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年代,爱情是一个刚解禁的词。
1
李雷是在二十一岁生日的第二天闯的祸,他在河堤上玩车技将运输队的铁斗车开到大运河里。空的铁斗车在扎入护坡的紫穗槐灌木丛时侧翻,硬拽倒了一大片灌木,留下惨不忍睹的现场。工友们将血淋淋、湿漉漉的李雷抬到医院时他一声痛苦的呻吟也没有,医生问人是怎么从河里弄上来的,李雷不等别人介绍就抢着说是自己爬上来的,矮他一头、瘦他半边身子的医生摇摇头说:“身体好的人敢跟石头和钢铁碰。但结果呢,你们看见的……”边上的人注意到,这个医生的手重了起来。李雷硬铮,一声不吭,眼看着有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
李雷的脚踝处缝了十三针,左胸肋骨断了三根,跌打损伤一百八十天,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还得在家养一两个月。可回到家才十来天他就觉得熬不住,他感到浑身难受,不干活不出力,身子里便有憋着的什么东西要释放。他比上班时胖了很多,但胸大肌和腱子肉还在。
吃了早饭李雷拿一只小板凳,艰难地挪移身子到家门口贴院墙边坐着,大眼小眼地盯着巷子。这光景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只有闲人路过。李雷的目的只有一个,想见一个人,一个漂亮的少妇。
她每天早上买了菜要从他家门口袅袅地走过。看她的人就都知道,她有点目中无人,她左手胳膊上挽着一只绣花的帆布包,右手提一只沉甸甸的尼龙绳网兜,里面装满水灵灵的蔬菜。窄的巷子里,她要是与人撞鼻子迎脸了,也会浅笑一笑,这一笑让人愣怔,她还是眼皮没抬的那种,要是扬脸朝人家,那不得了了。
女人三十刚出头,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卢海雅,住在巷尾。她不上班,每天买菜很晚。她从李雷面前经过时,会把一股浓郁的香风抚到他身上,不是雪花膏,也不是雅霜,是一种特殊的香味,让他呼吸急促起来。她当然不是有意的,她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李雷一眼。
李雷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她到面前的时候他不敢抬头,怕被她察觉到自己的窘态。李雷上学只上到初中,班上的女生几乎都骂过他骚猴子,十五岁的时候身上的荷尔蒙已经蒸汽一样爎人。
卢海雅从李雷面前走过以后,他再坐在外面就没有名堂了。他回家后会横躺在床上瞎想一气,想她的背影,圆滚滚的屁股,微微扭动的柔软腰肢,让这些拨弄人的影像在脑海里过若干次。
这天早上,李雷吃力地再次搬板凳出去时,在堂屋里握着一把韭菜挑的李雷妈摇摇头叹气。这并不影响李雷心情,在机械厂翻砂车间上三班的她头发已经花白了,她一直这样,在倒大夜班的这天怨天怨地,嘴搁在儿子身上。李雷瞄一眼她手里的韭菜也表达不满:“天天吃韭菜,脸都吃绿了。医生说我需要喝骨头汤补钙。”李雷妈放下韭菜说:“喝骨头汤——把你嘴吃大了拱老鼠。你要是前辈子修得好,像你爸爸那样做个厨子,也能天天有骨头汤喝。谁叫你身体长这么粗壮,让人一看到你的样子就想安排你去干体力活。开铁斗车算对你客气,还没有叫你去拉板车……”
李雷不想听母亲喋喋不休的奚落,可到了吃午饭时他还是逃不过去,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桌上李雷妈用筷子指着他,说不要闲着难受,说不要眼睛像个锥子盯着人家。要女人到时候会有,就像吃三顿,到点一定会有饭菜摆在面前。李雷妈说这些话一点也不顾及李雷面子,李雷不顶嘴,东耳朵进,西耳朵出。李雷妈一直计划把厂里老姊妹的女儿小娟娶回来做儿媳妇,已经多次在儿子面前放风,看他的反应。李雷看不上那个女孩子,觉得她瘦兮兮的一阵风能刮倒。过胖的女孩子他也不喜欢,要不胖不瘦的。李雷妈因为他的不听话有些气恼,又说不出他哪里不对。
李雷与铁杆哥们刘小欢讨论过什么样的女孩子好看。刘小欢更倾向于女孩子脸要好看,那叫一个标致,那才走得出去。他在服装厂,那么多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入他眼的。刘小欢有高论,说女孩子瘦也有瘦的好处。李雷一点也不觉得女孩子瘦有什么好。刘小欢对女孩子显得老在行,不知道他对女孩子究竟干过什么。
刘小欢隔三岔五地到他们家来,有时候一天来好几次。这天下午他过来时穿着李雷送的劳动布工作服。这件衣服已经被他彻底变了面貌,洗得发白,变得时髦,骨牌领里面加上了一条白线钩的衬领。李雷问他用什么办法使衣服变白的。刘小欢诡异地笑了笑,说是袁师姐替他洗的。李雷想起来,刘小欢最近总把袁师姐挂在嘴边上,说这说那的不止一次。服装厂不发劳动布的工作服,只发一块布随他们自己做,休息也不在星期天,是在星期三,有很多女工,很多的女孩子,不像李雷的运输队清一色男人。这一点上李雷又很羡慕刘小欢,觉得他投胎好。刘小欢的父亲过去在服装厂做熨工,他顶替父亲当然要接着干。李雷注意他的脸上时不时有红斑或者青斑,这是服装厂的老阿姨经常到他脸上来揪一把。刘小欢说这是父债子还。
凑到李雷面前坐下来的刘小欢身上有一股香味,李雷知道这是铁皮听装的红梅牌发蜡香味,这种味道一开始很好闻,闻长了就有点腻歪,能让人呕吐。李雷不想提醒刘小欢这一点,有时候巴不得刘小欢在女孩子们面前出出洋相。
刘小欢这天休息,神神秘秘地说有事情要告诉李雷,却又吞吞吐吐的。李雷让他快点说,他才说是看到杨珂钻到“哎呀”家里去了。
李雷说:“那又怎么样?”刘小欢说:“人家传杨珂爸爸是‘哎呀’的孤佬,杨珂总是替他们望风,看来不假。”
刘小欢说的“哎呀”是海雅,他这么称呼她,很多人也都这样。刘小欢见李雷听了没反应,说他也想不通这件事:“杨珂爸凭的什么本事?再说,‘哎呀’也不是一个长得好的女人,稍胖了一些。”
李雷对刘小欢这么说卢海雅很不赞成,李雷又不想和他扳看法,怕他怀疑和奚落。
刘小欢走后,李雷的母亲在他面前叽咕,怪他不开口向刘小欢讨那块服装厂发的布料:“你把工作服给了他,他就应该将那块布给你,这才是道理。”李雷说:“我也有道理,他是我的朋友。”母亲说:“出鬼,你还有朋友?懂什么是朋友,你爸爸一辈子不知道吃朋友多少苦,瞎讲个义气。”李雷觉得她烦死人了,啰里吧嗦的,要是腿利索早离她远远的。
这时候李雷最想去会会杨珂。撬他的嘴也要他吐出他爸与“哎呀”的情况。李雷还是受了刘小欢的影响,想跟他们一样叫卢海雅为“哎呀”。
杨珂小李雷两岁,曾是李雷的跟屁虫,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成天跟着李雷玩耍。杨珂现在还在上学,读高沙中学的高二。李雷要找杨珂得等他放学以后,他家在隔壁的一条巷子里。李雷的腿目前不能跑那么远,他想杨珂要是到“哎呀”家一定会在下午放学以后,他从学校过来只能从他家门前过。
2
下午,李雷又坐到了家门口,等到路过的杨珂。
杨珂腋下夹着几本课本,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瘦长的身子像虾米一样弓着,脖子梗梗,嘡嘡地往前走。李雷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个子蹿了很高,嘴上也有了毛茸茸的胡子。他没有理会李雷,当他是空气似的。
“杨珂!”李雷很不满地大喝一声。杨珂没有停下,犹豫着走了几步才转过脸轻声一句:“干什么?”李雷说:“叫你,叫你过来!”
杨珂转过身来,说他有事。李雷说:“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你过来一下,与你说话!”说着扶墙站了起来。杨珂看看李雷脸色,慢吞吞地走过来。
“你是到‘哎呀’那里去吧?”李雷带着狡黠的表情看着杨珂。杨珂有被戳了一下的反应,沮丧地皱了一下眉,很不耐烦地说:“我到什么地方关你什么事?”说完转身离开。
李雷冲着杨珂的背影说:“那里很好玩吧?!你爸爸是先你进去,还是在你之后进去?”杨珂不仅没有回答,头都不回。
李雷极想给杨珂一个铳头,在他后脑勺拍一巴掌,无奈腿不方便,看着他走远。闷坐了一会儿,他做出了一个自己不敢相信的决定,要去“哎呀”那里去探一下。
“哎呀”家离李雷家接近两百米,李雷在往那边走时只走了十来步就走不动,腿疼,带动全身上下疼。医院里是为他配两个拐杖助行的,他怕丢丑不用,怕人家以后叫他瘸子。走到半路上他几次想回头,看见“哎呀”的家近了,也就捱着走过去。
“哎呀”家门头有一个高廊檐台,门紧闭着,没有一丝丝缝,李雷走过去,再走回来,看不到里面的情况。竖起耳朵也听不到里面动静。他不敢扒到门上往里看,站下来的时间也不敢长,见有人过来,他便要吃力地启动瘸腿,蹒跚着,摆动着身子离开。为没有在“哎呀”家门口看到什么心里很不甘,起码,“哎呀”她也该露一下脸。
晚上刘小欢拎来了一包厂里分的碎布角,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东西,有人想去服装厂工作也就冲着有这福利。碎布角可以拼做很多东西,窗帘、被套、床单,甚至可以拼成睡衣内衣。
刘小欢拿来的碎布角是泡泡纱,他说这次分到的不太好。由不得人挑,一包包的不知道轻重,更不知道什么货色,拈阄决定拿哪一包。他没有说实话,他分到的布料其实是最好的一包,在他摊开来看的时候被一个师姐抢走,丢给他这包差的。下午到李雷这里来的时候,见李雷妈脸色不太好看,晚上就带了点讨好的东西来。
李雷妈上夜班,本来已经早早睡了,听到刘小欢的动静便忙不迭地起来看碎布角。她没有嫌不好,只是让刘小欢以后分到棉绒的给她一些,她要做一件睡觉穿的衣服,软和点的那种布料好。刘小欢说对头,棉绒布就是做外贸睡衣的,外国人只穿这种东西,舒服。
李雷让母亲赶紧去睡觉,他想和刘小欢说说下午见到杨珂的事。等到母亲拿着那包碎布回到房间,李雷把刘小欢带到自己房间后又不想说了。刘小欢对杨珂的事不感兴趣,两眼发光地说自己的事,分碎布那天袁师姐让他吃了一次嘴。
李雷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要刘小欢细说详情,在什么地方,怎么开始的。刘小欢说是在电梯间,就他们两个人时。袁师姐见他不高兴就说:“宝宝我抱你一下吧。”这一抱的时候刘小欢就趁机吃了她嘴一口。
李雷说什么吃嘴啊,那是亲嘴或者叫接吻。刘小欢不在意李雷的话,在叙述的过程中重新体会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当中。接下来,他像有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情,想回家,李雷也没有留他。
刘小欢走后,李雷有点后悔。刘小欢说到与师姐吃嘴的时候,他只想到扫刘小欢的兴,就没有问一下滋味。他不知道袁师姐的模样,想不出刘小欢和她吃嘴时的活色生香。他只能接下来想自己,想他和一个什么人吃嘴接吻的样子,他只能想到“哎呀”。
这种事很有意思吗?他问自己。很多人喜欢干的事情就一定是有意思的。他只能这么想。
“哎呀”只是李雷喜欢的女人,他喜欢她走路的样子,丰腴的体态或者迷人的笑,至于“哎呀”的身体,李雷的注意力还没有集中在某一点或者某些方面。
差不多十点钟,李雷做厨子的父亲从饭店回来。一会儿听到母亲和他争吵,母亲的声音很大,说她要再安静地睡一会儿去上班。父亲说,他天天上班,一天休息的时间也没有,算什么理由啊。接着是摔门的声音,母亲骂了一声:“骚料子喝多了。”
过了好一会儿,听不见吵,李雷出来给茶杯加水,看到母亲坐在堂屋里发呆。母亲看到李雷没有说什么,摊开放在大桌上的碎布角理起来,她举起一片泡泡纱布在灯光下看了看说:“这布可以拼起来做裤头,应该很凉快。”李雷摇摇头:“我不要!”他有句话不好说,觉得这种布不结实,容易走光。
母亲说:“不是给你做的,给你爸爸做。”
3
李雷第二天早上在巷子里再见到“哎呀”时目光有点放肆,他向她打招呼,“你早啊!买了菜了?”
“你好!”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李雷关于买菜的问话。本来也是李雷没话找话。她没有停下来或者放慢脚步,一如既往地翩然而去。
下午李雷再次坐在巷子里等杨珂,可坐到天黑也没有见到人影。
晚上刘小欢来的时候李雷说:“昨天看到杨珂,一副拽样,问他什么话,屁都不放一个。”刘小欢说:“就得收拾他。”
刘小欢并没有和李雷讨论怎么收拾杨珂,这不太像他以往的风格,他是个喜欢找事的人,李雷不仅壮实而且很会打架,仗着这一点,刘小欢喜欢在李雷受气时替他做武力解决问题的设计。刘小欢一反常态,根本不想说李雷的事,他好像魂掉了一样心不在焉,连话也说不利落。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袁师姐:“我和师姐是不可能谈对象的,她比我大好几岁,听说早被男人搞过……对象了。我就是想……和她玩得好一点。”
李雷说:“玩得好只能是哥们之间,跟女孩子就怕是另外一回事。”他想跟着刘小欢的话尾子打击他一下,笑话他一下。
刘小欢说他或许可以把袁师姐办了,自己也想办一办。他要李雷出出主意,怎么去下手。李雷轻蔑地笑了笑,问刘小欢和袁师姐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还在吃嘴,有没有吃出滋味。
刘小欢说他的感觉,像喝了酒,头晕,心怦怦跳。李雷“噢”了一声,陷入无限的联想,根本不会指导刘小欢下一步怎么办。在刘小欢的催促下李雷只有瞎说。“喝酒是要吃菜的,空口多伤身子啊……”
刘小欢恍然大悟。“这是我下一步的理由……再下一步我就说,菜吃多了觉得咸,应该吃碗饭。吃饭就……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