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学子齐围过来,纷纷作势要打苏秦。琴师气得胡子乱颤,手指他们:“尔等竖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雪公主抱着琴盒,雨公主背着琴,在后宫的小径上急匆匆地走着。将到靖安宫时,雪公主突然放慢脚步。走在前面的雨公主察觉到了,回过头:“怎么了,阿姐?”
“阿姐有点儿担心!”
“你担心什么?”
“阿姐琴艺不精,若是弹误了,母后岂不更伤心?”
“这……”雨公主略略一怔,“有了,我们去请先生来,由先生弹奏!”
“阿姐正是此意!”
姐妹二人拐向宫门,刚刚步入太学的大门,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一阵大似一阵的喧嚣声。
“阿姐,是先生的琴房!”雨公主细细一听,急道。
姐妹二人加快脚步,继而飞跑起来。
将近琴房时,姐妹二人眼前赫然现出吓人的一幕:众学子各自叉腿,站作一排,苏秦龟缩在地,一动不动。
红衣学子拉长腔:“一二三,钻钻钻!”
众学子合声:“臭小子,钻钻钻!”
黑衣学子拍手打着节拍:“四五六,裆下走!”
众学子附和:“偷艺贼,裆下走!”
青衣学子用脚跺着打节拍:“七八九,不钻是只狗!”
众学子附和:“不钻是只狗!”
…………
张仪似乎觉得他们玩得过分了,大手一扬:“诸位,诸位,且听在下一句!”
众学子停下,目光射向他。
张仪手指苏秦:“此人是个呆子,看在先生面上,暂且饶他这次吧!”
“咦,张兄呀,”红衣学子纳闷道,“好不容易有个乐子,你扫什么兴呢?今儿不让这小偷钻一个,本公子就让你钻一个!”将腿叉得更开,众学子发出更强烈的哄笑。
苏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羞怒惧卑交加,佝偻着身子缩在地上。
张仪的目光落在苏秦屁股下的木剑上,灵机一动,悄悄走到他身后,猛地一抽。
苏秦没有提防,剑被抽走。
张仪拔剑出鞘:“诸位请看,这是个什么物件儿?”
众学子一看,无不哄笑,纷纷扔下苏秦,赏起剑来。
黑衣学子从张仪手中抢过木剑,随手舞几下:“好玩,好玩,真是好玩!”
红衣学子接过来,掂在手中闪了几闪,大笑道:“哈哈哈哈,这也叫剑?就这根破木棍儿,在下一扭就断!诸位看好了!”作势折剑。
眼见红衣学子就要折剑,苏秦陡然蹿起,饿狼扑食般冲上去,将他撞倒在地,反手一把夺回木剑。红衣学子恼羞成怒,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呀呀”吼叫着一头撞向苏秦。苏秦不及躲闪,被他撞倒在地,众学子一哄而上,将他牢牢压在身下。
好虎架不住群狼,不消一时,苏秦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扭个结实。红衣学子夺回木剑,气喘吁吁地狠踢了苏秦一脚:“你个臭种地的,竟敢在本公子面前耍横?诸位学兄,既然他不肯钻,我们就来个硬的!”说着又“唰”地叉开腿:“来,大家帮他钻!”
众学子纷纷手指苏秦:“对对,不钻也得钻!”
众学子拿住苏秦,将他按倒在地,眼见就要推他钻过去,张仪摆手道:“诸位诸位,钻裆没什么趣味,瞧我来个新鲜的!”
黑衣学子来劲了:“张兄快说,是啥新鲜的?”
张仪转对红衣学子:“仁兄,借他木剑一用!”
那学子将木剑递给他。
张仪接过,晃了几晃:“就是这把剑了!这小子不是视作宝贝吗?我们就给他来一个小子背剑!”
众学子齐声道:“好咧!”
几个学子扭牢苏秦,张仪解下身上腰带,将木剑插在苏秦背后,再将他的两手用腰带反绑在木剑上。
苏秦疼得额头渗汗,狼狈不堪,紧咬牙关,只不作声,怒视张仪。
张仪阴阴一笑:“诸位站作一个圈!”
众学子站作一圈。
张仪发声喊,陡地将苏秦推向对面学子。对方再发声喊,将苏秦推向下一学子。苏秦就这样被他们推来搡去,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
望着他这狼狈样,众学子狂笑连连。
被晾在一边的琴师,急得不停跺脚:“尔等竖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不远处的大树下,鬼谷子闭目而坐,置若罔闻。
童子转对鬼谷子,急道:“先生,他们在欺负那个怪人呢!”
鬼谷子似已入定。
童子扯他衣襟:“先生?”
鬼谷子眼皮都没睁:“做什么?”
“去救救他呀!”
鬼谷子故意打起呼噜。
童子正自惶急,一阵脚步声近,雪公主、雨公主飞跑过来,在离他们不远处站下,一边娇喘,一边看向琴室外的喧闹。
一阵芳香袭来。童子揉下鼻子,看向二位公主。
鬼谷子眼角微睁,瞟向二女。
看到不是欺负先生,二位公主嘘出一口气,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琴室外,众学子仍在推搡苏秦,边推边数:“……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二位公主走到张仪、琴师的背后,站在离他们仅有几步远的地方。
陡然看到两位公主,红衣学子就像见猫的耗子似的,悄悄离开圈子,溜向一侧。
众学子回头一看,无不如中邪一般,纷纷溜过去,凑作一个堆儿。
苏秦被他们推搡得头晕眼花,突然失去推力,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见学子们撒手,张仪起初不解,继而觉得身后有异,回头一看,整个儿成了只呆鸟。
琴师这也看到了,迎上去,躬身深揖:“老朽见过二位公——”
姬雪截住他,回一揖:“弟子见过先生!”
琴师明白了,再揖:“老朽见过雪姑娘!”
姬雨原本冷傲,此时生了气,俏脸虎起,不怒自威,手指苏秦,两道目光剑一般扫向众人,厉声道:“谁干的?”
众学子面面相觑。
红衣学子看向独立一侧的张仪,众学子也都纷纷看他。
姬雨走向张仪,冷若冰霜,一字一顿:“是你吗?”
张仪舌头竟是僵了,退后几步,嗫嚅:“我……我……”
姬雨杏眉冷竖:“还不快将这位公子解开?”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张仪急到苏秦身边,为他松绑。
姬雨扫视众人,呵斥道:“瞧瞧你们这副德行,像是太学的学子吗?滚回琴房去!”
众学子个个就如触电似的,灰溜溜地走回琴室。
张仪解开苏秦,傻愣愣地站在苏秦身边,惶惶不知所措。
姬雨瞪他一眼:“还有你呢!”
张仪打个惊愣,这才明白是在责备他,急急溜向琴室。
姬雪转向琴师,问道:“请问先生,为何闹成这样?”
“唉,是老朽无能!”琴师手指苏秦,“这位学子家贫好学,以抄书为生,老朽见他用心,就让他旁听学业,岂料他自忖身贱,只在窗外听讲,不想却被这些学子……唉!”
姬雪心里生出莫名的感动,凝视苏秦一眼,径直走过去,对苏秦深深一揖,语气温柔、祥和:“这位公子,莫与这帮纨绔子弟一般见识!”回转身子,两只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师:“先生,自明日始,就让这位公子坐进教室听课,一应费用由弟子支出!”
琴师深鞠一躬:“老朽谨听吩咐!”
苏秦翻身爬起,两膝跪地,叩首:“苏……苏……苏秦谢……谢……谢……”
“苏公子不必言谢!”姬雪听他口吃,轻声问道,“敢问苏公子家居何处?”
“城……城……城东轩……轩……轩……里……”
“苏秦!”姬雪念叨一声,又喃喃重复几遍,似要记牢这个名字,又似不是,“苏秦……苏秦……”
苏秦仰脸凝视姬雪,似要记牢恩人的容貌。
苏秦再叩:“敢问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苏……苏……苏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
已到这步境地,还在想着回报,姬雪不由再次望他一眼,见他眉目端正,贱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气,心中一动,眼光落在被张仪解下后弃在一边的木剑上,走过去,弯腰拾起,端详有顷,看向苏秦:“此剑可是你的?”
见她在意这把木剑,苏秦满脸羞红,低下头去,有顷,微微点头。
“是你自己做的?”
苏秦再次点头。
姬雪将剑抽出,再审一时,插入剑鞘,赞道:“真是一柄好剑!精诚之作啊!”款步走到苏秦跟前,双手将剑递给苏秦,报出名字:“姬雪敬重苏公子勤奋上进之心,望苏公子在此好好习读,早日出人头地,成就功名!”
苏秦抱剑于怀,泪水夺眶而出,连连叩拜:“苏……苏秦谢……谢……谢……”
见苏秦流泪,姬雪轻叹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弯腰为他擦拭。
苏秦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紧闭两眼,泪水更如断线的珠子,越发不可止落。
姬雨显然觉得姬雪过分了,过来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许是看到苏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泪珠,许是联想到自己受人摆布、无法掌控的命运一如面前这个口吃,姬雪心中一酸,不仅没有走开,眼中反倒滚出泪来。
姬雪的泪水如珠子般滴落下来,砸在苏秦的额头上。
苏秦觉得有异,伸手一摸,抬头一看,见是姬雪在落泪,以为那泪水是为他流的,不由分说,将头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声悲泣:“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欲忍不住,一个转身,捂脸快步跑开。那块丝绢飘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掉在苏秦怀中。
姬雨急叫:“阿姐——”
姬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姬雨怔了下,走到琴师跟前,拱手,悄声:“先生,我和阿姐是来求请先生为母……母亲奏曲!”
琴师拱手:“老朽从命!”
姬雨礼让:“先生,请!”
琴师、姬雨扔下苏秦,匆匆离去。
张仪与众学子躲在琴室里,或隐在门边,或挤在窗台上,无不踮着脚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盯草地上发生的这幕。看到琴师、姬雨渐去渐远,众学子总算缓过神来,七嘴八舌道:
“乖乖,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那臭小子真有艳福!”
“大家评评看,她们二人,哪个更美?”
“这还用说,当然是那个没骂人的!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对呀,她是何人?”
“没见过世面了吧?她就是当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长公主,人称雪公主,秦、魏、燕三国争聘的,就是她!”
一语惊煞众学子,所有人都呆了。
琴室里静得出奇,所有人似乎全都屏住了呼吸。
好半天,黑衣学子咂舌:“啧啧啧,怪道方才在下丢了魂呢!那……另外一个呢?”
红衣学子不无得意道:“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称雨公主!”
黑衣学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环视左右:“不瞒诸位,本公子来此,名为学艺,其实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风采!哈哈哈哈,不想今日得偿夙愿矣!”
青衣学子击掌道:“太是了,在下来此,也为一睹芳容。挨这顿骂,值!”
红衣学子手指窗外:“看,那个口吃!”
众人这才想起苏秦,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
草地上,苏秦缓缓站起,将姬雪的丝绢纳入袖中,将地上的竹简一捆接一捆地捡起来,挑在肩上,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倒背木剑,精神抖擞地大步而去。
紫衣学子盯住苏秦:“诸位看清楚没?方才雪公主落泪了,是为这小子!”
红衣学子醋意横生,骂道:“他娘的,便宜这叫花子了!我说诸位,咱们这就出去,追他回来,揍他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黑衣学子长叹一声:“唉,要去你去吧,本公子这得回房睡一好觉,不定能梦见两个小美人儿呢!”见张仪仍盯着姬雨消失的方向:“咦,张兄,人都没影儿了,你还发啥癔症哩?”
张仪缓过神来,没睬他们,撒腿就朝外面跑去。
张仪跑过鬼谷子师徒所在的那棵大树,不一刻儿,就消失在拐弯处。
童子指向拐弯处:“先生,他在追人家呢!”
鬼谷子缓缓起身:“走喽!”
“先生,哪儿去?”
“为你挣枚铜板呀!”
姬雨、琴师一前一后,快步走向王城偏门。
张仪尾随于后,紧追不舍,直到二人走进宫门。
张仪怅然若失。
自发病以来,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体内尚存温热,鼻孔尚有气息,整个就如死人一般。
眼见王后日日沉睡,周显王茶饭不思,日日责成御医查出病情,抓紧诊治。宫中御医,有能耐的早到他国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庸医,遇到这种怪病,根本无从下手,莫说是瞧出病因,即使脉象,也无一人摸出。当姬雨引领琴师走进靖安宫时,几个御医仍在宫外合议,个个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满面。
姬雨与琴师走进大门,在珠帘外面摆开琴架。宫正见状,怦然心动,传令众御医暂回太医院讨论,又拐回宫里,安排众宫女守在宫里,吩咐琴师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难觅。对于琴师来说,王后不仅是衣食之源,更是难得的知音。但凡有事,无论是喜是忧,王后总要使人请琴师弹奏,且每次必点俞伯牙的《高山》《流水》。这两支曲子,莫说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宫人,也多听得熟了,因而,只要琴声响起,只要是这两支曲子,大家准知是琴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