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乙见袁裕民哼哼哈哈的不好接溥老的话说下去,也觉得溥老似乎在为难这个“远三桌”,他站着旁边听得很不自在。溥老甚至都没有向初次来这里的袁裕民介绍一下他。
柏乙胆大起来,他自作主张地拿起桌上的酒瓶斟酒,说菜做得不好,就当作是赔罪。溥老没有反对他,说要敬酒的话就敬在座的每位一杯。
柏乙是有准备的,预备溥老这一手,不过他还装作勉为其难,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这桌上有他特别想敬酒的一个人,他不好显露出来,有这个机会他挺高兴。临到敬袁裕民酒时,他把杯子倒得满满的,恭恭敬敬地先饮为敬,待袁裕民喝了酒以后,他说了声谢谢。
一桌酒敬下来柏乙喝了不少,基本上到量了,谢了在座的客人转身想回厨房时被袁裕民叫住,他要单敬柏乙一杯,感谢柏乙菜烧得好。柏乙停下来,竟然由袁裕民替他将酒斟了。他请袁裕民为他加满,他一饮而尽。
从包厢里出来的柏乙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袁裕民这个人让人舒服。真是没架子,真是很随和,真是一个尊重人的人。
饭局结束前袁裕民单独出来,到前台来要求结账。柏乙说账不用袁局长结,他是被请的客人!袁裕民说这个账一定得由他结。
柏乙为难了,看得出袁裕民不是虚假客套,但他不得不想到这么做会受到溥老的怪罪。他迟疑着,总觉得收袁裕民的钱是不合适的。
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让袁裕民在账单上签个字算结账,至于以后谁给钱那是另外一回事,事情能进能退。
袁裕民不肯,拿出厚厚一沓钞票说:“算帮我个忙,谢谢你!掏了这个钱我才轻松。”
柏乙看出,袁裕民要结账是有考虑,大概是不想背上被请客的人情负担。他又想,袁裕民刚退下来,拿张餐费发票到单位报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问袁裕民要不要发票。袁裕民说要发票。柏乙不和他客气了,他要是说不要发票,那可能是私人请客,就给他一个折扣;要发票,那一定是到单位报销的。
五千四百八十元。酒水是大头,三千元。
袁裕民大概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钱,将手上握着的一沓钱递给柏乙,又从另外一个衣袋里掏出了几张百元钞票凑上。
柏乙问袁裕民开发票的单位名称和消费名目,提醒他可以开会议费。哪知道袁裕民说就开他的名字,就注明是餐饮费。
柏乙蒙住了。他说,那就不能收这么多钱,要打个折。袁裕民问他为什么要客气。他说由个人掏腰包的就不能收这么多,得给个优惠价。
袁裕民说:“那不行,料想你不会这样对每一位来消费的,不要对我客气,真的不要。”见柏乙揿计算器算折扣,他不要发票了,转身回了包厢。
柏乙挠了挠头,不好跟他到包厢里去。
一会儿饭局散了,面红耳赤的溥老被众人簇拥着走在前面,柏乙迎上去殷勤地送他们出门。较之往常不同的是,溥老对柏乙说了声账由他来结。柏乙只得告诉他袁局长抢了结账,非要结,已经结了。
溥老显得很不高兴,站下来,看看边上的袁裕民说:“老袁啊,你这就不对了,见外了。”袁裕民说:“难得和大家聚一聚,做回东,没关系的。”
溥老说:“知道你讲原则,告诉你老袁,我也是自掏腰包,你怕什么?你都和我们一样了。我退下来已经十多年,吃的喝的还能够拿什么地方去报销?”
袁裕民说:“没那么复杂,就一顿饭,你请我请都一样。我还说一句,以后有聚会叫我,就得由我埋单,否则我就不来。”
溥老笑了笑说:“由我请你一次,不会坏了你一辈子的清名。轻松一点,真实一点,你总是请客能请得起?”袁裕民没有回答他这句话,挽他的胳膊拉他离开。
溥老走到门口,对替他拉门的柏乙说:“你不好收袁局长的饭钱,交给你一个任务,明天到他府上退给他。”
要是往常,遇到溥老这样的交代,柏乙会一叠声地说好,说是是是,可今天他想都没想就说:“我退袁局长他也不会收,肯定的!”
溥老狠狠地剜柏乙一眼出门。柏乙也没有问溥老一句要不要送他回家。
十来分钟以后,回到家的溥老给柏乙打了电话,骂了他一句:“二百五!”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柏乙正在酒劲上,对着响着忙音的手机说:“我二百五,你还三百六呢!”
4
还在回家的路上柏乙就后怕了,怎么就得罪了溥老呢?
这可是他过去最怕的事情,现在想不怕也有些难,总归要考虑到可能的后果。
后果是什么,是溥老气得不到饭店来了?
这似乎是柏乙现在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让溥老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而生气,而不上门了那实在是他的错。他也想,要是溥老还照常到店里来,人前人后地说他不上路子,是忘恩负义的人呢?这才是最糟糕的结果。
这件事要赶紧告诉媛凤,柏乙打定主意,回去先过媛凤这关,与她结成统一战线。他有些后悔昨天和媛凤斗的那场气,钱花了不少,效果还恰得其反,落得自证其罪。在足疗店和小贾谈好两百块钱出场费,被她在体育馆加了三个钟,还要再送给她一百八十块,就怕是要给四百整数了。
回家一打开门就看到阳台上挂着的短旗袍,因为他开门和关门造成的空气对流,使得短旗袍晃动了一下,这使得媛凤在舞池里的情景又浮现一次。不过,他没有恶感了。
媛凤的卧室门开着,她在里面用蒸汽熨斗熨着明天跳舞要穿的衣服。柏乙先问她吃饭了没有,知道她不会回答,问还是要问的。接着他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轻描淡写地说起溥老的事,说今天大概是得罪他老人家了。
媛凤阴阳怪气地问:“溥老什么反应,打你了还是骂你了?”柏乙说:“那倒不至于,脸上不怎么明显,心里一定很不舒服。”
“他心里不舒服,你还能替他抓痒啊,管他呢。”媛凤说。
柏乙见媛凤一刻也没有停下手中忙的,心里倒是踏实了一些,这证明她没有将这个当作多大的事情。
“你吧,心里藏不住事,什么都会放在脸上。早就烦溥老了,可你连在我面前说两句都不敢。我前天在你面前一骂溥老,长了你的精神,你这就去对他发泄不满了。我肯定你是这样的,你都不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我便知道。”
媛凤收拾着熨衣板,算是抱怨了柏乙一句。柏乙说:“也不是,我就是受不了他,耍人家社保局刚退下来的袁局长,让人家为难。袁局长一定要结账我就让他结了,这是其一;溥老要我将钱退给袁局长,我说袁局长不会收这个退的钱,这是其二。我是接二连三地让溥老不高兴了。还有,还有,老甲鱼也没有做好,没有照他刻下来的模子做……”
“溥老放个屁,你当成本戏唱。这些年多少受不了的你都受了,还在乎这一场半场的?你继续受吧,不要再对我说这些烂事,我要去睡觉。他要是一个月不来,我们就把店关了,做其他生意,哪怕开棋牌室也比现在赚钱。倒是他照顾了我们。”
媛凤说完真的去上床睡觉,还立即关了灯。柏乙体贴地替她关上门,接下来在洗漱的过程中轻手轻脚,就怕有大的声响出来。
这一夜,柏乙又是像前天那样彻夜无眠。天亮以后听到媛凤起床的声响,他立即起来。
他站在卫生间外面与媛凤商量:“你说我要不要给溥老赔个不是?”
媛凤正在刷牙,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要还是不要,柏乙没有听清楚。待她含一口水进嘴里渡出牙膏泡沫,清晰地说了句:“你敢去!”
“那么我就去给袁局长退两个钱,人家自掏腰包,我不能收那么多。”
“也不允许!”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不是偷他也不是抢他,更不欠他什么。他们这些当官的,拿张招待自己的餐饮费发票到单位报销会脸红?才不会呢!你认为这个人正派就正派?纪委没查他,查他也会一裤子屎。”
“好人还是有的。”
柏乙总是在媛凤教训他时有些悖论,发出些虚弱的,不至于激怒她的不同声音。他也会在受挫时和她对着干一把,你媛凤这么说,我非不这么做。至于做出不好的结果以后再在老婆面前做孙子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在媛凤出门去跳舞的那一刻做出决定,向溥老认错或者赔罪,他对自己说:不就是舌头打个滚的事吗?身上汗毛都不会少掉一根,多大的事啊?
中午的光景他给溥老打电话,拨了好几次溥老都不接,到第三次的时候他想是最后一次,哪知道还是又再拨了两次。越发认定溥老对他意见大了,心里恓惶起来。
心里烦就给老佘打了电话,让他晚上过来喝酒。他关照老佘直接过来,不要回家换衣服。每次老佘到店里来都跟做贼似的,怕被人认出是踩人力三轮车的。这是为柏乙着想,而柏乙也为他着想,从来都是新开一瓶酒,烧两个油水大的菜。他特别喜欢和老佘一起喝酒,平等而轻松,不要讲究什么礼数,胡说八道也没关系。让他觉得自己又是厂里食堂的大师傅,刚炒了大锅菜歇下来,无忧无虑的。
晚上老佘九点多过来,这时候店里连散客也没有了。前天中午老佘在店门口转悠,确实是想和柏乙聊聊事的,他每天踩着车从大食坊门前过,看得到店里门可罗雀心里着急。他要拉上柏乙去看一家新开的“天一冒菜馆”,这家饭店没有包间,只设了火车座,卖一种用香辣油汤涮的菜,生意好得出奇,一晚上要翻好几次台。
老佘喝上酒对柏乙说:“现在的形势是抓公款吃喝越来越紧了,高档饭店都有做不下去的趋势,你还不赶紧调头?人家天一冒菜馆就是看准了消费对象,三五朋友聚会,花一两百块钱,吃得舒服,吃得有档次。”
柏乙一口口地喝酒,他极想将话题绕开去,说其他的事情,不要提他倒霉的饭店。他们以往喝酒的时候主要话题是过去的老单位石油机械厂的事情,两个人将知道的向对方说说,厂里面熟悉的工友哪些人混得好,哪些人倒霉了,哪些人得病了,又有哪个人死掉了。别人混得好他们不羡慕,对不幸的他们非常地同情,会去帮人家想办法,遇到无能为力的时候长吁短叹一番,为此多喝几杯到醉。
老佘有一次问,如果没有改制,没有下岗,他们还在厂子里每月拿两三百一个月的工资,享受着公费医疗,那样好不好?他经常怀念那样安逸的生活,怨恨日子一下子不平静了。遇到不顺心的时候就会想,就想骂骂谁。
柏乙说那样的生活好也不好,就说老佘的女儿,在省城里读大学后去了北京,在一家外资企业拿上万元的工资,要还像过去那样,至多顶替父母进工厂,还在高沙这个地方嫁个家庭条件差不多的人过灰溜溜的日子。“现在的生活主要的是空间大了,你想做什么可以去做,但又不容易做成什么。”这是他的看法或者感慨。
柏乙打住替他饭店出谋划策的老佘话题,说他这个店先这么拖着,还没有到亏得吃不消的那一天。他告诉老佘溥老昨天带人来吃了饭,竟然由被请的社保局袁局长掏腰包埋的单,人家可是一听说要给打折连发票都没要。他问老佘相不相信袁裕民真的自掏腰包,是不是做给人看的。
老佘知道袁裕民退了,说这个人正,他说是自己掏钱就一定是。“我和他闹过,起初也没有把他当好人。”老佘以此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厂里刚搞买断工龄让工人下岗的时候,老佘带一帮人到社保局去闹,在袁裕民的办公室摔过一只茶杯,锅炉工沈伟抓住袁裕民的衣领捋下三四颗衣扣。人家就是没有计较他们,对赶来的警察说没事。最后还在沈伟极为困难的时候帮了他一把。
这件事柏乙是知道的,沈伟下岗后办的医疗保险要在半年后才能报销医疗费,恰巧这个时候他得了红斑狼疮,袁局长很同情沈伟的困难又不能违反规定,他找到市慈善总会的朱会长帮沈伟办了慈善救助金,又在社保局里发动了捐款,他本人就捐了一千元,算是帮助沈伟渡过了难关。柏乙开饭店,拿社保局给他发的本子享受了三年免税待遇,好处虽不是袁局长个人给的,但袁局长说,有政策就为大家落实好,扶上马再送一程,他们社保局说到做到了。
和老佘喝完酒,柏乙做出一个决定,他要为袁裕民的餐费打个八折,照规矩酒水是不打折的,他就满打满算地要退他一千块钱。他请老佘留意一下袁裕民家住的地方,他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
他又想这件事先缓一下,等安抚了溥老,向他赔不是以后再说。希望溥老不要提这件事,再骂他几声二百五、三百六都没有关系。
关店门之前,他突然想看看墙头上的狗尾巴草,跑过去见影影绰绰的,便取了手电筒照上去。
狗尾巴草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他站在那里半天,直到有尿意才跑开去。
5
听溥老说过,他每天早上都在嘉禾桥那里早锻炼。柏乙不知道溥老是在什么时候到那里,也不知道他会在那里待多长时间,他只有早早地等在离嘉禾桥有百十米的地方。他还不能站在星河边等,那样会让溥老觉得是在堵他。柏乙原来并不是处心积虑的人,开饭店以后遇到的事多,要讲究的多,也算是被逼成现在这个样子。
星河原来是一段臭水沟,被房地产开发商看中后搞成了“欧亚风情带”,拓宽和浚深了河床,在两岸摩肩接踵地建了所谓的欧式别墅。溥老的家是嘉禾桥堍的那一幢,面积是最大的。照他说,他一个退休很多年的干部敢买,在职的或者刚退下来的想买还不敢。
五点多一点溥老出现了,在下河边的台阶时他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用手在鼻子上揩了揩,顺手自然地抹在身边一棵香樟树的树干上。
等到溥老在河边的走廊上耍了几下自创的五禽戏,柏乙才从远处现身,大着嗓子问候了一声“溥老早!”
溥老点点头,没有回他一言半句,是专注于正在施展的动作,还是对柏乙就是要摆出这种姿态,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