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公似也挂不住脸了,用臂弯轻碰陈轸。
陈轸似是没有感知:“大魏御医请求为大周王后诊病,请王上允准!”
周显王强力压住火气,声音如同从喉管里挤出:“准允魏医切脉!”
宫正声音冰冷:“悬丝!”
两个宫女将一根红色丝线引出珠帘,悬在老御医面前。
老御医闭目摸丝,丝线随着王后的脉动而微微颤动。
宫中静寂如死。
时光一丝一丝地过去,老御医仍在把丝,但额头汗出。
内宰看向老御医:“请问魏医,脉可切好?”
老御医收手,拱手道:“臣已入耄耋,请求为娘娘望诊,奏请陛下恩准!”
周显王看一眼王后,见她点头,转对内宰:“带他进来。”
宫正过来,引老御医、女医官入帘。
老御医看向王后,见她额泛青气,面颊猩红,眼白充满血丝,呼吸极其微弱。女医官伸手把脉,把一会儿,让给老御医。
老御医切脉,面色凝重。
老御医看向女医官,女医官托住王后下巴,使她张口,现出舌苔。女医官翻开王后眼皮,现出眼白。
折腾有顷,老御医深揖一礼,走出宫门。
陈轸追出门外,急切问道:“神医,王后所患何症?”
老御医看向他,眉头紧:“怪异!疑是寒症,又似热症……”
“这……是有病还是没病?”
御医断然回道:“有,是怪病!”
陈轸“哦”一声,凝眉有顷,沿宫中小径顾自走去。
二人走出周宫,正在步下台阶时,刚好西周公、公子疾正一左一右地陪着林仙姑走上台阶。
陈轸驻步,俯视公子疾,目光落在林仙姑身上。
公子疾急进几步,距陈轸约两级台阶时驻步,拱手揖礼。
“呵呵呵,”陈轸不无得意道,“五大夫,今朝是你迟到一步哟!”
“上卿可知后来居上乎?”公子疾还一个揖,迎头反击。
陈轸略略抖动几下肩膀,看向脚底下的台阶:“呵呵呵,居上的好像不是五大夫吧?”
“敢问上卿,您这是一直居上呢,还是在拾阶而下呢?”
公子疾的这一句反击绝妙,陈轸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辟,嘴角嚅动几下,却无声音出来。
公子疾“噌噌”两步跨到陈轸同一台阶,朝他笑笑,又是几步,跨到陈轸上方,回头笑道:“陈上卿下阶,五大夫就不陪喽!”说完长笑一声,扬长而去。
陈轸目光如两把尖刀射向他,似是要将其开肠破肚,末了气恨恨地哼出一声,转身“噔噔”下阶。
魏使走后,周显王气呼呼地回到了御书房。
内宰奉上茶水:“王上,喝一口润润嗓子!”
周显王咕咕几口饮下,“啪”地将茶盏摔在地上:“欺人太甚!”
内宰安慰道:“世风日下,王上龙体要紧哪!”
“传旨,”周显王声音冰冷,“藩邦属臣无论何人,不可再入后宫!”
内宰略略一顿,拱手道:“臣——”
“领旨”二字尚未说出,一阵脚步声紧,当值内臣趋进院门。
内宰看向他:“何事急切?”
当值内臣拱手道:“禀王上,西周公、秦使请求觐见!”
内宰看向显王。
显王脸色黑沉:“晓谕秦使,娘娘玉体欠安,寡人概不会客!”
当值内臣苦笑:“臣也是这么回的,可秦使说,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秦公听闻娘娘玉体欠安,特从终南山请来仙姑,说是神通广大,或能诊治娘娘之病!”
显王“咚”一声将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怒喝:“什么终南山?什么仙姑?藩邦属臣,无论何人,不可再入后宫!”
“这……”当值内臣看向内宰,低声道,“是西周公带他们来的,这就候在门外了!”
内宰趋前,轻声道:“王上,魏医诊过了,若是不允秦医,臣恐……”
周显王这才冷静下来,苦笑一声,摆手道:“罢了,晓谕秦使,依大周礼仪,带秦医为娘娘诊病!”
内宰引领秦医径入靖安宫,宫正禀过,掀开珠帘,引林仙姑趋近王后床榻。王后头裹丝巾,似已昏睡。
不同于魏医,林仙姑既不搭脉,也不望闻,而是离王后数步处停步,揖过礼,扎下马步,双目闭合,凝气聚神,以天目审视王后。
几息之后,林仙姑朝王后再揖一礼,告退出来。
公子疾迎上急问:“娘娘所患何病?”
林仙姑淡淡说道:“娘娘无病!”
公子疾略略一想,嘴角绽出一笑,转对副使道:“将仙姑的话透给魏人!”
一直在设法探听的戚光得到确信,禀报陈轸:“主公,秦人有说法了!”
陈轸急问:“怎么说?”
“那仙姑断出王后无病!”
“哦?她怎么能断出王后无病的呢?”
“听说她是终南山大巫,有神通,能用天眼视人,无须把脉,有病无病过目即知!”
“终南山大巫?”陈轸叹服地点头,“嗯,巫、医虽有通处,却是殊途,王后之病,俗医皆说怪异,连王上御医也断不出所以,秦人请来巫医,不失绝妙啊!”
“哪里绝妙了?”戚光趋前一步,不屑地说,“主公早就断出王后是装病,秦医不过是验实而已!”
“呵呵呵,”陈轸不无受用地笑出几声,“无论如何,这事儿拖不得了。河西密报,公孙鞅节节败退,上将军已经收回河西二十余座城邑并过半失地,将秦人压向长城、洛水一线,秦溃不成军,士气低迷,上将军要本公早日赶赴河西,为他谋划大业呢!”
“我也待不下去了。府上那摊子事儿,虽说有元亨楼的老林撑着,我仍旧放心不下哪,前几天就想赶回去呢!”
“这些都是小事儿,关键是秦使诊出病因,必至周室诘问天子,周天子理屈词穷,或有可能将长公主嫁予秦室!”
“这当如何是好?”
陈轸冷笑一声:“哼,轮不上他了!备车!”
陈轸直入王宫,强硬求见天子。内宰顶不住,只好禀报显王。听闻魏使又来,显王气不打一处来,压住火气道:“魏医不是刚刚诊过了吗,又来何干?”
内宰苦笑:“说是奏请国事!”
周显王摆手:“让他去谒见太师!”
“臣也这么讲给他了,可他不听,一定要见王上,否则……”
周显王看向他,面色愠怒:“否则怎么?”
内宰又是一声苦笑:“他就撞死在这门上!”
周显王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他也不会真撞,可……只要他轻轻碰一下,就会酿成事端!”
周显王不耐烦道:“那就宣他觐见!”
“他要求在明堂觐见王上!”
“明堂!”周显王震怒了,“区区侯国使臣也配进明堂!芽都没冒出来,真当自己是根葱啊!去,晓谕魏使,若要觐见,最高也是偏殿,不想觐见,随他撞哪儿去!”
内宰朗声应道:“臣领旨!”
内宰传达口谕,陈轸不敢用强,同意在偏殿觐见。周显王喝了会儿茶,压住火气,于半个时辰后赶到偏殿,在东周公、御史及几个当值朝臣的陪侍下,宣召魏使。
陈轸沉脸趋入,跪叩道:“大魏使臣陈轸叩见大周陛下!”
周显王冷冷说道:“魏使平身!”
“回禀陛下,轸身不能平!”
“为何不能平?”
“轸奉魏王诏命,使周聘亲。今至洛阳已是月余,迟迟未见回复。轸有辱使命,故而叩请觐见王上,无论王上允与不允,轸只求一句准话,回朝复命!”
周显王脸色黑沉,看向东周公,见他低头,又转向御史。
御史目光直射陈轸,声音不大却强而有力:“请魏使斟酌辞令,在天子面前称王言尊,是大逆之罪!”
“哈哈哈哈,大逆?”陈轸仰天爆出一声长笑,叩首,“轸知罪矣!轸叩请大周天子陛下允准轸之所请,使轸不辱使命!”
御史应道:“王后玉体有恙,迄今未愈,王室上下忧心如焚,不宜计议长公主婚事,此情皆已晓谕求聘诸使。魏使若是诚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王后玉体康复,再行聘亲不迟!”
陈轸拱手,声音阴寒:“王后之病,轸已奏请魏宫使神医诊治,据神医所断,王后玉体安康,并无大恙!周室若是不屑与魏室结亲,直言即是,大可不必寻此托词!”
陈轸此言无疑是“委婉”地警告周室,若不买魏国面子,就是与魏国作对。在场众臣面面相觑。周显王面孔扭曲,全身颤抖。
御史强抑心中狂怒,正色道:“魏使不可妄语,请遵行宫廷礼仪!”
“轸这就遵行礼仪!”陈轸缓缓叩首,朗声道,“魏使陈轸叩请周室天子,寡君诚心与周室结亲,共谋天下和解之道。天子若是执意不允,轸只得回朝复命。天子应该知道,寡君向来看重面子。应天下民意,寡君已于逢泽南面,今与天子同尊。秦人失义于天下,寡君已遣武卒前往征剿,待河西烽烟过后,我王若是亲驾洛阳,那时……”顿住,看向显王。
御史脸色铁青,正欲申斥,周显王的拳头已经“咚”地震于几上,语气虽缓,却是威严:“明日辰时,明堂听宣!”起身,拂袖:“送客!”
得到天子亲口承诺,陈轸、东周公兴致勃勃地走出宫门。
望到二人步下台阶,戚光赶忙驾车迎上,服侍二人上车,坐好,小声禀道:“主公,上将军又来战报了!”
“哦?”陈轸看向他。
戚光从怀里摸出战报,双手呈上:“刚刚到的,我这儿还没暖热呢!”
陈轸拆开,匆匆阅过,看向东周公:“王叔,大好消息来了,我左军先锋裴英将军与秦将司马错大战于杜平,斩敌数千,打得秦人是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哪!”
“哎哟哟,”东周公连连拱手,竖拇指道,“裴将军真是虎将啊!”
“哈哈哈,我大魏铁军无人可挡!”陈轸扬扬战报,“王叔,麻烦您走一趟颜太师府,将此捷报晓谕太师,让周天子有个掂量,免得明日长公主嫁错了郎!”
“好好好,老朽这就去!”
是夜,周显王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唉,”颜太师叹出一口气,“眼前局势,上上之策莫过于一个‘拖’字,王上怎就轻易准允了他呢?”
“是哩,”周显王顿住步子,有点儿懊悔,“寡人也是气极了!明日魏使上朝,如何应对,还请老爱卿拿个主意!”
“王上既已应下,拖字就不宜再用,长公主之事就当有个决断了!”
“依老爱卿之意,雪儿聘予谁家为妥?”
“河西依旧胶着。老臣本欲拖至河西有个结局,再定长公主终身,可……”
“魏人可恶,”周显王打断他,恨恨道,“要不,就将雪儿嫁给秦室吧!”
“不可。”颜太师断然摇头,“臣已得报,河西战况并不利于秦人。万一秦国战败,我们就连一条退路也没有了。魏罃既已走出第一步,在逢泽南面称尊,中原无二王,还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呢?”
周显王倒吸一口冷气。
“魏室也不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如果秦人战胜,王上也不好交代。再说,就此番聘亲,秦室还算知礼,是魏室蛮横搅和。”
周显王额上青筋暴出,激愤地决断:“就嫁燕公!”
颜太师重重一叹:“唉,怕也只能如此了!”
周显王转对内宰,吩咐道:“晓谕燕使、秦使,让他们明日辰时,皆到明堂听宣!”
翌日晨起,大周明堂里,周室大夫以上诸臣按部就班,三国聘亲使臣公子疾、陈轸、淳于髡皆至。
周显王扫视一遍众臣,朗声道:“诸位爱卿,燕、秦、魏三国使臣,听旨!”
所有朝臣并三国使臣尽皆叩拜。
周显王转对内宰:“宣旨!”
内宰朗声宣旨:“……依据大周王制,长公主去岁及笄,该当缔结婚约。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别遣使聘亲,周室诸公秉承天意,主婚长公主予燕公姬闵,特此颁诏,告示天下……”
爱女心切的周显王居然将长女嫁往苦寒之地,且是嫁给一个行将就木之人,殿中所有人皆是惊愕,目光纷纷转向燕使。
陈轸、公子疾俱是一震,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燕使。
淳于髡“啪啪”几下舒展衣袖,趋至殿前,三拜,叩首:“燕公使臣淳于髡叩谢天子恩宠!”
周显王声音沙哑:“退朝!”便起身离场。
众臣有的苦笑,有的摇头,有的长叹,陆续离开。
颜太师起身,对淳于髡扬手:“燕使留步!”
淳于髡看向他,深作一揖:“燕使谨听太师!”
“燕使请随我来!”颜太师伸手礼让,引领燕使扬长而去。
众人散尽了,堂中只余陈轸与公子疾。
望着颜太师、淳于髡远去的背影,二人各自怅然,悻悻地走出殿门,肩并肩步下台阶,又在台阶的最后一级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
二人对视。
公子疾的嘴角浮出一笑。
陈轸拱手:“敢问五大夫缘何而笑?”
公子疾拱手还礼:“在下想起一句秦谚,会意而笑!”
“何谚?”
“秦谚是,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热汤!观今日之事,此谚可应在上卿身上!”
对他的嘲讽心知肚明,陈轸嘴角亦扬起一笑。
“上卿又是缘何而笑呢?”
“轸亦想起一句魏谚!”
“何谚?”
“魏谚是,弄巧成拙。观今日之事,此谚当可应在五大夫身上!”
公子疾轻蔑一笑:“是巧是拙,上卿言早了吧!”
陈轸反唇相讥:“热汤喝得喝不得,五大夫怕也言早了吧!”
两人再度对视,俱出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疾敛住笑,拱手:“陈上卿,河西见!”
陈轸亦拱手:“五大夫,河西见!”
二人摆正身子,步下最后一阶,大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