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儿呀,”麻姑儿苦笑,“人家只是少条腿儿……”指心:“这儿不缺眼哪!”
这分明是数落苏秦既口吃又缺心眼,实实在在是个废物。苏虎颇为不悦,脸色阴下来。
“唉,”似乎意识到过分了,麻姑儿略带歉意地解释,“不是妹子不肯帮忙,是这个忙实在不好帮呀!你家老二名声太响,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莫说是家境殷实的,纵使寻常人家,也不好寻呀。不瞒老哥儿,为东庄做媒时,妹子也为你家老二留了个心眼,顺口打问过几家,可人家闺女宁愿嫁个少腿的,也不肯嫁他!”
苏虎从袋里摸出几块布币,塞给麻姑,脸上堆笑道:“肯不肯嫁,还不全在大妹子这张金口上?这桩好事儿老哥儿谁也不托,就托给大妹子了!”
“唉,”麻姑将布币收入囊中,长叹一声,“也只有妹子这人,嘴皮儿硬,心肠儿软。老哥儿既然放下这个狠话,妹子也只好为你家老二豁出去了!”
苏虎躬身揖道:“有劳大妹子了!”
王城大街上,童子扛着招幡儿,两只大眼左转右转,不无新奇地打量着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
鬼谷子被他好奇的举动逗乐了:“呵呵呵,瞧你小子,眼都使不过来了!”
“先生,”童子兴致勃勃道,“我们这是到王宫了!”
鬼谷子故作惊讶:“哦,王宫在哪儿?”
童子指着两边的店铺:“这不是吗?”
鬼谷子捋须长笑:“呵呵呵,这哪儿是王宫呀?”
“咦,”童子一怔,歪着头,“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个个连在一起,比咱的山洞长多了,不是王宫,又是什么?”
“呵呵呵,你小子呀,这些是店铺,比王宫可就差远喽!”
“啊?那……王宫在哪儿?”
鬼谷子指向一直走在前面百步开外的苏秦:“跟着那人,不定你就看到了!”
“先生,为什么您老让我跟着他呀?”
“你不是说他怪吗,让你看看他究竟是怪还是不怪!”
“他一直不说话,能不怪吗?”
“不说话就一定怪吗?”
童子盯向苏秦的木剑:“他是哑巴吗?还有他的那柄剑!”
“剑怎么了?”
“剑是木头的!”
“剑为什么就不能是木头的呢?”
“木头的剑怎么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
“咦?”童子惊讶了,“剑不用来杀人,要它何用?”
“杀心哪!”
童子眼睛忽闪几下:“杀心?先生,心怎么杀?”
鬼谷子指向苏秦:“你问问他,就晓得怎么杀了!”
“可他不说话!”
“你怎么晓得他不说话?”
“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听见他说过话!”
“你没听见就等于他不会说话吗?”
童子似又发现什么,指向苏秦的木剑:“先生,看!”
“看什么?”
“他的剑是怎么拿的?”
“背着呀!”
童子指向街上背剑的人:“先生,看看人家是怎么背的?剑柄朝上,挂在腰里,可他的呢?剑柄朝下,斜在背上!”
鬼谷子故作惊讶:“咦,是哩!”
“先生,看,他拐弯了!”
前面是十字街口,苏秦消失在左侧街道上。
童子显然来劲了,加快脚步,追上。
鬼谷子依旧优哉游哉地跟在他背后。
靖安宫里,周王后依旧昏睡,几个御医轮流望诊,无不迷茫。周显王焦急地看向年纪最长的御医。老御医面色沉重,轻叹一声,朝他摇头。
显王抚摸王后的脸,泪水流出。
老御医长叹一口气:“唉,已经是第十五日了!”
王后长睡不醒,最急的是雪公主,坐在木榻上一直抽泣,圆润的肩膀随着她的抽动而微微起伏。
雨公主打外面回来,见姐姐哭得这般伤心,赶忙过来,轻叫:“阿姐……”
“雨儿,”雪公主涕泣,“母后……母后若不醒来,阿姐可就……悔死了!”
“咦?”雨公主不解道,“母后之病,是秦人、魏人逼出来的,与阿姐何干?”
“若是没有阿姐,秦、魏就不会逼亲,父王就不会为难,母后也就不会……”
“不管有没有阿姐,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雨儿你说,母后她会不会……”姬雪顿住,似乎不敢说下去。
“阿姐,我有主意了!”雨公主眼珠子一转,“母后喜欢听琴,尤其是《高山》《流水》,要不,我们这就为母后弹奏此曲。母后听到此曲,不定就会醒过来呢!”
“甚好!”雪公主抹去泪水,转对雨公主,“走!”
苏秦一路走至太学,在门口放下担子。一个守门老丈迎住苏秦,一脸笑容,显然是熟人了。苏秦朝他鞠躬,老人还礼,摆手让他进去。
童子指着苏秦道:“先生,他进那一家了!”
鬼谷子朝太学里努下嘴:“想不想进去看个稀奇?”
童子点头:“想。”
二人走近,果是高门大院,气势巍峨,门楣上赫然刻着“辟雍”二字,童子惊得合不拢口。
“小子,张着口做啥?”鬼谷子冲他笑道。
“啧啧啧,王宫就是不一样!”
“这也不是王宫!”
“啊?”童子震惊,“不是王宫,这是哪儿?”
鬼谷子指向门楼的匾额:“看那儿!”
童子认不出,指向“雍”字:“辟……后面那个字是啥?”
“雍!”
童子挠头:“辟雍,啥意思?”
“就是太学。”
守门老丈迎出,看向童子的幡子。
鬼谷子拱手,老丈还礼道:“先生,是要进去看看吗?”
“守藏室还在否?”
“在在在,进门右转,拐两个弯就到了。”
“谢了!”
老丈伸手礼让:“先生,请!”
走进大门,童子左顾右看,一切皆是新奇。
“小子,你东瞅西瞧,瞅啥哩?”
“啥叫守藏室?”
“就是先圣老聃治学的地方,先圣是守藏史,”鬼谷子指向远近房舍,“这些地方全归他管!”
“管啥哩?”
“管书呀。那楼里到处是书!”
童子做个苦脸:“童子最烦的就是书了,一看见竹简头就发蒙!”
“呵呵呵,”鬼谷子乐道,“说说,你最不烦的是什么?”
“花啦草啦鸟啦鱼啦风啦雨啦什么的,再就是一个人待着,跟先生一样。”
“看来你是不喜欢守藏室喽!”
童子指向前方,兴奋道:“先生,看那儿!”
鬼谷子顺眼看去,是苏秦。
两百步之外,苏秦端坐于一幢房舍的墙根下,两眼微闭,神情痴迷,双手架在前面,就似抚琴一般,脑袋还一晃一摇的,极是投入。他的那担竹简就搁在十步开外的大树后面。
“先生,他这是做啥?”童子纳闷道。
“你猜猜。”
童子豁然开悟:“他在弹琴!”
话音落处,一阵琴声破空而至,悠扬激荡,绕梁不绝。童子眼睛闭上,倾心去听。
鬼谷子走到树下席地而坐,听有一时,微微点头:“嗯,有点儿长进了!”
“什么长进?”童子插进来。
“琴哪,弹得不错了呢!”
“哼,”童子不屑道,“比先生可就差远了!”
“哦?你且说说,他差在哪儿?”
“听他琴声,童子只能看到小鸟、流水、清风、草木,却嗅不到花香,听不出蝶舞!”
“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道,“你呀,弹得不咋的,求得却是高哩!这么说吧,他能奏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愧为人师了!”
“咦,”童子盯住他,“听先生话音,想是认识这个奏琴的了?”
“认识。”
“这……先生还没见到他的面,怎么就说认识他呢?”
“听琴哪!”
“先生怎么认识他的?”
“早些年,他几番进山,想拜为师习琴!”
“先生收他没?”
“收了!”
“这……他是先生的弟子,童子怎就没见他进过谷里,也未听先生讲过他呢?”
“也没有收!”
“唉,”童子晕头了,“先生,您一会儿收了,一会儿没收,到底是收了还是没收?”
“呵呵呵呵,”鬼谷子发出几声笑,“收是不收,不收是收!”
空空荡荡的天子太学里,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气的地方,宫廷琴师正在指教十来个学子习琴。这些学子端坐于席,各人面前摆着一把琴,琴架旁边是琴谱。张仪坐在最后一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视这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师。
琴师弹完《高山》,将琴轻轻朝前一推,双目微闭,侃侃说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钟仪,有师旷。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阳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弹,乃伯牙之《高山》……”
琴师讲没多时,众学子已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师止住话头,重重咳嗽一声:“唉,既然不想听,你们就自己练吧!今天习练《高山》,琴谱就在架上!”
众学子你推我搡,纷纷坐直身子,两手抚琴,丑态百出,琴音杂乱无章,唯张仪端坐不动。
琴师摇头,复叹一声:“唉,朽木不可雕也!”
张仪发出一声哂笑。
琴师睁眼,盯向张仪:“你……为何哂笑?”
张仪朗声回道:“伯牙之曲,学生七岁就已习之,还请先生另教雅曲!”
学子们皆来劲了,瞌睡全醒,哄笑起来。
琴师气结,手指张仪:“你……你这狂生,你且弹来!”
张仪双手抚琴,铮然弹之,果是音韵俱在,与那琴谱一丝儿不差,乍一听无可挑剔。琴师苦笑一下:“好吧,你既会此曲,可以另选曲目习练!”
“另选何曲,请先生示教!”
琴师朗声道:“你且听之!”
琴师抚琴弹奏。
琴师刚刚弹完序曲,张仪脱口而出道:“此乃《陬操》,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换曲来!”
琴师略一沉思,又换一曲,刚弹几下,张仪又道:“此乃《太公垂钓》,周公旦所作。请先生再换曲来!”
想是不曾料到这些败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才,琴师吸一口长气,睁大眼睛盯住张仪。
众学子以为先生被难倒了,纷纷起哄。
“先生,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琴哩,怎么不弹了?”
“快弹曲来,我们等得不耐烦哩!”
“哈哈哈哈,教不了就撂挑子嘛,赖在这儿混饭吃呀!”
“啧啧啧,张兄弟,好样儿的!”
…………
琴师一脸涨红,手指众学子,身体打战:“你……你们……”
正在此时,张仪似是听到什么,打了个手势,口中“嘘”出一声。
众学子停住喧嚷,所有目光看向张仪。
张仪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墙,在一大堆竹简里选出一捆最大的,悄悄移近窗台,轻轻打开窗子,用力掷出。
竹简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苏秦头上。
苏秦猝不及防,抱头惊叫:“哎哟!”
红衣学子听到声音,大叫:“快,窗外有人!”接着“噌”地起身,直奔门口。
众学子纷纷推倒琴架,争先恐后地跑出来。苏秦遭此惊变,未及逃走,众人已涌了出来。苏秦惊呆了,傻傻地低头坐在地上。
红衣学子戏谑道:“嘿,没想到会是你小子,在这里做什么?”
苏秦手足无措:“我……我……我……”
看着苏秦的狼狈样儿,众学子无不开心,纷纷加入,竞相调侃:“瞧这穷酸样儿!瞧这手,又粗又糙,瞧这身衣服,啧啧啧啧,种田的还想学琴!”“是呀是呀,穷小子,琴是尔等粗人所能学的吗?”
有人学着琴师的样儿,捋下还没长出来的胡须:“呜呼哀哉,礼坏乎,乐崩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乎!”
众学子爆出更大的哄笑。
“穷小子,知道我们来这里要交多少钱吗?你一枚铜板不掏就想习练琴艺,这叫偷师,你晓得吗?偷就是窃,偷师就是盗窃,你晓得吗?”
“对呀,让这臭小子交钱,不能白偷!”
“咦,你不是抄书吗,行头哩?”
众学子开始寻找竹简。
一紫衣学子手舞足蹈道:“找到了,在这里!”说着挑着两捆竹简过来。
红衣学子从他手中拿过一捆,哗地拆开,猛踹一脚,竹简四下乱飞。另一捆也被众学子拆开,竹简满地皆是。
苏秦怯怯地蹲在地上,不敢吱声。
学子们又开始调侃起来。
“穷小子,说话呀,哑巴了?”
“偷东西,输理呀,他不敢说!”
“来,我喊,大家跟上哟。”红衣学子冲苏秦挥拳头,“小偷小偷小偷……”
众学子齐挥拳头,声波一浪接着一浪:“小偷小偷小偷……”
苏秦面红耳赤,又被逼急了,口吃得愈加厉害:“我……没……没……没……没……”
见苏秦说不出个囫囵话,红衣学子来劲了,惊呼道:“听呀,小偷是个口吃!”
众学子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原来是个口吃!”
…………
苏秦将头低下,任这帮泼皮如何嘲笑,只不作声。
琴师看不下去,拨开众人,在苏秦跟前停下,对众学子解释道:“诸位学子,你们误会了,是老朽请他来的!”
听是此说,众学子面面相觑。
“咦,先生,”专与先生过不去的张仪跳出来找别扭了,“这就得有个讲究了!你请他做什么来着?”
“请他抄书来着!”
“抄的书呢?”
琴师在地上瞄一圈,捡起一册:“就是这册,他是送书来的!”
张仪盯住他,目光逼视:“先生是请他送书,不是请他学艺,对不?”
琴师有点儿尴尬:“这……”
张仪手指苏秦:“他在窗外偷艺断非一日,我留心他好几日了!”
琴师急了:“是我请他来听的!”
“先生,你凭什么请他?”
红衣学子跟着附和:“对呀,你凭什么请他?”
琴师手哆嗦着指向众人:“你……你们这群朽木……自己不读书,连别人窗外听一听也不让吗?”
“先生,”张仪阴阴一笑,“你讲过不止一次,君子要堂堂正正,先生既然请他来听讲,就该让他堂堂正正地坐到教室里,似这般躲在墙外,不是小偷,又是哪般?”
琴师语塞:“你……”
红衣学子拍拍张仪肩膀:“我说张兄,甭与先生扯嘴皮了,来个痛快的!”说着“唰”地叉开两腿,“穷小子,爱学习好呀,本公子成全你,只要你肯从我这裆下钻过去,本公子就替你交足学费,让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学堂里!”
“钻哪,臭小子!”一黑衣学子走到红衣学子身后,也叉开腿,从囊中摸出一块金子,“连我这裆一道钻了,这块金子就白送你!”
众学子纷纷站作一排,叉开腿,只有张仪原地站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热闹。
苏秦出身卑微却志向高远,显然受不了这等侮辱,呼呼直喘气,额上青筋暴出,头低得更低了。
青衣学子见他不买账,扫一眼众人:“臭小子不肯赏脸,怎么办呢?”
黑衣学子恨恨道:“揍他!不花钱就想听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