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配合默契,嘴角撇出一笑:“末将未曾攻过孤城,正要向龙将军请教呢!”
见两人一唱一和地针对自己,龙贾老脸涨红。
公子卬看向龙贾:“敢问老将军,攻打郃阳多少时日了?”
“一十五日。”
“我军伤亡如何?”
“上将军请看末将战报!”
“哦,对了,我看过战报!”公子卬看向裴英,“这个司马错何许人也,仅引不足两万人马,龟缩于一座破败孤城,竟让我三万大军奈何不得,白白折损三千勇士?”
“回禀主将,”裴英拱手应道,“据末将所知,半年之前,秦将中未闻有司马错其人,听说他不过是个千夫长。不久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突然得到卫鞅赏识,破格拔为先锋,用奸计偷取我长城,困住我河西猛将吕甲,然战不数合,就被吕甲敲掉头盔,差一点儿脑袋搬家!之后此人引军三万攻我少梁,与我八千弱卒激战旬日有余,折兵数千,而我少梁岿然不动!”
公子卬故作惊讶:“咦,同一个司马错,前后差异怎就如此之大呢?”
受到如此含沙射影的羞辱,龙贾强抑情绪,喘气渐粗。
“因由末将已经忖出,只是……”裴英猛地顿住,瞟一眼龙贾。
公子卬犀利的目光射向他,沉声道:“讨论军事,裴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末将妄言了!”裴英瞥一眼龙贾的白胡子,“听说司马错年不过二十五,想是胜在血气上吧!”特意将“血气”二字拖得很长。
经此一连串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龙贾脸色泛紫,老拳捏得“咯咯”作响。
“呵呵呵,再有血气,难道能抵过我威震八方的龙老将军?”公子卬转对龙贾,夸张地拱手,“敢问龙老将军,郃阳何日可下?”
龙贾哼出一声:“暂时不下。”
“哦?怎么不下了?”
“郃阳易守难攻,我若强攻,伤亡必大。围而不打,迫使秦人自撤!”
“如果秦人不自撤呢?”
“郃阳是个小邑,民不足一千,多因战乱逃散,秦人却在此地屯兵两万,如今更是一座孤城,粮草、用水皆不能久,末将断定他们撑不了多久!”
公子卬脸色黑起来:“围而不打?本将问你,是围了还是没围?”
“围了。”
“可本将听说,老将军只是围了西与北,东是河水可不必说,南面呢?那条郃水深不过胸,宽不过一箭地,将军不会是有意要放秦人一马吧?”
“正是如此。”
“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困兽犹斗!”
“嘿嘿嘿,”公子卬嘴角现出嘲弄,“原来是本将想多了。本将原还以为老将军是诱敌出洞呢,倒没想到老将军是担心秦人会玩命呀!”
龙贾老脸红涨:“主将,你……”
公子卬两手一摊:“没什么呀,本将不过是实地领略了龙将军威震河西的战略而已!”转对裴英:“裴英,你要学着点儿!”
裴英夸张地连连摇头:“末将不能学,也不想学!”
“哦?”公子卬故作惊愕,“为何不能学,也不想学?”
“末将来此,是杀秦人的,不是来与秦人磨着玩的!”
公子卬夸张地长叹一声:“唉,还是年轻呀,虽有血气,却不会……”故意顿住,看龙贾。
龙贾老脸气得苍白,手指哆嗦:“你……你们……不了解秦人!秦人根本就是诈败!”
“诈败?”公子卬看向他,“老将军何以断言秦人是诈败?”
龙贾猜他可能听进去了,便尽力压住怒气:“回禀主将,末将与秦人对阵多年,未见他们如此不堪过!”
公子卬转向裴英:“裴将军,老将军断言是秦人诈败,你怎么看?”
“禀主将,”裴英声壮山河,“就末将所察,未见秦人有诈败迹象。末将以为,秦人战力并非秦人扬言的那般可怖。秦人靠玩弄诡计方取我河西,但数万秦军却在我少梁区区数千弱卒面前,逾旬日不下。自上将军担当主将以来,秦人屡战屡败,伤亡不计其数。若是诈败,一次两次可解,每一次都诈,纵观古今战例,末将未曾听闻!再说,有这样置自家将士的性命于不顾而屡战屡败又屡诈的主将吗?”
公子卬转对龙贾,冷冷问道:“龙老将军,您与秦人交战多年,可否见过秦人如此这般丢盔弃甲、屡战屡败、屡败屡诈吗?”
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龙贾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龙老将军,您久经沙场,既然断定秦人是诈,总该给个因由,秦人为何行诈呢?”
龙贾仍不愿放弃希望,睁眼盯住他,目光犀利:“诱我军决战!”
“诱我军决战?”公子卬爆出一声冷笑,“如果不用他诱呢?”
龙贾愕然:“主将?”
公子卬鼻孔里哼了一声:“没事可议了,裴将军留下!”
龙贾沉起脸,没有道别,一个转身,径自走出。
夜已深,繁星满天,月牙西挂。
龙贾仰天长叹一声,跳上战车,疾驰而去。
听着龙贾的战车驰远,公子卬冷冷一笑。
“主将,”裴英看向公子卬,一脸期待,“我们是要与秦人决战吗?”
“正是!”公子卬一字一顿,“该与背信弃义之人一决雌雄了!”
“太好了!”裴英热血沸腾,捏拳道,“末将早就等不及了,怎么决,请主将下令!”
“请看此图!”公子卬指图上徵城西侧的葫芦谷,“从这儿到这儿,此谷深三十里,宽十五里,犹如一只大囊,秦军主力尽入囊中矣!”
“是哩!此谷虽说易守难攻,可秦人忘却了一点,我大魏武卒正是为适应山地才立起来的,没有山地,将士们还真不过瘾呢!遥想当年,乐羊、吴起率三军攻打中山,足迹踏遍太行山!太行山,高万仞,公孙鞅却想靠一道小小谷地阻我,简直就是笑话!”
“裴英啊,我们也不能轻敌!方才龙将军怎么说?困兽犹斗!公孙鞅连战皆败,已将三军引入死地喽!”
兔子急了亦会咬人,裴英也意识到了,担心道:“是呀,是呀,秦人真就是只落入陷阱的困兽了!”
“晓得如何屠宰这只困兽吗?”
“主将想必已有妙策,请明示末将!”
公子卬手指梁山与郃阳:“秦军主力分别困于两地,郃阳就交给龙贾了,随他如何打去。至于你我……”看向参将:“将本将的决战方略示给裴将军!”
参将展开一张羊皮制作、装饰精美的图卷:“将军请看!”
参将扼要讲完决战要略,退到一侧。
“主将好韬略啊!”裴英盯住地图,表情兴奋,握拳赞赏道,“三面为山,谷口被封死,身后长城反将自己的退路堵住,公孙鞅这般用兵,看来是真的不知军事呀!”
公子卬一脸不屑:“哼,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呢!”
“观这葫芦谷周边的山势,曲曲折折,倒像一条长蛇!”
“本将斩的就是此蛇!”公子卬指图,“我们不在外面硬缠,而是杀入蛇口,内部突破!待我攻开葫芦口,就可兵分两路,在杜邑、辛邑穿插突破,将此妖蛇斩为三段,使之首尾难顾,成为死蛇!”
裴英竖起拇指:“好谋略!”
公子卬诡秘一笑:“这只是明处决战,不为奇兵!”
“奇兵何在?”
公子卬指向裴英:“就是你,裴英!”
裴英打个礼:“末将听令!”
“决战前夜,你起重车三百乘,选锐卒两万,”公子卬指向图上一条红线,沿洛水一线秦国的边界战备衢道,指向大荔关,“由这儿出关,以雷霆之势突入秦境,奇兵袭击!”指几处黑色三角标志:“这些为秦人粮草所在。”又指几处黑色圆圈标志:“这些是秦人的后备兵营,说有不下十万之众,统统都是你的猎物!”
裴英长吸一口气,拳头握紧:“避亢捣虚,堪称旷世奇谋!”
“实则为一着险棋,你孤军深入,没人能够助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有将军撑腰,末将无所畏惧!”
“不过,”公子卬话锋一转,“此棋看险也不真险!秦国锐卒坚车皆在葫芦谷里,秦境清一色是步卒,且多为苍头,你以甲车锐卒击之,当是以石击卵,只管横冲直撞就是。”
“末将心中有数了!只是……”裴英现出忧虑,“末将带走坚车锐卒,这儿岂不……”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将军只管前去!本将估算过了,秦人袭我河西时,共出兵九万,攻我河西三城受挫,折兵逾万,后增补三万,前些日连战皆败,折兵一万,余众不足十万,两万困于郃阳,留在谷中的不过八万。本将有中军六万,加左军一万,共是七万,再调临晋、少梁守备约一万五千,以八万五对其八万,绰绰有余。本将另从上郡调拨两万锐卒,防其西窜。我军为乘胜之师,士气旺盛,战力翻倍,而秦军连战皆败,士气低迷,战力大减。两相比较,我军胜算在握。再说,有你这支奇兵,覆其巢,坏其援,秦军必惧。惧则生乱,乱则不战,公孙鞅想求死也难!”
裴英嘘出一口气:“有主将此说,末将就完全放心了!”
“你这里是制胜关键,否则,我们这边打起来,公孙鞅吃紧,秦公必拼全力驰援。有援军在侧,公孙鞅残军势必殊死一搏,我即使战胜,也不利索!”
“末将明白!”
公子卬将图小心收起,袖入囊中:“长途奔袭,重在密机,此谋连龙将军我都没讲,你务必要缜密备战,悄悄行事,不动则已,动则打他个措手不及,让秦境四处狼烟,遍野哀鸿!”
裴英拱手:“末将得令!”
龙贾回到魏国右军大帐时已是小半夜了。公孙衍仍然没睡,坐在几案前,面前摆着一张军情图,正在思虑。
龙贾气呼呼地走进,在案前坐下,一拳震在几上:“竖子得志,气杀我也!”
公孙衍看过来:“怎么了?”
“秦人明明是诈败,可他……他们愣是看不明白,还自以为得计!”
公孙衍滑稽一笑:“将军生气,怕是为郃阳吧?”
“是啊!他们冷嘲热讽,笑本将怯战!”
公孙衍微微一笑,半是调侃道:“常言说,秃子不让说光,还真没有说错呢。将军怯战就是怯战,人家议论几句怎么就受不起了?”
“什么怯战?”龙贾气恨道,“本将麾下锐卒尽被他调往中军,只留下三万新卒,多数从未历过沙场,训练最长的不过三个月,最短的这才十几日,枪尖上还没见过红呢!”
“瞧瞧,这不就是怯战吗?”
与公孙衍相处久了,龙贾早已习惯了他的个性,故而并不生气:“好好好,就算是怯战吧!可本将之谋是围之、困之,逼秦人南撤,与之决战于野!”
公孙衍敛住笑,正色道:“秦人正欲以此兵力牵住将军,怎么舍得南撤呢?”
“你是说……”龙贾睁大眼睛盯住他。
“将军随便想想,公孙鞅愿意看到魏卬身边有将军在吗?”
龙贾吸一口气。
公孙衍长叹一声:“唉,可怜大魏逾十万武卒,眼睁睁地就要葬身于西河喽!”
龙贾额上冒汗,急问:“这……可有说辞?”
公孙衍手指地图:“将军请看,公孙鞅让十万秦卒丢盔卸甲,陆续‘溃’入葫芦谷,连后退之路也尽舍弃,置己于死地,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龙贾看过去,点头:“嗯,公孙鞅此举我也不解,近日来一直琢磨!可琢磨来琢磨去,仍旧觉得秦人走的是步险棋,甚至是步死棋。葫芦谷虽说有险可凭,但逾十万人挤在一道谷里,单是粮草也撑不了多久啊!”
“在将军面前或是险棋,但在君上的那个宝贝疙瘩面前,就不是了,因为公孙鞅大可不必久撑,魏卬也不可能让他久撑!”
“你说得是。听他话音,好像就要与秦人决战了!”
也许认为事情大致按照自己所预计的方向发展,公孙衍不自觉地“哦”了一声,手指地图:“将军请看,葫芦谷三面皆山,林木茂盛,葫芦谷里虽然开阔,却多为林地,既不利于战车驱驰,也不利于长兵器施展。仅此局限,武卒的优势就可消弭于无形。天气炎热,关键是水。若我攻入谷中,只要秦人截断水源,封死谷口,就可置我于死地!武卒铁甲裹身,装备精良,在林中却是短处。反观秦人,背依山岭,甭说居高临下了,即使避而不战,只在林中与我周旋,不出三日,我也必不战自乱。那时……”顿住话头,目视龙贾。
龙贾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老眉紧锁:“依公孙兄之见,可有破解?”
“只有一解,就是效仿将军在郃阳的战法,”公孙衍手指葫芦谷,“深沟重垒,封死谷口,观敌之变。另外,可发锐卒若干,”指向阴晋,“出阴晋,避亢捣虚,直入咸阳。公孙鞅守在山中,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老巢若再被扰,必冒死回撤。俟敌回撤,我可在这儿,”再指向大荔关至徵城区域,“这片开阔地带,与敌决战!”
梁山葫芦谷中,坡地、石头、水边、树下等地坐满了百无聊赖的秦卒,个个表情沮丧。这些日子之所以节节败退,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是打不过,而是主将“怯懦”。
一棵大树下,几个亭长凑在一起嘀咕,一个啬夫模样的靠在树干上打瞌睡。
一个亭长抱怨道:“他奶奶的,从出生到现在,在下总共打过三次仗,只有这一次窝囊,一只耳朵没割到不说,反被魏人从阴晋城一路赶到此地,连媳妇儿送的一双新鞋也跑丢了!”
另一亭长附和道:“说他娘个脚,这个山窝窝上不着村,下不着店,除了石头和树,连根毛也没看见,再待下去,我们喝西北风呀!”
第三个亭长看向啬夫:“啬夫,能不能问问大啬夫,要死就死得痛快点儿,这这这……活罪受够了!”
啬夫睁开眼,白他一下,合上又睡。
下级军官如此,上层的将军们也不安分。五六个与公室走得近的将军实在受不了,又惧秦法,不敢妄言,就到监军嬴驷的帐里闲坐。
“殿下呀,”一个老将看向嬴驷,抱怨道,“末将也算是历过几次沙场的人了,从未见过这般战法!别的不说,就说徵城吧,末将不是守不住,而是……正打得过瘾,主将让撤!撤军是要鸣金的呀,主将又不让鸣金,只说让撤。两军阵上,不鸣金而撤,后队走了,前队不败也得败呀!即使让撤,可……可怎能撤进这个山窝窝呢?这是当年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