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贾左军的营救下,从葫芦谷里溃败的三万多魏卒有序地向东撤退,公子卬与陈轸一路赶到临晋关时,已是后半夜。
将士们又疲又困,多数睡去了。公子卬却了无睡意,叫来几个小菜,搬来两坛老酒,一爵接一爵地狂饮。
陈轸也在喝,但没有与公子卬对饮,只是偶尔饮一爵,更多时间二目微闭,眉头紧锁,一脸苦相。
“唉,”不知坐有多久,陈轸发出一声长叹,“万千经营,一朝付诸东流,难道这就是轸之命吗?”
公子卬瞥他一眼,扔掉空爵,起身,端起酒坛,仰起脖子,“咕咕咕”一气饮下,将酒坛“啪”地摔碎,从案侧拿起剑,拔出,横向自己的脖颈。
陈轸瞧得清楚,一个箭步冲上前,夺下他的剑。
公子卬血红的双眼直瞪陈轸:“败军之将,有死而已,上卿……为何拦我?”
陈轸坐下,指指公子卬席位:“坐下说话!”
公子卬迟疑一下,坐下。
陈轸拿起壶,倒上两爵,将一爵推给公子卬,端起另一爵一气饮下,看向公子卬,做个苦脸:“喝呀!”
公子卬端起爵,仰脖喝下,涕泣道:“呜呼,哀哉,我……我的三……三……三军啊……我的八万将士啊……”
陈轸苦笑:“公子呀,眼下不是三军不三军的事,是……”
公子卬止住悲哭,看向他:“不是三军,还能是什么?”
“是怎么写这个战报。”
“我……我来写……”公子卬再次拿剑,又被陈轸夺下。
“葫芦谷败就败了,”公子卬又饮一爵,将空爵朝案上猛地一砸,“可有一事,在下死不瞑目!”
陈轸看向他:“什么事?”
“裴英!裴英的三百辆重车、两万锐卒,怎么就……没了呢?若是他……”公子卬顿住,斟酒饮下。
“是呀,”陈轸轻叹一声,“若是他在秦境有个闹腾,这个战报就有写头,至少说,主将也算是有输有赢!”
公子卬“咚”地一拳震在几上,恨恨道:“秦人一定是得到密报了!”
“可……怎么得到的呢?”
“唉,”公子卬纳闷道,“我也不晓得呀!不瞒上卿,昨夜我一宵没睡,七想八想,最后才想到这上面……他们怎么得到的呢?三军除参将之外无人知情,裴将军应当不会泄密,两万甲士是在决战前夕才从徵城出击,秦人即使察觉,也没辰光去……”
“难道是天意?”
公子卬向来不信邪,鼻孔里猛地哼出一声:“哼,什么天意!我根本不信!”
陈轸想起什么,打了个惊怔:“决战之前,公子可否见过夫人?”
“见了。”
“怎么见的?”
“接她过来那日,在下安排完军务,就回府中见她,讲起战事,她极是乖巧,不但希望我胜,还希望我能捉到公孙鞅,为她家人出气,之后,她亲手温酒,为在下助兴!”
“后来呢?”
公子卬挠头,拼命回忆:“在下……喝多了!”
“喝了多少?”
“一坛吧。”
“一坛?”陈轸吸一口气,“公子详说!”
公子卬苦笑:“怎么说呢?喝醉了,一觉醒过来,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被那娘们搂着!”
“公子方才喝了多少?”
“一坛多哪!”
“那日一坛可曾喝完?”
公子卬挠头:“应当没有!”
“公子方才饮一坛多,这还没醉,那日一坛没有饮完,却……”
公子卬打个惊愣:“你是说……”猛地咬牙:“就是那娘们!”
“哦?”
“那日我在囊中放着一张决战图,图中标有裴将军入秦境后的所有目标!”
陈轸缓缓闭目。
公子卬一拳擂在案上,悔恨不已:“唉……”
“唉,”陈轸叹口气,半是自责道,“是在下该死!”
公子卬咬牙,面容扭曲:“我要生啖她肉,活剥她皮!”
陈轸苦笑:“公子,忘了她吧。一切都是命!”
“咦!”公子卬心有不甘,又是一拳,倒酒:“喝!”
外面一阵脚步声紧,左参将飞奔进来,跪叩,声音兴奋:“报,特大捷报,今日凌晨,我军一部袭击公孙鞅中军,秦军死伤不计其数,公孙鞅、车希贤逃走,中军帐被毁!”
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醒悟:“这……是真的?”
参将重重点头。
公子卬看向陈轸。
陈轸屏住呼吸,对参将道:“是哪位将军建此奇功?”
“尚无战报传到,末将不敢确定!”
公子卬不解地问道:“不是龙将军吗?”
参将摇头。
公子卬挠头:“咦,不是龙将军,又会是谁呢?”转对参将:“速去查证!”
参将拱手:“末将得令!”又匆匆走出。
陈轸嘘出一口气,转对公子卬,喜上眉梢:“真叫……天无绝人之路啊!”
公子卬看过来:“此话怎讲?”
“公子先查清何人所为,斩敌多少,至于其他,”陈轸略顿一下,阴阴一笑,压低声:“在下自有计较!”
近午时分,浓荫遮日。离葫芦谷不远处的一大片林子中,山顶长城隐约可现。一个山人在林中走走停停,似乎在寻觅什么。
一块巨石旁,山人陡然站住,目瞪口呆。只见眼前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多少甲士,个个血污满身,头枕短兵,呼呼大睡。
山人吓傻了,拔腿欲走。猛一转身,见身后站着一个军尉与两个卫士,当下膝下一软,跪地。
军尉冷冷道:“绑起来,塞上口!”
一旁两个军士将他绑起,口中塞块巾。
附近一棵大树下,公孙衍靠树坐着,二目微闭。张猛与参将走过来,公孙衍察觉,眼睛没睁,声音却出来了:“数字出来了?”
张猛应道:“出来了。共三百七十三人未能回来!”
“斩敌呢?”
张猛一脸兴奋:“不算那三百七十三人,其他人共斩敌约一万八千余人,人均四人,真他娘的过瘾!”
“唉!”公孙衍睁开眼,半是遗憾道,“胜之不武啊!”
“哼!”张猛恨道,“他公孙鞅就武了?对待阴人,就得用阴招!”
公孙衍闭目,有顷,呼噜声响起。
临晋关府中,公子卬一脸焦急地在议事厅里来回踱步,等待着夜袭秦营的调查报告。
左参将匆匆走进,拱手道:“报,末将查清了,是公孙衍、张猛引阴晋守军五千人,夜行二百余里,于凌晨之前袭击敌营,斩首逾两万!”
公子卬急切问道:“公孙衍、张将军何在?”
“不知道。”
“那……你怎么晓得是公孙衍和张猛他们?”
“是龙将军说的。”
“龙将军何在?”
“正在部署防务。大荔关、临晋、徵城等多城邑失守,秦人兵分三路逼向我临晋关,所幸公孙鞅的中军遭袭,士气大挫,秦人不敢逞强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看向陈轸。
陈轸闭目有顷,转对左参将:“去,转告龙将军,阴晋守军是奉主将之命才长途奔袭的,不可散布谣言,妄加议论!”
左参将不解,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点头:“依上卿所言!”
左参将拱手:“末将遵命!”就转身走了。
公子卬看向陈轸,一脸疑惑:“陈兄这是……”
“唉!”陈轸取来笔墨,“这个战报,就由在下帮你写吧!”
安邑太庙里,魏惠王跪在列祖灵位前,身如雕塑,两行老泪滴落于地。在他身后,是太子魏申、司徒朱威等朝臣,皆五体投地,屁股高撅。
陈轸走进,见是这般光景,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跪在最后面。
空气凝滞。
惠王一直在太庙跪到天色黑透,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宫,守在书房里闷坐。陈轸忖好时辰,带着左参将入宫觐见,将近书房时,悄声吩咐左参将:“半个时辰后,你持战报入见!”
参将点头,转身离去。
陈轸入见,毗人带他进来。
陈轸一进书房就“扑通”跪地,一动不动地叩在那儿。
惠王仍旧闷坐,似乎没有他这个人。
君臣就这么一坐一跪,谁也不说话。
烛光摇动,周围死一般静寂。
半个时辰后,毗人走进,打破沉寂:“王上,河西战报!”又压低声音:“是上将军的!”将战报呈放于案上。
换作是平常,魏惠王早已笑逐颜开地将爱子的战报拆开赏读,此时却如没有听见,仍维持着一张冰块脸。
毗人退后一步,站在那儿。
魏惠王沉声道:“拟旨!”
毗人凑前一步,拱手:“臣候旨!”
魏惠王声音更沉:“赐白绫一匹,让败军之将永留河西,陪伴寡人的八万甲士吧!”
毗人打了个惊战,身子没动。
魏惠王猛地睁眼,斥道:“还不快去!”
毗人“扑通”跪下,悲泣:“王上……”
惠王声嘶:“去呀,拟旨!”
毗人噙着泪水,叩首:“老奴……遵旨!”缓缓爬起,走到一侧拟旨。
陈轸扬手道:“慢!”
毗人停住,擦干眼泪,看向陈轸。
陈轸趋前,跪叩:“王上,臣请阅河西战报!”
魏惠王没有睬他。
陈轸略作迟疑,牙一咬,自行站起,从案上拿起战报,匆匆阅毕,双手持报,叩首,声音激动:“臣有奏!”
魏惠王看向他,语气阴沉:“何奏?”
“臣请王上御览上将军战报!”
魏惠王别过脸去:“败军之报,没什么可看的!”
“王上,上将军大捷啊!”
“哼,大捷?”魏惠王哪里肯信,“寡人的八万甲士一朝覆没,还能有何大捷?”
“王上请听,阴晋守将张猛所部奉主将密令,长途奔袭,在葫芦谷外夜袭秦人中军,捣毁敌中军连营二十余里,斩敌三万,伤敌不计其数,秦军主将公孙鞅、副将车希贤仓皇逃脱!”
魏惠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他,眼睛瞪大:“什么?”
“王上请看战报,上将军刚刚发来的!”陈轸双手呈上战报。
魏惠王接过,急不可耐地浏览一遍,放下战报,一拳震几。
陈轸一怔:“王上?”
魏惠王重重地嘘出一口长气,看向陈轸:“陈轸,你讲讲,河西究竟怎么回事儿?”
“王上,”陈轸缓缓禀道,“葫芦谷之战,自始至终,臣算是亲历了。就臣所知,此战失利,非公子之过啊!”
“不是他的过,怎么就败了?”
陈轸面露难色:“臣若讲出实情,只怕王上不信!”
“说吧,柴是压不住火的!”
“那……”陈轸迟疑一下,“臣就直言了!战前数日,臣奉旨劳军,向公子传达王上谕旨,公子讲述战事,颇多叹喟。”
“是何叹喟?”
“龙将军!”
“龙将军怎么了?”魏惠王急问。
“不瞒王上,”陈轸侃侃言道,“上将军屡战屡胜,将秦军主力逼进葫芦谷绝地,可龙将军呢?上将军命他率右军三万围歼秦人右军一万五千,两军对阵于郃阳孤城,接战近二十日,龙将军折兵三千仍撼敌不动!公子决定各个击破,先解决秦人中军,回头再收拾郃阳孤敌,遂令龙将军部西进,参与葫芦谷决战。龙将军虽然从命,却行动迟缓,未能按时抵达,致使我主力进谷后,葫芦谷口遭敌外援封堵。上将军前后受敌,军心不稳。上将军急了,回兵争夺,直到杀出路来,龙贾的右军才到,此时,形势已经不可挽回了!”
魏惠王震惊:“竟然是这么回事儿?”
“还有,”陈轸膝行一步,“决战之前,上将军令裴英引左军重车三百辆、锐卒两万,于决战前夜悄出大荔关袭击秦境,焚其粮草基地,捣其后备兵营。为防不测,上将军又令张猛出阴晋之兵前往大荔关,接应裴英。”
“避亢捣虚,是奇兵呀!”
“是呀,”陈轸慨叹一声,不无惋惜道,“臣得知此谋,甚是叹服上将军用兵之奇。正是由于裴将军抽走军中精锐,上将军才令龙将军的右军支援。也正是由于计算了右军在内,上将军才使出全力攻入谷中,与公孙鞅的主力决战。不想龙将军,唉,想是过于老迈了,行动过于迟缓,误了上将军大事,更不想裴将军所部竟因秦人早有准备而全军覆没,可叹两万健儿寸功未建,死于非命!”
魏惠王倒吸一口气:“如此隐密,秦人怎会知情?”
“上将军与臣皆是不知呀!”陈轸给出个苦笑,“臣在琢磨,想是我方出了奸细,将此绝密军情泄于秦人!”
魏惠王缓缓点头:“必然是了。”闭目有顷,看向陈轸:“这个奸细会是何人?”
若是道出紫云之事,公子卬则有沉溺酒色之嫌。陈轸眼珠子一转,眉头锁成两道利刃:“这要详加查证。没有铁证,臣不敢妄言!”
“嗯,也是。”魏惠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会是龙贾误我!”
“不瞒王上,”陈轸情绪激动,“葫芦谷之战,别人都是臆测,唯有臣是亲历啊。上将军身先士卒,臣与上将军同车而行,感同身受。上将军一路追杀公孙鞅,将他团团围困在老秦公薨天的那棵大松树下,只差一点儿就逮到他了。就在此时,后方传来急报,说是谷口让秦人堵了。上将军担心后路被断,影响军心,这才引军回撤。公孙鞅见我回撤,反倒击鼓反击。一来一去,形势就逆转了,我方军心动摇,大部分的伤亡是在此时发生的。王上若是不信,可问三军!”
魏惠王历战无数,知道战场上哪怕耽误一刻,也可能满盘皆输,当即一震几案,怒喝:“龙贾呢?他于何时抵达谷口?”
“具体臣也不知。反正,待臣赶到谷口时,封谷秦人已被冲散,我方将士正如潮水般朝谷外涌!上将军想是觉得未能取胜,无颜面再见王上,将战车掉头冲向敌营,欲与公孙鞅同归于尽,恰好被臣看到,死死将他抱住,若是不然,上将军就……”陈轸哽咽起来,掩袖抹泪。
魏惠王老泪纵横:“看来,是寡人错怪卬儿了!咦,龙贾这个老糊涂,寡人信他,用他,器重他,指望他在关键辰光力挽狂澜,谁知他竟……”看向毗人:“召龙贾问罪!”
陈轸重重叩首:“王上,臣有一请,还望恩准!”
“请讲!”
“龙老将军镇守河西数十年,戎马一生。此番怯战,想是出于残年老迈,求个稳妥,并非故意,其情可谅。臣是以斗胆恳请王上,念老将军曾有大功于国,就不要治他的罪了。再说,龙老将军若是辩起理来,想必也有一番说辞,王上即使治罪,他也不服,如此争来辩去,反倒伤了三军的心,对殉国将士也是不敬!”
“嗯,”魏惠王点头道,“你说得是。寡人准你所请,许龙贾告老归田,永不叙用!”
陈轸叩首,语气激动:“臣代龙老将军谢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