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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移风易俗(7)

“爸,你不要可怜我噢,我不是被人家甩下的,白砚可是央求我和她一起去东北的。我没有同意是因为,她有她的父母,我没妈了可还有爸呢。我爸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哪怕它是殡仪馆,我也要过来。把这里当家也不是不可以,和你一样,以馆为家。是不是,好不好?”说着他脱下羽绒服,从怀里拿出一瓶红酒递给父亲。“以为能够和你一起吃年夜饭的,特地在路上买的。”

“爸爸再和你一起吃。”儿子让荀西宁有些感动,他洗了两只杯子说:“没有高脚杯就用茶杯吧。你陪我喝酒。”

九零不敢相信:“我和你一起喝酒?让我升级了,可以喝酒啦?”荀西宁:“是的。”

九零见父亲还要给他倒酒,赶紧要过酒瓶,他给自己只倒了浅浅的一点。荀西宁不满地说:“你的,倒到和我一样,不要装了,不要像喝水一样就行。”

荀西宁端起杯子,腰好像又隐隐地有点疼,他挺起腰杆说:“儿子,让你到这个地方来,委屈你了吧……”

九零说:“到殡仪馆来度过这么一个除夕夜,其实挺好的,替我发私信给你的那个女孩死缠我,要一起过来呢。”他四下里看了看说:“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阴森的地方,往这边跑的路上我心里想,人不能到这里来时什么都没有了,人生要有作为,要在世界上留下物质的痕迹。所以我鼓励自己来年要努力,要奋斗。”

九零和父亲碰杯:“爸爸,新年快乐!”荀西宁杯子迎上去说:“新年快乐!新年吉祥!”

喝了酒荀西宁拿着手电筒要到馆里去巡查一下,九零一定要跟着。

九零对父亲说:“爸,有件事你不要在意,你年初调到殡仪馆来工作的时候打电话告诉我,我当时问你到这样的地方上班难受不难受,你说,难受。我也是难受的,所以才问这个问题,问这个不应该问的问题。”

荀西宁:“一直希望你长大,又一直不敢相信你长大。平时和你打电话,想和你商量事情,你听了总是哼哼哈哈的,就连爸爸和朱阿姨准备领证这么大的事情,告诉你,你也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九零:“我不敢相信自己能替爸爸主张什么。”

荀西宁:“这就是个问题,我们少交流。我还一直向往我们多年父子成朋友的那种境界。”

九零:“爸,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今晚就是跑到这么个地方来,有你在,我还是有到家的感觉。”

荀西宁:“现在你或许是这样,你结婚了就不是了。你要把爱人,在婚姻里,在你组织的家庭里,当最亲的人。这是必须的,这样你就能过得很好。”

九零:“嗯。”

荀西宁:“又嗯了。”

九零:“你现在有了朱阿姨,还想妈妈吗?”

荀西宁:“想!”

九零:“我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荀西宁:“没事。你妈妈出事以后,你问我,为什么不是我送奶奶去姑妈那里。我回答你,因为爸爸单位有事走不开,还有一件没说的是,那天你妈妈买了带鱼,你只喜欢我做的油煎带鱼,你妈妈交代我,你放晚自习回来一定要吃上。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更难过,会自责,会背上包袱。其实,如果我去的话,事情或许不会发生,车开得慢一点或者快一点都不会在那个弯道遇到开疲劳车的山东司机,我和她处理险情的方法也不一样。事后做各种推想、说什么话都没有意义,无可挽回,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现在想来,你好多时候心里有答案还问我的事情,是要一个证明,是不是?”

九零:“嗯。那时候我小,以为爸爸妈妈非要死一个,现在要我做这种选择,我宁愿这种祸事摊到我而不是父母身上。”他停下来,望着父亲说:“爸爸,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真的不要再有什么不幸降临到我们身上了。”

荀西宁沉默了,默默地将儿子带到火化机面前。

他说:“死是自然规律,每个人自打出生就是一个向死的存在,没有谁能够不死,只是生与死不应该是一个点与点之间的直线,而应该是一个尽可能的圆,生命即使没有长度,也可以有宽度和厚度,用这个圆来体现圆满和充实。那样才是有价值的生命吧!”

“你那会儿说到,人要在这个世界上做物质留存、对社会有贡献,这是必须的,这是体现人尊严和生存价值。”

“到殡仪馆来工作以后,我思考过很多,刚才在你过来之前我也在想,撇开那些大而化之的思想、理想,我们在家庭,在小我之间也要有留存。”

“怎么留存了?我要录一段视频留给我未来的孙子或者孙女,让他们看到爷爷的模样,知道我盼望他们降临人世和爱他们。当然,如果我看到你结婚,能够看到你的孩子出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我一定要亲亲小家伙粉嫩的屁股,争取活到送小家伙上学,接他放学回家……”

九零:“我打断,我结婚,我有孩子,这些都是肯定要在我们的生活中发生的,我们一起参与的,你活到九十岁、百岁,都能看到你孙子结婚……”

荀西宁:“哦,考虑一下自己的后事并不是坏事,起码能够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把控住一些,将希望做的,做到一些。”

“在这里工作,看到人家的殡葬,我就想我将来一定要做环保。我交代你,我的骨灰先装在一只百元的经济适用型骨灰盒里,以后分成N份,装在可以在土壤、空气、水分里降解的袋子里,在我们这里的高宝湖里撒一半,其他的由你带到你去的、那些我再也无法光顾的城市,伴着你和子女以后的生活。”

“你要是大学毕业后在南京工作、生活,就将我的一份骨灰树葬在那里,我喜欢南京那座城市遍植的挺拔的雪松;你要是到武汉,我的骨灰就江葬,我一直想到浩浩荡荡的长江里去畅游;你要是到广州,我的骨灰就海葬,大海是人类的故乡;你要是到东北去,这极有可能,我的骨灰就到林海雪原里去雪葬;要是你到北京或者上海,我的骨灰就空葬,伴着花瓣播撒向最伟大和最繁华的城市上空……”

九零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到他近乎沉迷地在说自己的后事,说得神采飞扬,说得像是在勾画他人生美好的蓝图。他不解地问父亲,“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在殡仪馆就一定要说这些吗?”

荀西宁:“一定要说的。爸爸在设计自己的死亡。”他停下来,看到儿子有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要告诉你的是,爸爸的身体有点不妙,查出了癌症。你不要难过,现在有这样的病的人很多,也不会一得了这个病就会死了。我知道这件事后也在调整自己,我那会儿还劝说了一位怕死的老干部。我现在能平静地对你说这件事,是我真的想通了,我知道怎么去面对,去治疗,去体现生命的顽强。”

“好了,对你怎么说这件事还曾经是我的负担,这下子我彻底轻松了,你要拿出一个好的姿态来支持我。我不希望你从今往后在我面前有悲情的脸,你脸上要有阳光,要有笑容,像白砚那样在生活中总是感受到愉悦和快乐。因为你年轻,你健康,你拥有着生命给你的一大笔钱,你是高富帅……这就对了,笑起来。和我一起平静地对待,心平气和是一种多好的状态。”

他抬起手臂看看腕表,“新年的钟声要响了,我叫窦亚来,我们一起去放爆竹,放烟花。我给馆里的全体员工群发恭贺新年的短信,你知道是什么内容吗?不是在网上抄的,是我动脑筋想出来的。”

九零点点头,“我知道,在传达室看到你写在纸上的草稿了。祝大家新年里办理公益,主持快乐,告别不愉快,火化不幸,引导新生活。”

“多好的句子啊,都是我们的专业术语。”荀西宁乐呵呵地拿出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