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红自从帮李雷妈腌了一回咸菜以后变得主动起来,只要不上班就往李雷家跑。面对着这样一个火辣主动的女孩,李雷像上足了闹钟发条又强按着不让闹钟响一样绷着。就这样齐红还是向他摊了牌,她说李雷妈既然喜欢她,是不是该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到她家提亲,她说那样李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跑他们家。“你到我们家,陪我爸爸喝酒,他会很高兴。”她满怀希望地说。
这种情况下,李雷就要避免去抱齐红,怕她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怕她更加来情绪。但最后总是忍不住,每次的抱只是从以前的开场戏改成压轴戏,他在抱她的力度上发泄自己的情绪或者做一种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表达。有那么几次,他也特别想吻一下怀里的齐红。吻一下其实不伤皮也不伤肉。他这么给自己找过理由,最后还是没敢下这个决心。
他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在谈对象。要和这个对他很主动的女孩子有下一步,去谈婚论嫁,去谈他们的将来,他觉得紧张和不怎么愿意。可她情况不一样,她喜欢他,一直期待他能够尽快地到她家去见父母,能够陪她父亲一起喝酒是她非常具体的一个理想。
李雷只能用他的口头禅回答齐红“再说”。不过他决定要为与齐红的事去找一下海雅。
这一次他进海雅的门时一点也不紧张,海雅一看到他来访就笑了,说齐红不在,在厂里上白班。李雷说他不是来找齐红,是专门来找她。海雅拢拢头发说:“你现在该叫我海雅姨娘了吧?!”说完咯咯地笑,很开心,做成一件天大好事似的。
她没有丢下手上忙着的事,熨着一堆衣服。她问李雷和齐红谈得怎么样了。李雷说不怎么样,和齐红好像不怎么谈得来。
海雅放下手上的熨斗,说谈恋爱是结婚前的重要过程,要好好谈,谈出感情。李雷摸摸头,说问题是不知道怎么谈下去。
“不会谈?”海雅像是被他逗乐了,笑了起来。李雷看她笑便就更觉得齐红不好了。她要是有她姨娘这样好看的笑多好。他这么想,很是沮丧。
“想想我还是错了,太想促成你们成一对,没有给你们一个自然而然的认识机会。那时候要是不和你们说是处男女朋友的事,让你们自己来电才对。你说我这事做得,唉……”她有些后悔了。“你是不是不想谈了?”她问李雷。
李雷愣了一下,他不敢看海雅的眼睛,他知道她是友好的,但他怕她那种带着探寻、期待他一个态度的、像老师那样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面前,他只有低下头的分。他声音小小地说:“也不是。”
海雅说:“不是就好。”看了他一眼,她接着说:“你就应该找齐红这样的女孩子,能干,心眼好,会过日子。你也特别适合她。是不是?”
李雷没有回答她,他特别在意她话里的“你也特别适合她”,在心里问自己“我适合她吗?”
晚上见到齐红,她没有说从姨娘那里过来,可她身上带着海雅才有的那种香味。毫无疑问,她用了姨娘的化妆品。李雷觉得这种味道在齐红身上,像她穿了件向别人借的衣服。他不由得又要去想他和她是不是合适的问题。
齐红说:“我们谈谈工作上的事情吧。你最近没有上班,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好。我主动谈。”她大概不仅用了姨娘的化妆品,也被姨娘开导过。
她的工作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说他们车间一位叫胡晨的技术员,有点娘娘腔,几个班组里的女工都喜欢他,都希望调班的时候能和他在一个班。
李雷听出问题,毫不留情地问她是不是也喜欢这个技术员。她脸一红,说不喜欢。怕李雷不相信,她说:“这个人很好笑。”
接着她说明这个叫胡晨的技术员的好笑之处。讲胡晨上班时经常睡觉,不怕被发现,因为总有女工替他放风,一有查岗的领导来就叫醒他。她们这么做乐意,可以顺便捏捏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头。李雷说:“这也好笑?”他鄙视地摇摇头,觉得否定她一下很开心。
她注意到李雷的态度,继续讲胡晨更好笑的事情,好像硬要他服气似的。胡晨上夜班时吃了两块油酥饼后偷睡觉,没有抹干净嘴,嘴唇上留着的几粒芝麻引来了老鼠。老鼠馋得下口很重,等于咬了他嘴唇一口。“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吗?哈哈……”说到这个地方她开心地笑起来。
李雷当然不会跟着她的引导去猜测,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说的这件事会有什么好笑的结果。
她笑停了说,胡晨的嘴唇被老鼠咬了一口后半边脸面瘫,眼鼻嘴都歪了。或许她是真觉得这件事好笑,她又笑了起来:“被老鼠强吻……车间里的小姐妹们都这么说,你说好玩吧?!”
李雷摇摇头,让自己什么表情也不带。哪知道齐红突然收住了笑,呆呆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口气冷淡地问。
她捏住他的手,还是那么望着他。她用起力来,气息也粗了,突然把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身体上牵引。
他知道,自己只要顺势就可以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他的手臂僵着,像十字路口的两条腿,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迈。
唾手可得。他不是犹豫,是不敢;他不是不想,是想得很。
9
李雷问齐红:“你前天和我在一起时怎么突然……”
她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你个呆瓜样子,我就是突然觉得你长得很好看,有一种我很喜欢的表情,蛮不讲理的样子,不像人家胡晨。”
李雷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在想,她怎么说来说去总喜欢说到胡晨身上。齐红凑到他面前:“你评价评价我,不说我长得怎么样,就说说我今天这身衣服。”
李雷这才注意到齐红今天是穿着一件新衣服来的。他说不出好和不好,也不想说。她见他不吭气,就要他说一下衣服是不是可爱。听话听音,李雷知道她真正想听到的是什么,是她穿上这件衣服是不是显得漂亮,漂亮了是不是也就显得可爱。
李雷想,可爱的女人应该很多方面像海雅那样。那样是什么?是长相,是穿着,是打扮?不仅仅是,还包括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很多惹人疼招人爱的样子。
“好多人说,我小时候和我姨娘长得非常像,长大了倒是变了。我是不是没有我姨娘长得好看?”
李雷想都没有想就回答她:“是啊!”
听到他这么说,齐红脸上挂着怨怼的神情坐到一边去。李雷想问齐红,她姨娘当初是怎么介绍他的。他也想和她开一句玩笑,问她姨娘有没有夸他长得好。看看齐红的脸色,知道自己刚才对她说的露骨了一点,让她有点不高兴。不高兴就不高兴,他是不会去哄她高兴的。
他对海雅介绍给他的这个对象,从感到新鲜到觉得无趣甚至慢慢地有了厌烦的心理。他设想过一种身份,将来要是果真有一天要叫海雅姨娘,会很不好意思。他忘不了那个小厨房里发生的事,想海雅也不会忘记。想到这种难堪,他便想立即结束和齐红的交往。
晚上李雷妈留齐红吃饭,齐红兴高采烈去厨房里忙了一气,吃完饭还抢着去洗碗。作为回报,李雷妈识相地出去转了一圈,出门时声明她半个小时以后才回来。
听到院子里的门响,他们都知道是李雷妈出去的信号。齐红笑了笑,李雷也笑了笑。他又想起海雅的那种笑,觉得齐红笑起来真是不怎么好看。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人的笑可以改吗?她可不可以跟她姨娘学得好看一点?
齐红看他走神了,嘴唇抿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李雷觉察到:“你又要骂我‘你个呆瓜样子’?”齐红扑哧一笑,“是的。”李雷问:“你在厂里是不是也这么骂胡晨,骂他个呆瓜样子?”齐红得意地说:“是的,看到他就骂。”
李雷忽然有点小嫉妒,这种情绪下对齐红的态度便就有改变,他一把揽住齐红的腰,将她用力搂到怀里,在她嘴唇上猛啃了一口。
这么一下后他就松开了她,他觉得被麻了一下,是嘴里的唾液传导的,右边身子一直通贯到脚板底。其后嘴里是苦的,像一颗胶囊被突然咬破。
齐红愣站在那里,好一会儿坐到椅子上,将头别过去不看李雷。两个人像木头人搁在那里一样。
后来齐红先说了话:“你以后再动手动脚不行,你们家必须找人到我们家提亲,把关系定下来,你对我怎么样都行。”
李雷不吭气,见齐红目光锁住他,神情也十分严肃的样子,感觉浑身不舒服。他说:“门好像响了,我妈回来了吧?”齐红说:“不管。她说半小时以后才回来呢。你先回答我,答应我。”
李雷做了回老油条,他问齐红,他答应了怎么说,是不是就可以再来一回。齐红回他一个字:“滚!”
齐红说请姨娘到他们家说最好,不过真的要趁早,姨娘马上要到姨夫工作的酒泉,户口都迁过去,家全搬过去。
“你姨夫在甘肃的那个酒泉?”李雷问,齐红“嗯”了一声。李雷再问:“你姨娘不工作,为什么不早点去,一结婚就去?”
齐红不耐烦地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姨娘不喜欢那里,没有鱼吃,干燥得要命,皮肤受不了。”李雷“哦”了一声:“过去受不了,现在可以受了?”
齐红眼睛瞪起:“你阴阳怪气地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姨娘哪里对你不好了,把我介绍给你,我当时不肯,是她硬替你说。她结婚后一个人过,多苦啊。她现在是没办法,说自己都老了,还不如去将就着过过日子。”叹了气,她惋惜地说:“我姨娘那么有文化,工农兵大学生呢。我姨夫更有文化,在工厂里管一大批人……”
“你姨娘还是大学生?”李雷不是不相信,而是想多知道一些海雅的情况。齐红的回答非常简单,她说:“当然。她现在还帮人家补课呢。”
李雷说:“难不成杨珂是你姨娘的学生,时不时地夹着本书去你姨娘家补课?”齐红还是一句:“当然。”
齐红见李雷与她有了谈得来的,兴奋起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什么人也不要告诉,你要答应了,我才告诉你。”李雷点点头说:“无所谓,你可以不告诉我,其实你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齐红急了:“那我就告诉你,杨珂的爸爸打我姨娘的主意,总是在她家院子外面探头探脑的,我姨娘背个书什么的,他跟着学嘴学舌的。我姨娘好说话,还居然答应教他儿子英语。他儿子其实又不想学。”
李雷问齐红她姨娘背什么书,杨珂爸爸感兴趣,她怎么不帮她姨娘去骂骂那个讨厌的家伙。齐红丧气地说,她姨娘告诉她这不关她的事。
李雷说:“这确实不关你的事,你姨娘说不定就想杨珂老子这样呢。”齐红说:“你个呆瓜样子,才不可能呢,我姨娘不是那样的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齐红见李雷和她一下子又谈不拢了,气嘟嘟地离开。她出房间见李雷妈已经回来了,灯也没开坐在堂屋里不出声。她回头瞪了李雷一眼。
待齐红走后李雷妈说:“你也不要就这么相信齐红说的,她们是亲戚,她不会说姨娘的坏话,这个海雅外面话真的不少。寡妇门前是非多。”
李雷说海雅不是寡妇,李雷妈说,从来没有见过她男人是什么样子,她等于是寡妇。
李雷说:“你不能这么说。还有,你偷偷听我们说话不好。真的不好。”
李雷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李雷。
10
好长时间不来的刘小欢来了,他拉李雷到饭店去喝酒。他有苦衷,说被袁师姐耍了,耍得不轻。他要一醉方休。
到了饭店,刘小欢一下子就要了五瓶汽酒。李雷打量这个垂头丧气的家伙,他工作服的排骨领耷拉着,袁师姐替他钩的线领变得黑乎乎的。李雷很想问刘小欢办了袁师姐没有,又怕他心里更难受。
不等菜上来,刘小欢就用牙咬开一瓶汽酒,也不倒杯子里,咕嘟嘟先灌下肚半瓶。李雷这时候有答案了,估计他对袁师姐没有得逞。
李雷知道刘小欢喝下去的汽酒酒劲马上就会涌到头上来,他做厨师的父亲说过这东西不能喝,是汽水兑乙种粮食白做成的,粮食白是最差的酒。他和刘小欢都没有酒量,只能喝这种有点辣舌头杀嗓子的液体,进入一种晕晕乎乎很兴奋的状态。菜他们点了三样,肉打滚——五毛钱的炒肉丝、六毛钱的蒜香排骨和一元钱的扒骨肉烧杂烩。汽酒两毛钱一瓶。
刘小欢用筷子将几块蒜香排骨拨到一边,露出盘子底下衬的菜帮子说:“这就是我,垫底的。”他对李雷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说了袁师姐怎么耍他的。
袁师姐一直在和刘小欢玩“信在飞”。她拿出一封信给刘小欢看,说是夜校的男同学写给她的。信一看就知道是情书,刘小欢不由得吃醋,但也不好说什么。袁师姐不是仅仅让他看信,是以此责备他为什么不给她写这样的信。这么一来,刘小欢知道有别的男孩子在对袁师姐好,还表白了。他觉得袁师姐告诉他是好事情,是鼓励他,希望他也有这种表示。刘小欢上学时作文写得很好,觉得要是写情书一定会胜别人几筹。于是他上班写,下班也写。上班的时候他躲在电梯间里写,在电梯间里特别地才思泉涌,边写边回味和袁师姐偷着接吻的感觉。
想不到的事情在后面,袁师姐夜校里的男同学居然拿着一大沓信来找刘小欢,他自称是袁师姐的男朋友小吴,说刘小欢写这么多信给他女朋友,这么纠缠袁袁他实在忍无可忍,说刘小欢要是还敢这样继续,他就把刘小欢的信拿到服装厂来一封封地读,让厂里的人都知道刘小欢的丑恶行径。
“小吴在指责我的时候一套一套的,用的词很多。袁师姐明明叫袁小英,他居然口口声声地叫她袁袁……”刘小欢愤愤不平又很无奈。
李雷问刘小欢,袁师姐对他有个什么交代,怎么面对他的。刘小欢说袁师姐在他面前一直低着头,她说她喜欢小吴,刘小欢就算帮了她的忙,她会记着刘小欢对她的好,永远地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