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笑了一气。李雷越发扮行家里手的角色,让刘小欢吃了饭以后告诉他,他要知道是吃了硬的饭、软的饭还是夹生饭。刘小欢不笑了,好像屁股下面有钉子,又要站起来走人。李雷不想他只待一会儿就走,想与他再说点什么,他现在非常想与刘小欢说说“哎呀”,估计刘小欢不好再笑话他。他要刘小欢说老实话,“哎呀”身上有没有吸引人的地方,更想刘小欢改变对“哎呀”的态度。
刘小欢留不住,还是很快走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为了补偿李雷,临出门时说可以帮李雷钓两个服装厂的女孩子去看看电影:“你打三张电影票,有两张是在一起的,我替你传过去。不过,服装厂的女孩子真的没几个好的,拿不出手。”李雷觉得刘小欢是在服装厂成天看女孩子眼花了。
李雷在刘小欢走后觉得很无聊,悄悄地打开电视机。电视机是舅舅从福建替他们家买的走私货,日本产的索尼黑白九英寸。母亲当作宝似的在电视机上套了两层套子,又在外面罩一个厚实的纸箱子。
打开电视机,雪花一片加嘈杂的伴音,他赶紧去调音量的旋钮,声音大了会吵醒睡觉的母亲。他也不敢去外面调天线,用一根长毛篙架的天线在天井里,靠父母房间的窗子。电视调来调去也没有调到一个能看的台,只有再费一番事将电视包裹起来。
扫兴的他睡到床上,只有在脑子里做幻想这么一项娱乐。他有什么好想的,也只能想想刘小欢和他师姐吃饭的好事,先在脑子里演一回他们的电影。袁师姐的样子想不出来,只有用“哎呀”代替。想想还是想到“哎呀”身上去。
李雷这么个想法一蹦出来,自己吓一跳。
要办“哎呀”啊?
可“哎呀”根本就不理会一般人。袁师姐和刘小欢一天到晚在一起做事,他们容易来电,刘小欢说工厂里的女孩子不装。“哎呀”是有夫之妇,怕被人说闲话,要装正派妇女。她是正派妇女吗?肯定不是,她对杨珂爸不是……
我不是要和“哎呀”谈对象,只是和她那个一下,照刘小欢的话,办她一下。
李雷在胡思乱想之中昏沉沉睡去,到第二天醒来时他决定了一件事,就是要去会会“哎呀”。
这有点困难,李雷想他不可能送电影票给“哎呀”,也不好约“哎呀”到家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去。他只有想办法到“哎呀”家里去坐一坐。
“哎呀”在街上,在巷子里不搭理人,在家里一定是不一样的,刘小欢说女的都会装,有的会装得不得了,不像话。
这天,李雷没有坐到巷子里去,躺在床上做了一天的白日梦,把与“哎呀”的好事想了个遍。好事的开头就是他一进门“哎呀”就抱住了他,以后……
以后先要把门关上!这是李雷觉得很重要的细节。他对自己说,门不关上会被别人看到,这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即使成功了也不能对刘小欢说。
4
这事情冷了两天,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
雨停的这天下午,李雷开始再一次艰难的跋涉。他靠边走,尽可能地扶墙,减少身子晃动带来的剧烈疼痛,还不时地打量身边走过的人,怕人家笑话。
好不容易撑到“哎呀”的家门口,看到她家一如既往地大门紧闭,他只得故伎重施,慢吞吞地在门前晃悠。有那么一刻他都想转身回去,因为即使“哎呀”打开门或者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也不可能邀请他进去坐一坐,他也没有理由去敲门拜访。
在巷子里转不是个事儿,是徒劳的。想往回走的时候看到杨珂,这个小子还是吊儿郎当地在腋下夹着课本,如若无人地走到“哎呀”门前,推开门闪进去。
这个情景让李雷的心被戳了一下,胸闷的感觉随之而来。嫉妒心原来这么特别让人难受,他是第一次领略到。
回到家他想自己忽视了一个问题,就是去“哎呀”家时还要避开杨珂。上午“哎呀”买菜回家后这段时间才是最合适的。
第二天上午李雷并没有再去“哎呀”家门口,一是他还没有想到进入她家的方法,二来他也有点灰心。事情比想的要复杂。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也没有再去。直到有一天受了启发,有了办法。
他接到舅舅从福建寄过来的一封信,邮递员敲门以后见他身子不方便就直接跑进来将信递到他手上。李雷当时想,他要是个邮递员该多好,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接触“哎呀”。主意随之而来,他解决了一个问题自己不是邮递员也可以给“哎呀”送信,只要自己能够制造出这么一封信。
因为经常给舅舅写信,李雷手上有现成的信纸、信封和邮票。他身子一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当然,他又给自己吃了苦头,疼痛袭来。面对着信纸,他也踌躇了好一阵子,不知道往上面写什么。还有,要不要用一种伪装的笔迹。
考虑再三,他决定要把信写得有意思一点,字迹更要让人看不出来是他的。
海雅:你好!
你真是一个好看的女同志,我很喜欢你,我想……
他用省略号将要说的露骨的话掩藏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知道就行了,以后见到“哎呀”,和她好起来的时候将这个秘密告诉她也行。
信在早上上班光景寄了出去,邮箱在不远处的日杂店门口,跑过去的距离比到“哎呀”家还要近一些。盘算着“哎呀”最早在第二天上午收到信,不,是邮递员在那个时候送过去。他知道邮递员到他们这条巷子送信送报纸的大概时间。
第二天,他比那个邮递员通常出现的时间早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哎呀”家门口,几乎是跟着买了菜的“哎呀”回家。
等到那个络腮胡子的邮递员出现的时候,他紧跑几步,努力地使自己离“哎呀”的家门口近一点。这个邮递员喜欢左脚搭在自行车的脚蹬上,右脚一下下地点着地,让自行车滑翔,这样就不用再短距离翻身上下车。
邮递员居然在李雷面前溜了过去,将一张《参考消息》送到“哎呀”的邻居家。李雷希望他是漏了“哎呀”的信,巴望他能够回头送过来,可他骑上车扬长而去,还揿了两声沙哑的大板铃。
李雷不甘心,又傻傻地等了一天,再去“哎呀”门口仍然没有见到邮递员去她门上送信。他不知道,寄信的那天下午,投递员因为送“哎呀”邻居的一封电报,顺带着将“哎呀”的信捎了过去,小县城的邮局一天没有多少同城的邮件。
李雷没有气馁,又写了封信寄了出去,这回他还增加了信的内容,在“你真是一个好看的女同志”的好看前面加了“非常”二字。
这次,李雷终于在“哎呀”门口等到了送信来的邮递员,他看到邮递员在送了一份报纸给“哎呀”的邻居后没有翻身上车,趟着车滑翔过来。
李雷站在了“哎呀”的大门口,跟堵着邮递员似的。他问邮递员:“有我姐信吧?”邮递员问:“是十九号卢海雅?”他点点头说:“是的!”邮递员说:“有!”
李雷回了下头,示意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方便的话我替你把这封信给我姐,要不然你就塞门缝里去。”邮递员二话没说就将信递给李雷,说了声谢谢,打了一下自行车的板铃高兴地奔下一家去。
这个场面是李雷想了不知多少次设计的,小时候经常挨揍的他有一套说谎的本领,对邮递员说这样的谎,他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而在邮递员走远,他决定去敲门的时候,他才真感到了紧张。
几记咚咚敲门,像敲在自己的心口上,好长时间才听见里面有一声回应:“我来了。”
等待着,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
门打开后李雷几乎与“哎呀”脸撞了脸,他脸红了一下,举起手中的信说:“碰见邮递员,给你带来……你的一封信。”
“哎呀”接过信封瞄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她还是说了声谢谢,然后看着呆站着的李雷。
李雷这时候该怎么着?他该说声“不客气”,然后礼貌地转身离开。可这样他的目的就没有达到,苦心经营的计划就又一次泡汤。他喘了口粗气,目光掠到院子里的牙枣树上,他说:“夏天里,在你们家墙外看到你们家牙枣树,结那么多的枣子……”他用手比画了一下,看到“哎呀”饶有兴致,再接着说:“就是不知道这棵枣树有多粗。”
“哎呀”说:“真的呀,你可以进来看看的。”
他等的就是这句,在她话音刚落就一脚迈进了门槛。
“我们家过去也有过这么一棵枣树,瘦巴巴的,结几个枣都不够我塞牙缝,后来砍了,竖了电视天线在那里。”李雷边说边往里走。
“哎呀”家和他们家一样,三间房中间的一间是堂屋,院子里的厢房是厨房。枣树在厨房跟前。“哎呀”说可惜现在树上都没枣子了,前些时日树上挂满了,一竹竿子能打下很多很多,大部分都送了家门口邻居。李雷听“哎呀”这么说,就好像手上已经捧着她送的枣子,很过意不去,忙说他有好朋友在服装厂,有分的碎布角,大块的棉绒布,要送给“哎呀”。
“哎呀”笑笑,说她从不喜欢用缝纫机缝缝补补的,也不做假领子、护袖什么的。她问李雷是不是受了伤,看他走路好像还不怎么利索。李雷说:“出了个车祸,算是大难不死。”
他正考虑着怎么向“哎呀”吹嘘一下,说说自己受伤的壮举,“哎呀”看到厨房里的水壶在冒热气,说要灌水壶,跑进厨房后转身冲外面的李雷笑了笑,这个笑应该是歉疚的,无奈的,为手上忙着的事。而在李雷看来,她这是讨好他,这种笑犹如向他招手,在示意什么。
他遽然热血上头,心扑通扑通乱跳。接下来,他看到“哎呀”俯下身子灌水,水壶口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他的眼睛直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扑了上去,从她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她被惊吓得不轻,“啊”了一声,手上的水壶提起来,有这么一刹那似乎想把水壶的壶口转过来,但她的身子很快僵住了,一动不动,任他的手抱在她的腰上,身体紧紧地贴着她。
只是一小会儿,她平定了一下呼吸,身体扭了扭,意欲从他的搂抱中挣脱开来,他不放,倒是抱得更紧。
她说:“松开吧,我开水在手上。”他还是不放手,像是她的开水浇在身上也不怕似的。
她换了种更轻柔的声音对他,“你放下来好不好?我和你协商。”见他还不松手,又说:“你弄疼了我!”
听她说被弄疼,他的手松了开来,出乎意料的情况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问她哪里被弄疼了。
她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他觉得她的这种沉静目光带着探寻,像过去上学时他回答了一个错误答案,女老师让他再想想的那种样子。他被她看得低下了头。
她说:“人要表达什么,要有好的方式,要知道该不该做,能不能做。”
她再次弯下腰去灌水,水壶里的水其实已经灌得差不多,很快就满溢出来。
他尴尬地僵立在那里,只恨不能将地上的水用手替她抓起来。
她笑了笑去拿院子里的拖把进来擦地,他于是有了缓解情绪的机会。看到窗台上有一本红色硬封皮的书,里面夹着一个书签,他抓起来看。是苏联小说《日日夜夜》,他把这本书一直拿在手上,看着她做事,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办。
她开口了,问他是不是想看这本书。他点点头说是的。她说:“是繁体字,内容你也未必喜欢。”
他说他能够看懂繁体字,以前经常看这样的书。他就想赶紧拿着这本书体面地走出“哎呀”的家。她说:“好吧,你看完后一定要还给我,不要弄脏弄破。”他说了声好,拿起书就走。
出了门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腿一点也不疼了。
5
小说《日日夜夜》真不是李雷喜欢看的书,本来他也不喜欢看书。他抱着这本书,翻着翻着就有困意。从“哎呀”那里回家后他就开始觉得很困乏,浑身没劲,总是打哈欠,总是想睡觉。
他有点后怕,怕“哎呀”找他算账,他抱她可以算是流氓行为,巷子里的俞黑皮偷看隔壁妇女洗澡,被人家发现后打得鼻青脸肿,在派出所里也待了好几天。俞黑皮还只是用眼睛看了看,没有搂抱。
除了公安局的人,其他人找他,哪怕是来教训他都不怕,他会打架,今天吃了亏明天会继续找人家打,吃的亏总能找回来。问题是事情的起因不光彩,一吵一闹巷子里的人就知道了,甚至县城里的人全会知道。至少会说他耍流氓,他就成了人家的笑料,下饭的小菜。也没准会进派出所,这是他不敢想的。
他也往好处想,“哎呀”作风不好,她这是装正经,自己因为紧张也没有对她怎么样。也想到,她当时没有剧烈反抗,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让他难堪,只是提醒他,让他觉得在做不该做的事。试想,要是她当时换一种态度,他可能会来粗的,会因为她对他和杨珂爸的态度不同而愤怒,会硬把事情办了。
或许她真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经人,跟杨珂爸其实不是刘小欢和别人说的那样。那么杨珂为什么到她那里时鬼鬼祟祟的,为什么被人家说了闲话呢?
“管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要是在这件事上不计较我就是好人!”这么想来想去,他决定以后不再把海雅当“哎呀”,想尽快地让这件事过去。
过几天,在李雷想把那本书还给海雅时,他又将书翻了翻。这部小说虽说是写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里面还是有一些李雷想看的情节,有关男女恋爱的描写。
为什么苏联人把拥抱当喝茶,接吻当作吃饭呢?
李雷在翻看了以后甚至有了这样的读后感,虽然没有谁给他答案,但他还是由此愉悦了起来,心里的负担放下一些。因为他想到,海雅是看过这部小说的,那样的话他从背后抱她一下算什么呢?真的不算什么。
李雷把书用一张报纸包起来,在巷子里等着买菜回家的海雅,他看到海雅过来赶紧抓起书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