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到他面前站住,神情很平静,问他是不是看完了书。他说看完了,看得懂,蛮有意思的。海雅说:“现在找不到什么好书看,倒是电影院里有好电影放了。”他点点头,马上又想说点不同意见:“我不喜欢看电影,单位里发电影票我都送人家了,都说中国的是新闻简报,越南的是飞机大炮,阿尔巴尼亚的是搂搂抱抱,朝鲜的是哭哭笑笑。”
海雅把接过来的书塞到放菜的尼龙网兜里。她说好电影真的慢慢多了起来,建议李雷可以带对象去看看。李雷摸摸头嘿嘿笑,说他已经不在徒工期,可以谈对象,不过还没有找到。
她像突然想起来,又像是临时起意,说要介绍一个对象给李雷。李雷蒙住了。
她追问他要不要。这女孩是她的亲戚,姨侄女,在布厂上班。李雷吞吞吐吐地说了声“好的”,脸红了。
和海雅说话的时候李雷一直在担心,怕母亲这时候回来。她要是撞见,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奚落他的话。
海雅临走的时候说她要做回媒,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她有礼貌地和李雷告别,又留给他袅袅的背影。
李雷心里慌慌的,六神无主地站在那里。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饼砸蒙了,很久才搬着小板凳回家。
这天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他发现自己竟然很向往海雅给他介绍的那个女孩子,想早一点见到她。他又要想一下海雅为什么要这么做。头脑里乱糟糟的。
第二天在巷子里见到海雅,见到她走过来的时候,李雷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怎么去和她打招呼。他先是以笑脸迎着海雅,搓着手,待海雅到面前的时候,他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把目光落在海雅的尼龙网兜上。
都不要李雷开口,海雅就知道他想的。海雅说还没有见到她,她在上日班,只要不是上小夜班都可以约她见面。海雅说的她,当然是她的姨侄女,那个要介绍给李雷的对象。
李雷说:“不急,不急,谢谢你!”海雅说:“你还懂礼貌,知道感激,我那个姨侄女就不行了。好在一块馒头搭块糕,性格和为人处世上你们都是可以互补的。”
李雷点点头,继续他的礼貌,蹒跚着送了海雅十来米。
再一天到来时,李雷端着小板凳到门口却没有勇气坐出去。他怕见到海雅,因为料想着还没有约下,他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人家就像催债。
再再一天,杨珂跑到李雷家来,说有人让他送给李雷一张电影票。他不用说那个人是谁,李雷就知道是卢海雅。
杨珂是鄙夷地瞟了李雷一眼离开的。李雷拿着电影票心情又高兴又复杂,他想,杨珂凭什么这么看他呢?
他马上去巷子里向人打听电影院里在放什么电影,回答他的人有说《追捕》,有说《人证》的。他不放心,跑到街上贴电影海报的副食品店门口看了看,证实是在放一部叫《追捕》的日本影片。
电影海报是印制的,在上面用毛笔写着片名、放映的起止时间和场次。李雷看看手上的票头对了一下,是晚上七点三十分那场。
6
因为这个差不多24小时以后的赴约,李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挨到这天傍晚他洗了把澡,吃完晚饭觉得出汗了又洗了一把。以前他用上海药皂,这天改成了檀香皂,擦了好几遍身子,把一块肥皂都擦瘦了,就希望能有香味留在身上。倒第二次洗澡水的时候,母亲说:“身上爬蛆了,这么洗。”他不理会,换上黄军裤、白衬衫和夹克衫出门。
白衬衫用荧光增白剂化的水泡过,时髦的小尖领很挺括,这件衬衫是在服装厂的门市部定做的,特别要求用加料的树脂衬做领子。厨子父亲有一块上海牌手表,平时舍不得戴,用手帕包着放在五斗橱的抽屉里,下午的时候李雷摸出来藏到自己的屋里,出门后从口袋里掏出来戴手上,甩了甩戴表的胳膊,抖抖手腕,表盘亮霍霍的。
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很利索了,也不再疼,虽说身子还有点扭捏,还是早早地走到了电影院。电影院每排有三十一张椅子,中间一大块座位,左右两小块,李雷的票靠右边的小块座位区,他的座离过道空两个座位,想这应该是海雅和她姨侄女的位子。他坐下后不停地东张西望,想一眼看到她们从什么地方过来,没有能够看到她们。
她们到熄灯放片子的时候才过来,女孩大大方方地挨着他坐下,海雅坐在外面。女孩身上有痱子粉的味道,她身子往前倾了倾,胸部很是饱满,脸上看不清楚。看电影的时候李雷偏过头看女孩,看海雅。有那么一回海雅也转脸看他,他冲她一笑,女孩不看他,头也不转,津津有味地看电影。
电影放完了亮散场灯时,李雷和她们一起站起身来,他终于看清楚女孩的模样,长得一点不像海雅,皮肤倒是很白,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蝴蝶斑。她扭头看了李雷一眼,再看向海雅时脸上带着的笑有意味。
他们随着人流慢慢地往电影院外面走,女孩和海雅走成一排,李雷在她们后面,有好几次他被拥挤的人推得贴近女孩,他发现他比女孩高出一头。
散场后的人流在电影院门前的广场开始分散稀疏,海雅站下来介绍双方,女孩叫齐红。李雷做自我介绍,自己名字里的雷字是打雷的雷。齐红扑哧一笑,说也是地雷的雷。
从电影院回家的那条巷口靠近海雅家。到了她家门口,她要李雷和齐红拉一下手。她说:“希望你们好好相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说什么,她便接着又说:“李雷,我希望你也叫我姨娘哦。”李雷点点头,他看到齐红的眼睛一亮,再看他时目光火辣辣的。
回到家,李雷睡不着觉,脑海里尽是杜丘和真由美骑着马的画面,还有“拉呀拉”那首主题曲。可睡觉前他把齐红的模样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李雷第二天上午一个人在家里,到了海雅买菜路过他家的光景,他犹豫着是不是坐出去时,海雅在外面叫他了。李雷家朝巷子的堂屋门敞着,他一应声只几步就看到了海雅和齐红站在外面。齐红帮海雅提着装满菜的网兜,手挽着她,头斜靠在她的肩膀上,笑吟吟地打量着李雷。
李雷局促,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海雅说:“你不请人家进去坐坐?我可要回家做饭了。”李雷忙说:“来来来”,说着就掉头先往里走。齐红朝姨娘做个鬼脸,将网兜交给她跟了进来。
齐红在李雷身后一声喊,“你们家院子在里面啊?!”李雷被她这一嗓子一惊吓,回转身点点头,停了下来。
齐红在屋里东张西望一番后问:“昨天的电影看得怎么样?”不等李雷回答就告诉他:“这是我姨娘要我问你的,要我就这么开头和你谈。”
见李雷只“哦”了一声,齐红便又说:“我姨娘就怕我们两个木头到一起只会大眼瞪小眼。”
李雷笑了,故作老练状说:“我大眼,你小眼。”齐红也笑了,把眼睛瞪大起来。他以为她不服,说不信可以照镜子看看谁大眼。齐红撇撇嘴,不笑了。她说:“昨天的电影很好看,我喜欢杜丘,很有男人样子。”李雷想了想,说电影是很好看,他尤其喜欢那个矢村警长,特别是那句“远布你这个老滑头”,声音太拽了。齐红说她不喜欢矢村,长得不好看,狮子狗一样,凶巴巴的。
两个人又没话说了,好一会儿齐红先开口:“你望你个呆瓜样子。我要到你住的房间看看。”说着就迈进了李雷的房间。
李雷很奇怪:“你看出来这是我房间?我没有告诉过你呀!”
齐红说:“当然,是我看出来的。你房间像狗窝。不过,我一收拾就干净了。我第一次到你们家来,不可能帮你做事。我看过了,我走了。”
说走她就拔腿,李雷这时知道客气了,要留她再玩一会儿。话说出来,齐红已经出门。
李雷妈下班回来吸吸鼻子,问家里谁来过了。李雷说谁也没有来过,母亲不除疑,四下里看了又看。
李雷还不想告诉母亲家里来过一个女孩,她要是一听说有这样的事,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才怪呢。
7
齐红再一次到李雷家来是四天以后,她用手帕包了一包热乎乎的家菱,李雷瞥一眼鄙夷地摇摇头,零食他是不喜欢的。他奇怪家菱早就下市了,她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母亲快要下班回来,他希望齐红不是这时候来才好。
四天里,他想到过她,觉得自己还是不知道怎么去和她相处。和她谈,谈对象,谈什么呢?他甚至有过是不是该和她谈的念头。他跟刘小欢说起这件事,当然要吹一下,说他最近被一个姑娘黏上了。刘小欢说真替他高兴,正拿不定主意该给他在厂里约一个什么样的姑娘。“这下子好了。”刘小欢如释重负的样子,他更大的兴趣则在说自己的事情上,他在四处里找安全套,好像和师姐要那个了。李雷想他在这个事情上说得详细和具体一些。对于齐红,刘小欢提了建设性意见:“不管怎么样,可以练练手,臭咸菜总比白嘴强。”
齐红见李雷若有所思,便一个人吃起家菱,她的牙齿很厉害,一咬一口,很快就吐了一地的菱壳。吃完了她拍拍手,风风火火地站起身来找扫帚。她不仅扫了地上的家菱壳,还顺带帮李雷整理了房间。
她对于床肚里扫出来的纸团子有点疑惑,问李雷怎么会有一股怪味,说像青草的味道又比那种味道要腥。
李雷不吭气,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着齐红收拾,看着看着就突然上前抱住了她。齐红被他一抱,脸马上涨得通红,气息也变得粗和急促起来。李雷不怕她生气,她要是生气骂他一两句,然后走了最好,省得母亲回来见到她啰里吧嗦的。
齐红一点也没有生气,她任由李雷抱着,越来越紧地抱着,抱到她喘不过气来才拨他的胳膊。她说:“你的两只手像老虎钳。”听到这话,老虎钳像揿了开关一下子松开了。
“警告你,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来了。”她的身子有点抖。
大概不想李雷见她这样子,她说完了这句话就转身回家。几乎是前脚赶后脚,李雷妈下班回来了。她都没有像上次回家嗅鼻子,肯定地说家里一定有外人来过,她闻到有雅霜的味道。
“谁啊,抹的是不花钱的呀?”她看着李雷,要一个解释。
李雷撒了一个谎,说刘小欢带着女朋友刚走。母亲要打喷嚏,憋着难受的样子,转身对着外面的阳光,极其响亮地打了一记。然后她说,家里变样了。她特别把李雷的房间看了看,李雷有点心虚,就怕她再问得仔细一些。好在没有,她忙着去做晚饭。
齐红再一次来的时候进门就笑,说知道床肚里的那些怪味纸团是怎么回事了,她还探头到床肚下看了看。
李雷要扳回面子,交代齐红以后不要抹雅霜,味道难闻死了。齐红说她不是买不起珍珠霜,就是那一挑子不怎么好抹开。
李雷驾轻就熟地又抱了齐红,从后面,从前面,换花样抱了好几种。齐红很顺从,过于顺从,连老虎钳也不说了。
这以后齐红每次到李雷家都是白天,她说妈妈晚上不让她出门,说要谈男朋友必须将人带家里给她看了再说。
“我什么时候带你到我们家啊?”齐红问。李雷愣了一下,说:“再说。”齐红喃喃地跟着他重复:“再说。再说。”
8
李雷的腿真是好了,都能轻松地出去跑跑。他在矫正自己走路的姿势,让身子不再晃来晃去。这天,他从外面跑了回家,看到齐红和母亲一起坐在堂屋里吃家菱。
李雷妈见到齐红轻车熟路地进门,脆生生地喊一声小雷,就知道她一定是那位在他们家留下雅霜味的。齐红红着脸几声阿姨一喊,便和李雷妈一起分享她带来的家菱,她告诉李雷妈,她乡下舅舅有一个很大的鱼塘,养鱼也种了藕和家菱。李雷妈吃着她喜欢的家菱,顺便也问清齐红除了有一个乡下舅舅,家里还有什么人。
齐红见到李雷回来一副意外和恼怒的神情,马上知道自己该赶紧离开了。她临走时画蛇添足地解释一句,说是来送擦自行车的纱头的,要李雷将他那辆凤凰自行车坐垫下塞的脏兮兮的纱头换了。
齐红一走李雷妈话就来了,说哪有主动跑到人家门上来的姑娘,怨李雷也不打听一下她过去谈过几个。她骂李雷饿死鬼投胎似的,见到毛就以为是鸭。
李雷忍受不了她的数落,跑了出去,到街上去逛来逛去。
他想应该找到齐红说一下子,不要总是往他们家跑,他们可以到谈对象的地方去谈。他顺便把小县城里青年人谈对象常去的地方想了一遍,他知道的有电影院、溜冰场、公园、大运河堤下面……
他忽然意识到,都不知道齐红家住在哪里,他要找她只有去问她姨娘海雅,或者到布厂门口等,或者写封信到邮局寄到布厂。要说到海雅家去讨齐红的地址,他绝对不愿意,哪怕齐红从此不来。他又想,刚才对齐红的态度很不好,或许她真的不会再到他家来了。
隔两天,齐红还是来了。她说李雷妈那天约的,这天来帮他们家腌大咸菜。
腌大咸菜是李雷家一件最忙碌也是最辛苦的事情,要把一棵棵高帮青菜洗干净后晾干。齐红在洗大菜时手被井水冻得通红。洗净晾干的大菜,一层层地码在大水缸里面,码一层撒一把大籽盐,腌个几天要翻一下身,用重物将大菜压实,让它整个浸在咸的卤汁里。过十天八天的,白菜帮变得微黄,便就腌成了,就可以装进储存的坛子里。那时候就怕还要齐红来帮忙。
齐红忙得乐呵呵的,她揉着累酸了的腰,说刚腌成的大咸菜菜心最好吃,切碎了拌上辣椒酱,淋上麻油,嘎崩脆透鲜。
李雷对她说的不感兴趣,谈不拢,大咸菜是他深恶痛绝的东西。他看着腌咸菜的齐红,觉得家里又多了一个像他母亲那样的人,他有点烦,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非常郁闷。偶尔脑子里跳出来真由美的样子,心里更是绝望了一大截子。
齐红忙完了以后就赶着去上小夜班。她走后母亲说:“这个姑娘倒是长得还不丑,鹅蛋脸,手脚蛮长,腰也不细,是个唰唰刮刮能做事的人。”这话等于表明她看中了齐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