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将军附和道:“说得是,葫芦谷是个绝地!河西各邑,得而复失,不是我们守不住,是……是主将不让守啊!主将命令我们都朝这个山窝里撤,可这儿……”
第三个将军鼻孔里哼出一口气:“哼,一个从没穿过甲胄的人来当主将,这是必然的!”
…………
众将七嘴八舌,嬴驷似是没有听见,全部注意力凝在一个大铜盆里。盆里是一只颜色发青的大蛐蛐,正在昂头与他对视。
都到这个时候了,殿下仍有闲情逸致耍蛐蛐,将军们既焦急,又无可奈何。
“殿下,我们不怕死,可……”第一个发话的老将军“扑通”跪下,带着哭音,“十万老秦人哪,上上下下无不惶惶,恳求殿下问问主将,让将士们吃颗定心丸吧!”
众将军们纷纷跪下。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人闪进。
嬴驷眼中余光瞥到,向他招手。
黑衣人趋近,单膝跪地。
嬴驷悄问:“公主何在?”
黑衣人应道:“临晋城里,守护甚严。”
嬴驷的目光转到蛐蛐上:“再放黑雕!”
“喏!”黑衣人拱下手,起身走出。
中军大帐里,公孙鞅正襟危坐,闭目凝思。
车希贤满腹疑虑地走过来:“主将……”
公孙鞅眼睛都没睁:“何事?”
车希贤低声道:“将士们议论颇多,士气低迷,都对……”欲言又止。
“说啊!”
“都对撤到此地不解。”
“说什么了?”
“说这儿是死地,当年先君……当年先君在少梁西与魏人激战,中箭撤退,就……就薨在这个谷里。”
“还有吗?”
“多了去了,各种说法都有,甚至对主将也……”车希贤打住话头。
“直说吧。”
“说主将只能治国,不懂将兵……”
公孙鞅猛地睁眼,声音冰冷:“懂不懂将兵,也得候到打完仗再说。传令三军,既往不咎,从现在起始,凡妄议军事者,杀无赦!”
车希贤拱手:“得令!”
大荔关外,洛水沿岸,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秦国预备队的帐篷。
栎阳郊外的一个大军帐里,孝公两眼紧盯地图,时不时地咳嗽几下。
“君兄啊,”嬴虔紧盯孝公,手指地图,瓮声瓮气道,“您再细看,往北非川即山,再北就是义渠的地盘,义渠虽说与我相善,可我三军若是败退而去,义渠作何反应可就难说了!往南是洛水,退路是临晋城和大荔关,却被他拱手送给魏人了。往西是长城,人可以跳下,车马辎重怎么办?再说,西面就是上郡,也是魏人的地盘。三军只剩下往东拼死一条道了!”
孝公再度咳嗽。
“君兄?”嬴虔关切道。
孝公轻咳几声:“不打紧,许是前天夜里受凉了。”
“要不,臣弟这就叫御医来?”
孝公笑了下:“不用不用,喝几口水就好了。你说下去。”
“我这……”嬴虔迟疑了一下,“臣弟实在想不明白公孙鞅为什么会相中那块绝地,是有意呢,还是无知?就算他治国有一套,可治军不同呀!两军对垒,是枪对枪,是刀对刀,是玩命啊!”他越说越激动:“君兄啊,此番大战,开局多好哇,西河郡十六城六十四邑,我们占去逾八成!只要占下西河,上郡就是绝地,是咱囊中之物,想何时享用掏出来就是!可他公孙鞅呢?人家夺一个,他就扔一个,老秦人何时这般不济过?占下的地盘丢光了,他无处可去,只好引大军龟缩在葫芦谷里!他是不敢回来呀!将士中不少人跟从过先君,早晚望到先君薨去的地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听他提到先君,孝公泪水涌出来,拿袖抹去。
“君兄呀,这场大战,我们输不起啊!他那十万将士算是咱的家当了,万一有个闪失,”嬴虔指着外面的帐篷,“剩下这些苍头,不是臣弟瞧不起他们,君兄您也看到了,八百里秦川,能指望这些一直放不下锄头的人吗?三军在将,士卒在技击,在行兵布阵,而所有这些,断非一蹴而就的呀!”
孝公表面镇定,心里却也忐忑起来。
“就眼下而断,公孙鞅断非将才!君兄将十万甲士交到他手里,臣弟实在……”嬴虔哽咽起来。
孝公看向他:“贤兄,依你之见,寡人当如何是好?”
“闹到这个地步,没有别的办法了,君上当即速诏命公孙鞅回师南撤,南攻临晋,拿下大荔关,我们这里也渡洛接应,合兵一处,背依国土,与魏卒殊死一战!”
孝公闭目思考,良久,抬头:“不妥。寡人既已授权公孙鞅,不可食言!”
“君上,您……”嬴虔急了,“您太宠信这个异乡客了,他这要……这要毁掉我大秦啊!”
孝公正色道:“贤弟不可乱语!”起身:“走吧,我们巡视防务去!”
弯月斜挂,夏虫啁啾。
葫芦谷秦军营区里,一行十几人快步走在营帐间,为首之人是公孙鞅和车希贤,后跟十几个短兵。
前面一个稍大的营帐现出火光,隐约传出说话声。
公孙鞅放轻脚步,径走过去。里面传出各种声音:
“……晓得为什么吗?秃子不让说光!”
话音刚落,一阵哄笑声响起。
“亏你们笑得出来!我讲个事儿,保证你们背脊骨发凉!”
“快讲!”
“后晌我奉左更之命前往谷底办差,你猜看到啥了?”
“啥?”
“葫芦山绝顶的那棵老松树!”
“老松树咋了?”
“当年先君就薨在那棵大树下面!”
帐中死一般寂静。
“唉,不知怎的,我一看到那棵松树,头顶就冒出一股寒气!”
“你怎么知道是那棵树?”
那声音嗔怪道:“我就守在先君帐外,怎么能不知道?”
帐中再现静寂。
公孙鞅脸色阴黑,转对车希贤道:“帐子里的,统统抓起来!”说完扭转头,大步走去。
次日午时,秦营刑场上,秦军千夫长以上将军站作几排观刑。
主席位上坐着公孙鞅、嬴驷和车希贤。
七名秦军将校跪在刑场,每人身后站着一个刀斧手,为首一人正是曾经去过嬴驷帐中、跟先君献公南征北战过的老将军。
老将军抬头,望向嬴驷,声嘶力竭:“殿下……”
嬴驷站起来,转过身,扬长而去。
车希贤扔下令箭:“行刑!”
刀斧手举刀,七颗头颅落下。
谕旨在身,陈轸不敢在家多留,于翌日晨起出发,经重建一新的浮桥过河,直赴临晋关。入关时已是天黑,陈轸就在关里歇过一宿,顺便打问一些河西战况,于次日午时不急不缓地赶到临晋城。
听闻陈轸驾到,公子卬喜出望外,亲手为他放下垫脚,扶他下车。
“啧啧啧,”陈轸盯视公子卬,连声赞道,“果然是王师主将,气度非凡哪!”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请陈兄帐中叙话!”携起他的手直入主将府中。
二人府中坐定,公子卬寒暄几句,转入正题:“陈兄,你可是从安邑来?”
“正是。”陈轸呵呵笑道。
“你可见过父王?”
“不但见过,还带来了谕旨呢!”
“谕旨?”公子卬身体倾前,迫不及待道,“父王是何谕旨?”
陈轸微微闭目,模仿魏王的手势与语气:“传寡人口谕,让他谨慎为上,多多请教龙将军,稳扎稳打,不求速胜,但求稳赢!”
公子卬吸一口气,眼睛眯起:“父王为何传此口谕?”
陈轸微微一笑:“轸也不知,许是有些缘故吧。”
“哼,狗屁缘故!”公子卬恨道,“定是龙贾那个老东西密报父王的!”
“王上对轸讲,秦人或是诈败!轸不懂军事,就想问问将军,秦人是否诈败?”
“上卿,”公子卬一把扯起陈轸,“来来来,你亲眼看看,秦人是否诈败!”
公子卬拖着陈轸走到一张标满双方形势的军用挂图前,神情激动地指着图解说战况,听得陈轸频频点头。公子卬又走到另一侧,拉开布帘,现出墙上所悬之物,皆是秦国将帅旗号,“公孙”“车”等字号赫然在目。
公子卬指点字号:“这是车希贤的,这是公孙鞅的,还有这个头盔,是车希贤的,头盔内侧刻有他的字号!”
陈轸瞠目结舌,不无叹服地出声道:“乖乖!”
“上卿随便想想,自古迄今,有这样诈败的吗?公孙鞅费尽心机,方才占我河西,尤其是大荔关、临晋这样的军事要塞,能这么诈败放弃吗?还有,秦人不是不抵抗,是屡战屡败啊!”
“唉,”陈轸长叹一声,“今日观之,传言始信哪!”
“什么传言?”
“多了去了,”陈轸缓缓说道,“说是龙老将军借口防御秦人要钱要粮,实则笼络民心,中饱私囊,欲将河西变作法外之地……”
公子卬瞪大眼睛:“真有此事?”
陈轸苦笑:“既为传言,真假怎么去辨呢?”
公子卬恍然若悟,自语道:“怪道……”
“怪道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