锁嘛!”
“若此,鬼谷先生出山,为的就不是天下苍生,而是王后娘娘了!”
随巢子又是一笑,反问他道:“王后娘娘难道就不是天下苍生吗?”
“可她是天子之后,是天下至贵至尊之人哪!”
“呵呵呵,你呀,日日吟咏墨道,临到事上却犯糊涂!”
“这……”宋趼尴尬。
随巢子抬头望天,语重心长:“天下兼爱,何来至尊?天下大同,何来至贵?天子、娘娘俱是人,有情有欲,有子有女,有亲有友,有痛有苦,有生有死,有乐有愁……娘娘眼前处境,与天下苍生何异?”
“可这……”宋趼仍旧惑然,“鬼谷先生若是只为一人一家,与我墨者何异?只要巨子一声令下,王后之困,可得千百个解,何劳鬼谷先生出山?”
“呵呵呵,”随巢子看向他,再次捋须,缓缓说道,“你有所不知,你我纵有千百个解,也不如鬼谷先生一个解啊!”
“弟子之惑正在于此!”
“这么说吧,天下犹如一团乱麻,娘娘就是这团乱麻的麻头。只要鬼谷先生去抽这根麻头,要想脱身,怕就难喽!”
宋趼恍然明白,深深叹服。
随巢子眺望山下,见两个黑影已经转过山角,走向宿胥口方向。
宋趼看向随巢子。
“走吧,这儿算是有个眉目了。”随巢子大踏步下山。
宋趼跟上:“随从先生去洛阳吗?”
“洛阳那摊子乱麻,就让鬼谷先生理去吧!”
“我们去哪儿?”
“近些日,我的两个眼皮儿总是跳,只要恍惚过去,就会有噩梦纠缠,想是哪儿又有事儿了!”
“会有什么事儿呢?”
“眼下让为师揪心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河西,二是卫国。”
宋趼不假思索:“一定是河西了!”
“河西之事已经摆明,为师的眼皮怎么会跳呢?”
“可……”宋趼不解道,“魏国已经撤军,卫国的事儿也是摆明了呀!”
“是啊,”随巢子苦笑一下,缓缓点头,“为师希望它能无事。”
“先生,”宋趼指向宿胥口,“过河没多远就是卫国,若是有事,这儿早就闹起来了。可我们来往几次,均未听到有任何异动呢!”
“好吧,就依你,我们先回大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