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鬼谷子的局(1-11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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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陈轸饰非混黑白 姬雨易装卜未来(2)

“唉,”魏惠王长叹一口气,自责道,“论起此事,错也是在寡人哪!既用卬儿为主将,就不该再以龙贾副之!”

“王上圣明,一语点在痒处了。想是龙贾志在主将,突然降为副将了,一时未能想顺,方才……”陈轸故意顿住。

“好了,”魏惠王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河西未来,你作何想?”

陈轸的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公孙鞅欺我,此仇不报,臣死不瞑目!”

“怎么个报法?”

“臣尚未想好,不过,当务之急是两件大事。”

魏惠王“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一是上将军那儿,务必要稳住阵脚,力保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地不失,使我在西河郡有立足之地。只要三地不失,外加上郡仍在我手,秦人即使占据西河郡,谅他也睡不安稳。二是不能饶了公孙鞅那厮,无论如何,臣要让他死在我手上!”

“如何制他,爱卿可有长谋?”

“臣之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公孙鞅他怎么阴我,我也必怎么阴他!”

魏惠王一拳震几,脸上肌肉颤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好!”

话音刚落,毗人急趋进来,呈上战报,沉声道:“王上,上将军急报,少梁……失陷……”

“啊?”魏惠王惊叫一声,看向陈轸。

“王上,”陈轸急道,“临晋关、阴晋不可再失了!”

魏惠王果决下令:“陈爱卿,你这就赶赴临晋关,要卬儿不惜代价,守住二地!”

陈轸拱手:“臣受命!”便匆匆退出。

翌日,陈轸返回临晋关,向公子卬详细讲述了安邑一行,感慨道:“公子呀,这一劫好歹算是渡过来了!”

公子卬由衷感动:“陈兄再造之恩,叫魏卬何以为报?”

陈轸苦笑:“报个什么呀,公子与在下,本就是一根藤上的瓜!”

公子卬拱手:“陈兄之言,说到魏卬的心坎里了。陈兄,自今日起,你我结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如何?”

见公子卬竟然放下王室之尊与自己结义,陈轸一阵感动,拱手道:“公子乃金贵之躯,轸……高攀哪!”

“狗屁高攀!”公子卬摆下手,朝外,“来人!”

左参将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置办酒肴,本将与上卿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左参将拱手:“末将遵命!”便转身欲走。

“等等!”陈轸摆手叫道。

左参将驻步,回头。

陈轸给他一笑:“别对外声张,人言可畏呀!”

左参将回他一笑:“晓得!”便快步走出。

不消一时,一应物事俱已齐备,为不张扬,左参将特别放到公子卬居室的内堂里。陈轸、公子卬双双跪拜天地四方诸神灵,歃血盟誓,饮之,摔盏。

一套简单的仪式完毕后,兄弟二人促膝而坐,陈轸拱手道:“在下虚长几岁,勉强为兄,自今日始,就以兄长之身事弟!”

“谢兄长高义!”公子卬亦拱手道,“卬弟也必竭力尽诚,尊事兄长!”

“既为兄弟,我们就不说兄弟之外的话。河西之事,虽说渡过一劫,但远未了结,你我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瞒兄长,葫芦谷之败,弟着实蒙了,何去何从,悉听兄长!”

“就轸所断,眼前当有三件要务。一是止战。我们打不起了,你我可分别奏请王上承认现实,与秦议和,割少梁并西河郡诸邑予秦。当然,这些眼下已在秦人手里了。只要阴晋、临晋关两处要塞不失,外加上郡,有朝一日待我军养足精神,东西夹击,从秦人手里夺回失地不是难事。二是捂盖。让龙贾告老,擢升张猛,压住公孙衍。三是复仇。河西至此,皆因公孙鞅一人翻云覆雨,如此小人,不死不足以泄你我兄弟之恨,不死不足以慰我八万壮士在天英灵!”

公子卬叹服:“兄长高谋,弟卬敬服,唯命是从!”

陈轸举爵:“谢卬弟信任!”

在随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区军民声势浩大地送起瘟神来,所有村落烟雾蒸腾,整个疫区弥漫起浓浓的硫黄、艾蒿味道。众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处抛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后、田野、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过一场小雪。

石碾村头,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场地上并列着两口大锅,锅中熬了满满两锅中草药,一锅是让患者喝的,另一锅是让常人喝的。几个墨家弟子将药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候施药。随巢子与告子、宋趼等几个颇懂医术的褐衣弟子手持银针,一刻不停地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针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显减少,除去一些因体质过弱而不治的患者之外,大部分患者被抢救过来。卫成公闻讯大喜,使内臣送来库金三百及大批粮食、布帛等物,随巢子也都让栗平用于抚恤并救助罹难百姓。

孙宾遵照老家宰所言,将孙机葬于石碾村村南的高坡上。

在埋葬孙机的第十日黄昏,老家宰、孙宾缓步走向高坡。

站在坡顶,整个石碾村一览无余。

坡顶立着一座新坟,坟头竖着一块墓碑,碑文上写着“甄城孙氏孙武子六世嫡孙卫室相宰孙机之墓。立碑人,嫡长孙孙宾”。

坟头插着无数野花,不少已经枯萎了。

孙宾面对墓碑缓缓跪下。

“爷爷,”孙宾拜过几拜,泣道,“宾儿报您一个喜讯,瘟神走了,瘟神正是被您所期望的随巢子前辈赶走的!爷爷,您好久没有听到宾儿的笙音了,宾儿这就为您奏一曲!”再拜,拿起排管,轻轻吹奏起来。

高坡上响起悠扬不绝的笙音,如泣如诉,如呜如咽,如歌如吟。

“唉!”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孙宾回头一看,是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走上前,望着孙机的墓碑又是一叹:“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孙相国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老家宰抹泪。

孙宾看向随巢子:“前辈不必自责,爷爷得知这么多人获救,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随巢子看向远方,话中有话:“只怕你的爷爷高兴不起来啊!”

“哦?”孙宾抬头看向随巢子,“请问前辈,瘟病走了,爷爷为何高兴不起来?”

“瘟病虽说去了,病根却在,你让他怎么高兴?”

“病根?”孙宾目光征询,“瘟病还有病根?”

“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

孙宾抬头问道:“请问前辈,病根何在?”

“战乱!”

“那……战乱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前辈是说,”孙宾若有所悟,“若要根除瘟病,就须消除战争;若要消除战争,就须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须消除私欲!”

随巢子点头。

孙宾思考有顷,问道:“请问前辈,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天下兼爱!”

“如何方能使天下兼爱呢?”

随巢子从天际处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凝视孙宾。

孙宾眼巴巴地望着随巢子,等候解答。

良久,随巢子发出重重一叹:“唉,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一生所求啊!”

孙宾转过头去,凝神望向爷爷的墓碑。

是夜,夏虫啁啾。

孙宾一动不动地坐在碑前,闭目冥思,眼前不断浮出往昔景象:

——魏国武卒血洗平阳。

——无辜妇孺惨遭屠戕。

——孙操浴血奋战,胸部中箭。

——帝丘城墙上下的厮杀。

——路边倒卧的罹瘟人。

——门户钉死封条的屋舍。

…………

孙宾的耳边响起孙机的声音:“……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接着是随巢子的声音:“……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天下兼爱……唉,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一生所求啊……”

再接着,是墨家始巨子墨子的声音:“……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民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

整整一宵,孙宾独坐孙机坟头,思绪万千。

东方现出鱼肚白时,孙宾毅然做出决定,面对坟头,誓道:“爷爷,您安歇吧,您的宾儿寻到道了,您的宾儿决定追随墨者,竭毕生之力奉行墨道,使天下之人强不执弱,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众生安乐,战祸不生!”

誓毕,孙宾朝坟头行三拜大礼,起身,看向东方。

霞光初照,辉洒大地,映红了他的面容。

二槐家的院落中,孪生子阿花姐弟双双跪在随巢子面前,忽闪着大眼。

随巢子看向姐弟二人,语气凝重:“爷爷再问一遍,你们愿意做个墨者吗?”

阿花姐弟齐声应道:“愿意!”

“做墨者要吃很多苦,你们愿意吃苦吗?”

“爷爷,”阿花姐弟异口同声,“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只想跟着爷爷,爷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好吧,”随巢子一手按住一个孩子的头,轻拍几下,“爷爷收下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两个小墨者了。”

阿花姐弟叩首:“谢谢爷爷!”

“既然是墨者了,”随巢子凝视二人,“爷爷就要为你们起个新的名字。你们的先父叫二槐,槐为木,从今天起,你二人就姓木。”对姐姐道:“阿花,你叫木华!”

木华叩首:“木华谢爷爷赐名!”

随巢子转对弟弟:“阿果,你叫木实!”

木实叩首:“木实谢爷爷赐名!”

“木华,木实,”随巢子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从今天起,你们也不能再叫我爷爷了!”

二人急了:“不叫爷爷,我们该怎么叫呢?”

“叫巨子!”

二人拗口地叫道:“巨……子……”

“对对对,”随巢子给他们个笑,“就这么叫!起来,起来,不要跪了,坐好,巨子给你俩讲个故事!”

二人坐好,随巢子夸张地咳嗽几声,正要开讲,柴扉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告子、宋趼、孙宾三人走进。

孙宾的肩上斜挂着一只包袱。

告子趋近,揖礼:“禀巨子,孙将军有事寻您!”

随巢子的目光转向孙宾。

孙宾放下包袱,叩拜:“巨子在上,请受孙宾一拜!”

“孙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晚辈决心跟从巨子,寻求天下兼爱之道,乞请巨子收容!”

“孙将军,”随巢子盯住孙宾,“卫国是天下富庶之地,平阳为卫国大邑。听闻卫公已颁布诏命,赐封你为平阳君。年纪轻轻就割城封君,富贵前程不可限量,这是何等幸事,你为何舍弃富贵前程,反来追随一个毫无所成的老朽东奔西走呢?”

“回禀巨子,”孙宾应道,“晚辈愚笨,唯见天下苦难,未曾看到富贵前程。巨子一心只为天下苦难,晚辈感同身受,诚愿为此奔走余生!”

“你能看到天下苦难,说明你有悲悯之心。只是,天下苦难仅靠悲悯是不够的,这也是墨派弟子各有所长、精通百工的原由。请问孙将军有何专长?”

孙宾面露愧色:“晚辈天资愚笨,并无所长!”

随巢子微微一笑:“孙将军可有偏好?”

“前辈是指……”

“就是你这一生最愿意做的是什么?”

“晚辈自幼舞枪弄剑,嗜好兵法战阵,这个可算偏好?”

“兵法为战而用,战为苦难之源,非兼爱之道。你既然有意寻求兼爱之道,心中却放不下用兵之术,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晚辈惭愧。只是晚辈习演兵法,想的不是兴战!”

“这倒有趣了。”随巢子笑道,“你习武不为兴战,却为什么?”

“武字从止从戈,乃上兵之学。”

能从止戈方面去分析兵法,其根器断不是寻常武者了。

“解得好!”随巢子盯他一时,赞道,“你这叫以戈止戈,以战止战!你且说说,你想怎样做到以战止战呢?”

“虎豹虽凶,却奈何刺猬不得!圈羊的篱笆若无破绽,野狼就寻不到攻击的机会!”孙宾朗声应道。

“好好好,”随巢子连夸几句,“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话锋一转,语气惋惜:“可惜老朽不善兵术,教不了你!”

孙宾震惊,叩首:“巨子……”

一旁的告子看不下去了,求情道:“巨子,您就收下他吧,弟子可传授他守御之术!”

随巢子没有看他,仍旧盯住孙宾,摇头,似是说给孙宾,亦似在提醒告子:“守御之术只可免一城之祸、一时之灾,走不长远哪!”

见随巢子话中有话,告子咂吧几下嘴,止住了。

“孙宾,”随巢子盯住孙宾,“观你根端苗正,内中慈悲,有济世之心,是个大才,老朽荐你前往一处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学有所成!”

“晚辈谨听巨子吩咐!”

“你可往西走,过宿胥口,进入云梦山,山中有道秘谷,名唤鬼谷,里面住着一位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先生。鬼谷先生学问了得,将军若能拜他为师,或可成栋梁之器!”

“既然为巨子所荐,晚辈敬从!”孙宾略略一想,郑重叩首,“容晚辈别过爷爷,这就上路!”

随巢子微微点头,对众弟子道:“走吧,我们也该上路了,这就去别过孙相国!”

一行数人来到村南高坡,共同祭拜孙机。

拜毕,孙宾起身,将包袱斜挂在身上。

随巢子、告子、宋趼、木华、木实姐弟等也都起身,送他上路。

孙宾回身,朝随巢子深深一揖:“前辈保重,晚辈就此别过!”

随巢子还揖:“孙将军,随巢有一语相告!”

“敬请前辈指点!”

随巢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进鬼谷之后,若遇意外,你可拆看此囊!”

孙宾接过锦囊,纳入衣袖,再揖:“晚辈谢前辈厚赐!”说罢回身朝告子、宋趼揖过,抱起木华、木实,在他们脸上各亲一口,一个转身,大踏步而去。

随巢子几人站在坡上,望着孙宾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宋趼看向随巢子,不解地问道:“敢问巨子,为何不将孙宾收为弟子,而要荐他前往鬼谷呢?”

“非为师不肯收留孙宾,实乃孙宾质性纯朴,慧根具足,是个天生道器,非为师所能琢磨也!”

宋趼若有所悟,点点头:“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巨子下的是个远棋!”

“哦?”随巢子盯住他道。

“鬼谷先生不重天下苦难,却重道器,看到孙宾,必喜而琢之。孙宾若得鬼谷先生琢磨,或将成为天下大器。以孙宾质性,若成大器,就将有大利于天下!”

“呵呵呵,你呀!”随巢子给他个笑,转对众人,“走吧,这里用不上我们了!”

告子问道:“巨子,去哪儿?”

“回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