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桑德拉的量子智能在全息图的工作区绘制图形,激发了他的新想法:新的虫洞几何。他用抽搐、紧张的手指,在工作区内书写着新的方程式和几何形状。即便是在普通人的状态下,贝利撒留也能在脑中勾画五维图形。进入白痴天才的状态后,他更是可以勾画七、八维的对象和复杂态的空间几何图形。再加上量人的渲染程序具有专门设计的符号系统,能让他看到可以用来描述虫洞复杂性的十一维几何形状。
卡桑德拉脑中的量子智能停了下来,不再绘制模型。在贝利撒留绘制完新的几何图形之后一点八秒钟,它都没有产生任何输出。它在处理他的新想法。他画了一个虫洞模型,其史瓦西喉由六维超正方体构成。
量子智能接收了他画的图形,将其扩展,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得出更为细化的形状。卡桑德拉身体中的智能正在使用可以同时呈现为多个值的叠加态量子位元和量子三元变量,并行处理许多操作。
卡桑德拉的神游宇航服传来一个警报,在工作区中心处轻轻亮起。温度升高。三十九点九度。宇航服开始做降温补偿,向环绕卡桑德拉头、颈、背部的管道输送冷却水。
这时,工作区内飞速的绘图和书写都已停止。贝利撒留绘制的基本形状还在那儿,但旁边已经不再是各种近似估值,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确切、定量的解答。这些解答并非在例证,而是在令人信服地论证一种想法,即在小尺度上,虫洞的史瓦西喉确实是由微观的六维超正方体构成的,并且空间增加的体积和方向就隐藏在虫洞壁本身之中,可以用来将这些时空积木块绑定在一起。
警报信号闪烁得更快了。四十点一度。
贝利撒留绘制了一个人工虫洞的轨迹图,它从通哈号的船首出发,穿越空间,最后通到博亚卡号维持着的那个虫洞。即便是处在天才白痴状态之中,这幅轨迹图的复杂程度也超出了他的表达能力,但这并不妨碍卡桑德拉大脑中的智能理解他的意思。
悸动的磁场穿透货运飞船,压迫着贝利撒留的磁小体,其强度几乎令人头晕。而且磁场还在不断增强,再次刺穿了时空。显示屏上能够看到磁场穿透的图形化表示,包括其颗粒结构、宏观形状以及视距和方向。然后,人工虫洞的未连接端接触到了博亚卡号制造的那个虫洞,并保持着接触。
两个虫洞连接在一起,构成一个Y字形。
没有坍缩。
闪烁的警报转成了橙色。四十点九度。
贝利撒留发出指令,停止继续制造虫洞。通哈号船首的巨大磁场减退,虫洞随之逐渐消失。四十万高斯。三十万高斯。十万高斯。五万。三万。
贝利撒留退出了白痴天才状态,却感到一阵尴尬。他赶紧从卡桑德拉身旁走开,不记得自己何时何故与她如此亲近。他关上了显示屏。卡桑德拉还在神游。她的感知扩展开来,覆盖了一个半径几光时的球形空间,这个空间里面所有的容积,在她处于神游的那几个小时内,可能都被压缩进了量子叠加态。
贝利撒留不愿对卡桑德拉造成任何伤害,他不能再让她继续留在神游状态了。他从自己的电肌块中发出一股电流,通过手臂细胞中的磁小体线路,产生强大的磁场,强大到可以让贝利撒留测量到卡桑德拉周围的各种移动粒子和场。
他观察着这些场,将她周围的叠加态渐次坍缩。她广阔的感知范围也在收缩,速度平稳,但却很快。卡桑德拉和大多数量人一样,进入神游状态必须付出身体的努力。现在,她的呼吸改变了。
“卡茜?”他说。
她的呼吸变得气喘吁吁。贝利撒留扶住卡桑德拉的肩膀。
“卡茜?”
她呻吟了一声。他伸出双臂搂住她。
“你看到我们刚刚做成了什么事吗?”他问道。
她点点头。在零重力下,汗水从她的头皮爬上了一根根头发。他把两支退烧药膏递到她嘴边。卡桑德拉接过药膏,嘴唇触碰到贝利撒留的手掌,吓了他一跳。她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大脑在神游期间的所作所为,她没有任何体验。她不可能有。卡桑德拉这个人,在那个小时不存在。但她可以回顾大脑之前的所见所感所作所为,然后尝试着去了解这一切。这就像神的启示。贝利撒留怀念这种感觉,就像自己戒掉的一种瘾。
他把卡桑德拉抱得更紧,安慰着她。卡桑德拉没有抗拒,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看见了。”最后,卡桑德拉微笑着说道。
二十七
过去三周,贝利撒留一直在圣马太和玛丽之间充当和事佬。圣马太的第一个身体被玛丽摧毁之后,又一次跑来向贝利撒留抱怨。
“她给我送了些全息花朵!”圣马太说,“开始我还想,有没有哪怕是最小、最小、最小的可能,她在向我道歉。结果那些花爆炸了,还在爆炸图案的像素化过程中传播了计算机病毒。那是个专门针对AI的病毒!”
“这招很聪明。”贝利撒留说。
“她想杀死我!”
“那你受伤了吗?”
“当然没有。就凭她设计的那些玩意儿,不可能突破我的免疫系统。但我担心她这么胡来,弄不好真把什么事儿搞砸了,会出危险的。”
“圣马太,你可是位转世的使徒!”贝利撒留说,“还对付不了一个被开除的聚合军士?”
“她知道我不能真的伤害她,因为我的程序就是这么写的。而我死在她胡作非为的手里,只是早晚的事儿。如果你不阻止她,那我就自己来。”
于是,圣马太从贝利撒留的房间里横冲直撞地出来,发送了一个控制信号,把他那些迷你自动机派往玛丽的地下实验室附近。然后,他用德尔卡萨尔的碳纳米微管技术制造出微纤维,潜入玛丽的实验室,连上了她的电脑。通过这个连接,他发送了一个原型病毒,劫持了玛丽的计算机接口,使得卡拉瓦乔画的那张圣马太严厉的面孔成为他永久的形象代表,不再被人篡改。病毒甚至还能跟踪她的移动,并安全地传送到圣马太的实验室里。玛丽非常气愤,尤其是圣马太还让那张僵尸脸悬浮在他的机械身体上方,露出一副卡拉瓦乔也画不出来的得意洋洋的笑容。
“那个疯子AI,他那是在笑吗?”几天后,德尔卡萨尔问贝利撒留。
“他在应对一些成长的烦恼,”贝利撒留说,“咱们最好不要掺和。”
圣马太那张油画脸今天仍然面带笑容,但是因为担心遭到玛丽的报复,四天前他就把自己的实验室封闭起来,与矿区其他地方隔开。这两人一起工作的唯一途径,就是让玛丽来到贝利撒留的房间,再邀请圣马太出现在全息图像中。
“病毒和自动机都准备好了吗,圣马太?”贝利撒留问道。
全息图上,一幅图像显示圣马太正在他的实验室中,图像旁边滚动显示着那些昆虫似的小型机器人的规格参数。这些六足机器人的尺寸足以存储数TB级别的信息,或者纽扣大小的物体。在电池电量耗尽之前,它们可以连续几个小时自行移动并采取必要行动。图像里圣马太天使的脸咧嘴笑着,另一边显示着两个病毒的程序算法。
“我已经拿这些病毒跟已知的偶人软硬件做了交叉检查,”圣马太说,“还有他们过去几年里可能采购的新技术,按照非常乐观的假设来推断出他们现在可能拥有的功能。这些病毒能够在网络中穿梭运动,一开始进行小范围感染,之后找到办法突破防火墙,侵入偶人的防御工事供电网,然后在那里造成持续数日的严重故障。只要做一些修改,这些病毒同样可以破坏联盟的系统,也许还包括聚合政府的,尽管影响不会太久。”
“听起来,这活儿干得真不错。”玛丽甜甜地说道。
“这活就是干得不错,”圣马太回答,“你之前那样对待我,现在是不是准备道歉了?”
“没有啊,”她说,“你呢?”
“我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刚刚把一种新研制的炸药试验品塞进了你的实验室。”玛丽说。
“你骗人!”圣马太说道,但他的油画全息脑袋发疯般地四下张望着。
“我也可以控制环境系统,”玛丽说,“破解这个系统不费吹灰之力。”
AI恐惧地尖叫一声。气流突然涌出实验室,爆出一朵烟雾云。
“环境系统没什么大不了的,”圣马太说,“我能在真空中生存。你这些气相炸药好像没什么效果。”
玛丽仍然甜蜜地微笑着。圣马太身体各处的关节和暴露的电气系统开始冒出火花。圣马太又尖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我照着你的那些蜘蛛自动机的样子,也做了一个,让它在承载你的那个身体上寻找敏感的系统,再在上面涂上一种新式炸药,”玛丽说,“在低压环境下,这种炸药会发生构象变化,转变成极不稳定的爆炸物。”
圣马太的身体在细小的火光和升腾的黑烟中倒下了。他倒下时,嘴里还念叨着一连串宗教诅咒。他的蜘蛛自动机从身体残骸中抢救出手环,把他带走了。
贝利撒留关掉全息图,转向玛丽。“有没有办法,把你的创造力用到其他地方去?”他问道。
二十八
那天晚上,贝利撒留的门嗡嗡作响。他正躺在床上仰望星空,听到响声坐起来,打开灯。他开了门,德尔卡萨尔走进来,把门关上。
“盖茨15不是突变,”医生低声说,“他的生物化学或微生物组织没有任何缺失。他患有的仅仅是持续的戒断症状。”
贝利撒留的心一紧。到目前为止他一直都很小心。盖茨15知道的很少。
“他知道你知道了吗?”贝利撒留问道。
德尔卡萨尔挺了挺身子。“不可能有别的人能发现这事儿,阿霍纳。偶人自由城之外,我可能是唯一能够搞清所有标记和响应的人了。因为我跟元神……有过特别的合作经验。”
“这么说,他是个间谍,”贝利撒留说,“这样很好。”
“很好?”德尔卡萨尔问道,“盗窃计划告吹了。我还以为一旦我告诉了你,你就会去杀了他。如果你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我也可以杀了他。何况我们飞船上还有当兵的,办这事儿要不了几秒钟。”
“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奸细,他觉得可以把我们连锅端掉,因为他手里有最好的牌。”贝利撒留继续说道,“我们正好将计就计,让偶人把全部的老本都押在这手牌上。”
“你在开玩笑吧!”德尔卡萨尔说,“这风险咱们可承担不起。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等你这个计划执行完,咱们还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不能凡事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何况还是这么大的一件事。”
“你打牌的时候会跟一个小组讨论吗,作为小组的一员玩牌?”贝利撒留问道。
“不要侮辱我,阿霍纳。”德尔卡萨尔说,“不管你在比喻什么,我都不喜欢。”
“我在利用偶人的心理特点。你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隔着牌桌,恶狠狠瞪着对面的人代表着什么。”
“代表我手里有一副好牌,我要把赌注压在这手牌上,打败我的对手。”
“我在做的就是这个,安东尼奥。”
“你在虚张声势。可如果偶人不上当怎么办?”
“他们会的。”贝利撒留说。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冰冷而肯定。
德尔卡萨尔抱起双臂,在贝利撒留的房间里缓缓地踱来踱去。怀疑写在他紧蹙的眉宇间。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阿霍纳?”德尔卡萨尔问道,“你的智力超凡脱俗。你可以做任何事情,没必要做个骗子,做也不是在这么个满是风险的骗局里。你以前的骗局已经挣了足够的钱,能够过上好日子。再说你又不是找刺激成瘾。”
贝利撒留走近了些。
“不,我不是找刺激成瘾。”贝利撒留低声说,“但也差不多:我是神游成瘾。我被驱使着,一次又一次地做心理上的自杀,直到再也没有回头路,完全陷入无休止的数据分析。十二年前我发现,谋划骗局这件事非常复杂,足以占用我的大脑,好让它保持受刺激状态。设计骗局不需要什么数学或几何,所以投身神游的冲动也消失了。正是这个才让我一直活了下来,而我也非常想活下去。”
“可你在用我们的生命做赌注,阿霍纳。”
“所有的骗局在完成之前,看上去都很危险。”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尔卡萨尔说,“我可不会为了你去蹲监狱,或是送死。”
“那种事不会发生的。”贝利撒留说道。
遗传学家一脸阴郁地离开了。贝利撒留熄了灯,却没有回去继续看星星。他心里有些泄气。他本来很想去喜欢盖茨15的。
还有,他们的确有可能丢了性命。
起码威廉肯定会死。
二十九
德尔卡萨尔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四下转悠着。说白了,他吓坏了。
他非常了解扑克牌游戏,也许比阿霍纳还要了解。阿霍纳的推理很有说服力。扑克中的所谓风险和挑战,其实就是计算和感觉、猛烈进攻和及时撤退、每个关头都尽可能误导对手。至于对偶人和元神生理学知识的了解程度,德尔卡萨尔很可能比偶人自己的医生还要更胜一筹。而阿霍纳对偶人心理学的理解也可能比偶人自己的神学家更加深刻。关于这一点,德尔卡萨尔深入研究过阿霍纳的经历。
在侨居偶人自由城市的人类成员中生活了五年,与偶人互动,贩卖他们的艺术品——不仅仅是合法的那部分作品。偶人心底最邪恶的想法,最黑暗的幻想和迷恋,都已被阿霍纳转移到遍布整个文明的那些腐朽堕落的藏家们身上。如果有人有能力跟偶人打牌或是玩一场骗局,那么此人非阿霍纳莫属。关于这一点,德尔卡萨尔原本敢跟任何人打赌。
但假如赌注是他的性命呢?
阿霍纳的计划要成功,非得有一系列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才行。不过他招揽来的这群人也确实都是不可思议之辈,包括德尔卡萨尔本人。整个文明之中最先进、最疯狂的人工智能,来自杂种人部落的深潜者,能够娴熟神游的量人,甚至还有一个不畏一死的骗子惯犯。
阿霍纳把一系列不可能的事件连成了一个有可能成功的巨大冒险。
有可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