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贾大帐外,右军副将、吴青等二十几名将军齐齐跪着。众人无不愁眉苦脸,不甘之心溢于言表。
一辆战车驶近,张猛跳下车,直走过来。
吴青等众将围住张猛,个个欲言又止。
张猛怔了。
张猛觉得异常,狠盯他们一眼,大步入帐。
帐中设着香案,案上供着牌位,上写“河西所有阵亡烈士之灵”。
龙贾一动不动地跪在灵前,就似一尊雕塑。公孙衍端坐一侧,眼睛微微闭合。
龙贾的脸色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原本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张猛走到龙贾身后,缓缓跪下,悲声道:“龙将军,少梁丢了,家没了。”
龙贾似是没有听见。
“将士们都在外面跪着,誓要夺回少梁!”
龙贾没应。
张猛急了,稍许提高声音:“少梁丢不得呀,龙将军,末将正是为这个才赶过来的!”
龙贾仍然没应。
“将军?”
龙贾竟如孩子般呜呜抽噎。
张猛吃一惊,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淡淡应道:“张将军,你拿什么夺回少梁?”
“就拿这个!”张猛指指脑袋,“在下,还有所有西河郡将士,宁愿战死少梁城下!”
公孙衍嘴角朝灵案一努。
张猛看过去,迟疑一下,伸手取下,拆看,是魏惠王要龙贾解甲归田的诏令。
张猛愣怔有顷,转望龙贾与公孙衍,这才注意到二人皆着布衣。
一番惆怅后,龙贾、公孙衍并肩走出大帐。
早有一辆篷车停于帐外。
二人跳上车,公孙衍驾驭,篷车缓缓而去。
张猛等将跪地送行。
目送龙将军的篷车走远,张猛等将返回大帐。
望着几案上整齐摆放的将军印绶、甲衣、御赐宝剑及虎符,在场将军无不泪奔,齐齐跪地,泣不成声。
伤悲一阵,吴青等人心灰意冷,回到自己的营帐,纷纷将甲衣脱下,扔掉长枪,大踏步出帐,扬长而去。
在司马错如愿攻克其家乡少梁之后,无论是魏国还是秦国,都没心思再打下去。魏惠王使陈轸为议和特使,秦孝公使公孙鞅为议和特使,议和数日后达成协议,约定于大荔关的关门楼上正式签约。
签约这日,双方代表站在关门楼上放眼望去,洛水激荡,视野开阔。
签约现场气氛静穆。
公孙鞅与陈轸相对而坐,各自提笔,在盟约上签署完毕,交给候在一侧的双方掌玺内臣,分别用过玺,收好盟约。
仪式结束,陈轸直盯公孙鞅道:“盟约签署,你我使命已经完成,在下尚有几句私话,可否借秦使一步?”
公孙鞅转对左右,朗声吩咐:“魏使要与本使聊几句家常,你们都退下吧!”
秦人、魏人各自走到一侧,有序退出。
“陈兄,”看到楼上再无他人,公孙鞅起身,深深一揖,“河西之事,卫鞅多有得罪,抱歉,抱歉!”
陈轸没有还礼,淡淡应道:“身为人臣,各为其主,公孙兄不必客气!”
“谢陈兄体谅!敢问陈兄,是何私话与鞅分享?”
“记得公孙兄初使魏时,曾到寒舍,一是感谢在下救命之恩,二是提醒在下所处危势,在下记得是四个字,危若累卵。公孙兄洞见,在下深为感慨,今日于此,在下也想提醒公孙兄,公孙兄昔日警示在下之辞,亦适用于公孙兄自己!”
公孙鞅微微一笑:“谢陈兄提醒!”
“在下还想提醒公孙兄一句,因果相成。河西之事,公孙兄虽说赢得一局,却胜之不武,种下恶因。这个因总有一天会结出果子的!”
“呵呵呵,”公孙鞅笑出几声,“这个倒是有些意趣。回头来看,陈兄可知自己输在何处吗?”
陈轸盯视他,目光犀利:“公孙兄,你觉得在下这就输了吗?”
“哦?”
陈轸目光更是犀利:“你觉得你自己这就赢了吗?”
公孙鞅竟是让他问得怔了。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猛地起身,大踏步走出府堂。
签完约,公孙鞅匆匆赶到栎阳别宫,将盟约双手呈给孝公。
正看着盟约,孝公忽然剧烈咳嗽。
眼见咳得止不住,孝公掏出丝巾捂在嘴上。内臣紧急赶至,为他轻轻捶背,递过水盏。孝公抿几口水,继续审看盟约。
公孙鞅倾心听着他的咳嗽声,盯着他的脸色看。
“呵呵呵,不错,不错。”秦孝公把目光从盟约上移开,给公孙鞅个笑,“公孙爱卿,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吗?”
“哪一句?”
“就是寡人卧薪尝胆之后,日头初升,寡人到你府上,你向寡人所做的承诺!”
“臣……”公孙鞅陷入回忆。
“……臣保证,”秦孝公呵呵笑出几声,替他说出,“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呵呵呵,君上好记性呢!”公孙鞅亦笑起来。
“唉,”秦孝公不无感慨道,“当初爱卿说此话时,寡人心里那个酸哪!几曾想到,不是三年,只不过短短数月,国耻已雪,西河已得,黄河天堑基本在手,秦、魏易势,浮沉尽在寡人之手啊!”
公孙鞅淡淡一笑:“君上乐观了!”
“哦?”
“我等虽胜魏,元气却伤。前后下来,魏折兵八万,我亦折兵六万。我绝杀裴英两万,而稀里糊涂地死在公孙衍刀下的也是两万,且不包括伤者。”
“晓得,晓得,寡人全都晓得。老虎也有打盹的辰光嘛!”
公孙鞅半是自责:“老虎可以打盹,三军主将却不可以打盹。每思及此,鞅痛彻心腑!”
“爱卿大可不必自责!寡人之欲只在雪耻,只在夺回河西,今日,此二欲得偿,寡人死无憾矣!而这一切,皆卿一人之功啊!”
“君上偏爱,臣万死不足以报!”
“呵呵呵,谁都可以死,唯独爱卿死不得哟!”秦孝公再次剧烈咳嗽。
公孙鞅关切地问道:“君上,要紧不?”
秦孝公止住咳嗽:“呵呵呵,伤风而已。”
“咳有多久了?”
“没几日,这就快好了。”秦孝公目光再次看向盟约,“河西算是告一段落了,下一步,我当如何落子,爱卿可有筹划?”
“太子妃!”
秦孝公眉头微皱,旋即一笑:“这个事儿大吗?河西治理,伤亡抚恤,秋收冬藏,等等等等,哪一个也比……”顿住,看向他。
公孙鞅神秘一笑:“这些不需臣来考虑!”
“呵呵呵,”秦孝公跟着笑道,“也是。还是那个周室公主?”
公孙鞅重重点头:“正是。”
“魏罃称王,周室连个幌子也不是了,太子选妃该当落到扎实处才是!”
公孙鞅端正身姿,拱手道:“敢问君上,秦以何立于天下?”
秦孝公略一沉思:“实力!”
“实力又立于何处呢?”
“民!”
“以何治民呢?”
“法。”
“以何立法呢?”
“威!”
“以何立威呢?”
“信!”
“正是!”公孙鞅朗声应道,“治民首在立威,立威首在立信。君上初行秦法之时,先以立木取信于民。民信的不是法,而是君上言出必行!今日之秦,民皆信君上。君上行新法,民皆守之。君上要民死,民皆赴之。推而广之,君上若威天下之民,自也首在取信于天下之民。”
秦孝公长吸一口气,倾身以听。
“前番聘亲周室,秦室与魏室各张旗鼓,天下为之沸沸扬扬。今雌雄已决,尘埃落定,君上若是不给天下一个交代,叫天下何以看待君上?再说,魏罃之败,正因其称王,此事表明,周室虽弱,但其名尚未全虚!”
秦孝公又吸一口气,屏气等待下文。
“还有,臣出一问,请君上作复!”
“请问!”
“君上打算世世代代偏安于关中一隅吗?”
秦孝公摇头。
“君上摇头,表明君上心系天下!而天下又在哪儿呢?在魏室吗?在楚室吗?在齐室吗?不,天下哪儿也不在,天下只在周室,天下只在洛阳!就眼前而言,洛阳是天下之中,周室是天下之元,君上抓住这个中,占住这个元,必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功成千秋,利享万代!”
“好!”秦孝公猛力握拳,“寡人这就落子!来人!”
内臣趋至。
秦孝公看向他:“召五大夫嬴疾!”
“君上,”公孙鞅诡秘一笑,“只五大夫一人,难表诚意!”
秦孝公看向他:“爱卿不会是说,你亲自去吧?”
“非鞅亲去,是太子亲去!”
秦孝公皱起眉来:“这……”
“君上,前次聘亲,秦魏起争,周天子无奈之下,已将长公主许嫁燕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天子?若想请天子收回婚约,臣之意,非殿下亲去不可!”
秦孝公吸一口长气。
看出他的忧虑,公孙鞅语气坚定:“至于殿下安危,可命司马错引甲士三千护佑!”
秦孝公一脸忧虑:“函谷道、崤道皆在魏人手中,我们若是过兵,魏人肯吗?”
“我们是护送殿下迎亲,不是攻关,他们有何不肯呢?”
秦孝公默然。
“君上,我三千甲士过境,魏必全力防范。魏若全力防范,其虚实……”公孙鞅故意顿住,一丝黠笑浮上脸颊。
秦孝公豁然明白,长笑数声,手指公孙鞅:“哈哈哈哈,好你个公孙鞅啊!”又咳起来。
公孙鞅凝视孝公,心里一揪。
洛阳王宫的后花园里,姬雪就如疯了般飞跑。
姬雨远远看见,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急赶过来。
姬雪一路跑进闺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
姬雨跟进来,轻声道:“阿姐?”
姬雪哭得更是伤心。
姬雨急了:“阿姐,出什么事了?”
姬雪猛地抬头,满脸是泪,两手按住她的肩,激动地说:“雨儿,雨儿,秦国打赢了!”
姬雨一头雾水:“秦国?打赢了?”
“是呀,他们打赢了,打赢了!我早知道他们会赢的,他们真就赢了!”
“咦?”姬雨总算反应过来,诧异道,“秦国打赢了,阿姐理当高兴才是,这哭什么?”
姬雪又伏榻上,再哭起来。
“阿姐呀,”姬雨扑哧笑了,慢条斯理道,“哭顶什么用!雨儿若是阿姐,这就去寻父王!”
姬雪哭声止住。
姬雨朝外努嘴:“去呀,还等什么?”
姬雪猛地起身,拉上姬雨。
姬雨挣脱开:“阿姐,你去就是,拉我做什么?”
“雨儿,阿姐……”姬雪脸色一红,扯起她就向外走。
二人走到一处十字路口,姬雪迟疑有顷,改道靖安宫方向。
“阿姐,父王在那边!”姬雨指向御书房。
“我……”姬雪嗫嚅道,“我们还是先寻母后吧!”
姐妹俩进来时,王后正在窗口绣花。
见是两个宝贝女儿,王后放下绣针,一脸兴奋道:“雪儿,雨儿,母后正在想你们呢!”
姬雪没有应话,“扑通”跪下。
王后惊愕:“雪儿?”
姬雪抱住王后的腿,悲泣。
王后拍她头安抚,看向姬雨:“雨儿,你阿姐这是……”
姬雨朗声应道:“阿姐想改嫁!”
“改嫁?”
“阿姐不想嫁给老燕公,阿姐想嫁给秦国太子!”
王后倒吸一口气,拍姬雪头的手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