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塑料帘将房间分隔成两部分,帘子朝着气压较低的那一半微微鼓出,威廉就坐在那半边床上。几个圣马丁较早型号的自动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每隔九十秒就采集一次空气和汗液样本。另有一些自动机在塑料帘子旁边做着同样的工作,忙忙碌碌地采集盖茨15的汗水样本。
“没有哪个偶人天生就想变成那样,”贝利撒留说,“是人类把他们造出来的。”
“我可从来没有造过。”威廉说。
“不是今天在世的人类,”贝利撒留说,“我们只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德尔卡萨尔取下一个在盖茨15的手臂上奔波的自动机,观察着上面的吸汗棉垫、采样口和热传感器,然后放了回去。
“见到元神就能产生宗教敬畏效应的染色体基因,盖茨15全都有。”德尔卡萨尔说,“从我了解的来看,问题在于他神经元突触周围的那些微生物。在正常的偶人体内,位于神经末梢的一系列共生细菌可以改变周围环境,以强化特定的信号级联。但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些细菌。盖茨15也不知道,所以在他的嗅、味觉感受器与主、辅嗅觉系统的突触周围,我培育了一些菌落,来构筑细菌微生态系统。”
“这种方法能奏效吗?”贝利撒留问道。
“应该能,至少一段时间内管用,”德尔卡萨尔说,“和那些从他胎儿阶段起就在他体内生长的细菌一样,这些细菌也会被他的免疫系统发现。但我已经通过基因工程,让它们可以表达一些免疫抑制剂,以防被他的免疫系统清除。这样应该能让这些细菌稳定六到七个星期。”
“我现在还没什么感觉。”盖茨15说道。
“你们还没做过测试吗?”贝利撒留问道。
“正准备做。”德尔卡萨尔回答。
“可惜我们手头没有可以确信的货真价实的罐装元神气味,这比较麻烦。”贝利撒留说。
“这正是那些基因改造出偶人和元神的早期分子生物学家们的天才之处,”德尔卡萨尔赞赏道,“他们设计的生化控制系统简直像铜墙铁壁一般,很难做手脚。元神的微生物组内有某种独一无二的特别细菌,可以分泌核基因。数以百计的核基因经过改造,能产生数十种气味的复合物。这就是元神信号。通过气味分子的组合和比例就能传递出不同信号。这种设计太高明了。我在威廉体内已经做了些改变,接下来以此为依据,对比检验曼弗雷德体内的变化,但真正的考验要等他进入紫禁城才会到来。”
“真不敢相信,我还能被改造好。”盖茨15说道。他紧张得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胡须边缘,双手也局促地夹在膝盖间,两只脚在椅腿之间晃荡着。
“只是个临时改造,”德尔卡萨尔说,“时间长了还是会失效。但如果它现在有效,我已经有了些想法,可以看看如何能让这种改造永久有效。”
“主要工作呢,做得怎么样了?”贝利撒留问道。
“我以量人体内的多壁碳纳米微管系统作为模型,利用基因工程,在曼弗雷德的手指里实现了类似的机制。”德尔卡萨尔说。
盖茨15将颤抖的双手从两膝之间抽出,手掌朝上举起。这双微缩版成年人的小手上遍布细小皱纹和伤痕,似乎包含着很多故事。盖茨15从侧面挤压了一下食指第二关节下面的一个肉垫。他的指尖出现了几乎难以辨认的黑色毛发,有几十根之多。
德尔卡萨尔拿出一面放大镜,投影出局部特写全息图。“我把几千个多壁纳米微管堆叠在一起,做成的管路可以不受空气流动或意外压力的剪应力影响,”他说,“这些管路可以插入任何计算机端口。”
“电脑病毒就在这些管路里?”贝利撒留问道。
“存储在碳晶格中,”德尔卡萨尔说,“曼弗雷德身体的动作会在某几层晶格之间存储电荷,足以为上传提供动力。”
“不会被扫描发现?”
“这些晶格非常小,X光、超声波或任何常规扫描都不会发现。但如果有人想到要从曼弗雷德的手中寻找异常的神经元组织或碳结构,你的计划就会有大麻烦了。”
“圣马太的病毒肯定好用,”贝利撒留对被放逐的偶人说,“只要你能将它们植入系统。”
盖茨15朝相反方向按了下手指,刚才那些微小的毛发缩回了他的皮肤之下。“自从青春期以后,我就再没有回过偶人自由城,更不用说皇城了。”
“你会感觉像回家一样,”贝利撒留说,“一开始,你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你会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家,等这活儿结束,这个身份还可以变成永久的。到那时,你会成为当世最富有的偶人之一。”
盖茨15号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
“我们能看看你的修改是否有效吗,医生?”贝利撒留问道。
德尔卡萨尔向后滚动椅子,伸手将隔在威廉与他们之间的塑料布拉开了一条缝。盖茨15的小脸变得更红了,耳朵和脖子都变红了,脸上满是同情,呼吸变得缓慢紊乱。他带着些恐惧,盯着威廉看。威廉以同样的方式盯着他看。
“曼弗雷德,你感觉怎么样?”德尔卡萨尔问道。
“十分……宏大,”盖茨15说道,目光没有从威廉姆斯那里移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听说过的那种敬畏……”偶人缓缓地长出一口气,“这里有某种强大的东西,在这个房间里……某种好东西。”
“跟你在其他元神那里看到的不一样?”德尔卡萨尔问道,把椅子拖近了些。
盖茨15咽了下口水,神情更加专注,眼睛也更亮。“我不是说这样不行,”他恍惚地说道,“有些朦胧……很棒。”他再次咽了一下口水,目光从威廉那里移开,然后转过头回望,表情震惊不已。“我见过极端的反应,”他说,“比如对坠落元神的崇拜,激动得癫痫发作……手舞足蹈的狂舞。但我不会像那样失控。我能感受到,这感觉太棒了。”他说完这番话,喘着粗气,无比震惊地盯着威廉。
德尔卡萨尔查看进来的数据,调整盖茨15身上一些贴片的位置,重新检查数据图形。最后,他拉上塑料帘子,把偶人和其余几个人类分隔开。他轻轻推着盖茨15的椅子。
“回你房间去,”他轻声说,“写下你感觉到的一切,然后睡一觉。”
偶人走了。贝利撒留和德尔卡萨尔握了握手,还互相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我已经四十个小时没睡觉了,”遗传学家说道,“我也得去睡一觉。”
德尔卡萨尔离开后,贝利撒留越过塑料帘子,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威廉床旁。威廉揭下传感贴片,赶走那些小自动机,却一直没看贝利撒留的眼睛。
“你什么感觉?”贝利撒留问道。
“所有的偶人都会这样吗?”
“如果我们幸运的话。”
“如果我幸运的话。”
“如果你幸运的话,”贝利撒留说,“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
“想不想喝点什么?”
“想,但是德尔卡萨尔不让我喝。”
贝利撒留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觉得嗓子里有些哽咽。“到时候你下得了手吗?你能服毒自杀吗?”
“这辈子最后的时间,除了必不可少的那一小段,我没打算全耗在偶人堆里,”威廉说,“如果我被这些小疯子们包围了,没问题,我会服毒自杀。”
贝利撒留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个塑料袋,袋子里面装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碳素钢,以及一台圣马太的小型自动机。
“这是个植入物,里面装了足够八周的药物,用以治疗特伦霍尔病毒,”贝利撒留说,“偶人可能会把你随身带的所有物品都拿走,包括你的药。有了这个,就能确保你在自由城市中正常工作。”
“你要让德尔卡萨尔把这东西植入我身体吗?”
贝利撒留摇了摇头,迅速扩展他的磁场。医生已经走了,附近也没有听力装置开着。
“这个圣马太的机器人就能做。”贝利撒留说,指了指那部小型自动机,“这里面不仅仅是药物。如果由于某种原因你没法服毒,这东西不仅携带了抗病毒药物,而且还有速效毒药。”
威廉脸色发白。“你是觉得,哪怕被偶人包围了,我都下不了自杀的决心吗?”
“保险起见。”贝利撒留重申道。
“免得我下不了狠心?”威廉问道。
“有这个总是好事。”贝利撒留说。
威廉皱起眉头,他并不认可贝利撒留的话,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小袋子。
“这东西我怎么激活?”他冷冷地问道。
“你不能,等任务完成,我可以从任何地方触发它。我在那里面放了几个纠缠粒子。如果你死了,其中一个粒子会发信号告诉我。另一个负责触发毒药。只有当任务成功,而你仍然活着的时候,我才会这样做。”
“这是为了我的保险起见还是为了你的保险起见?”威廉问。
贝利撒留直视着威廉的目光。“我也不想把你丢在那里。如果你能肯定自己在偶人自由城里没什么可以怕的,不会被吓到暴露了计划,那我们也就不需要什么保险起见了。”
“把这东西安上吧。”威廉说。
好一阵子,贝利撒留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两个人都低头盯着医院的地毯。
“这一次,基本上跟一场墨西哥猜贝壳游戏[3]差不多。”贝利撒留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
威廉紧抿着嘴唇,贝利撒留心里感到有些泄气。他怀念过去的威廉,那个在各种骗局中带他当学徒的人,那个教他了解人性的人。从某种程度上说,贝利撒留对骗术的知识,以及无论到哪里都是局外人的现状,都跟他那段学徒生涯有关。
十年前,一个孩子,受了超乎其年龄的教育,又有着超出一般人的哲学品味,绝无可能在这个遍布一夜致富的骗局、钱能通神的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是威廉引导他走进了一个瞬息万变、实用至上、鲜活有形的世界。而现在,贝利撒留要做的就是将古老的骗局带入政治和观念的世界。
“谢谢你在我还是个笨小孩的时候为我所做的一切。”贝利撒留轻声说。
“你现在还是很笨。”
“或许吧。”
“你的计划很不错,贝尔。虽然挺疯狂,但换了我可想不出来,哪怕在我的巅峰时期也不成。”
“谢谢。”
“你其实从来都并不真的需要我,”威廉说,“你也不一定非得当个骗子。你生来就要做更大的事。”
贝利撒留摇了摇头。“我生来就是个错误,威尔。要是我没找到这个行当,我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是你拯救了我。”
威廉看了他很久,寻找着说谎的迹象。他点了点头,好像很满意。贝利撒留打开小袋子,放出那部微型手术机器人,开始准备给威廉做麻醉手术。
二十六
贝利撒留租的两艘旧货运飞船名叫通哈号和博亚卡[4]号。这两艘飞船哪怕在无重力环境中都不断地嘎吱怪响,不过它们都还能制造虫洞。玛丽驾驶着通哈号,斯蒂尔驾驶博亚卡号,同时大发牢骚,抱怨自己竟然沦落成了贝利撒留和卡桑德拉的出租车司机。
他们飞到了距离托勒密星六个小时的地方,这才暂时停下。玛丽对通哈号老旧的磁线圈做了微调,在飞船正前方打开了一个短暂的虫洞。她没有进入虫洞,只是让通哈号一直保持着这个虫洞。
处于深度神游状态的卡桑德拉开始下令改动博亚卡号上的线圈,就像贝利撒留几个月前在三百二十光年之外的琼莱号上所做的那样。她穿着一套便携式神游宇航服,可以管理她的心率、血压和体温。贝利撒留密切关注着她,监控着宇航服上的读数,她神游太深时可以随时干预。
卡桑德拉大脑中的客观量子处理器帮助贝利撒留一起操作全息显示屏,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一幅3D图形,上面是各种图表和刻度盘。图形上方留了一个工作区,可供书写方程式、调试参数变化和绘制技术草图。贝利撒留既不需要也不想进入白痴天才状态。这些日子里,看着偶人和波江人的种种古怪之处,他越来越觉得像对镜自观,却看到碎裂的镜子里有三张脸。
虽然他距离卡桑德拉只有五十厘米,孤独感却依然淹没了他。就好像跟电脑玩牌,即便是最先进的电脑,他也会很快发现对方出牌时遵循的规则,而卡桑德拉进入神游以后,就变成了一部活的电脑,令他无法感到亲切。她变成了一个完全客观的智能,连最最基本的意识都没有。只是一部肉体机器,被算法的大网笼罩,甚至不能称为一个人。卡桑德拉这个人眼下已不复存在,被电生化脑叶切断术暂时消除掉了。
卡桑德拉的量子智能对线圈的电流、曲率和磁导率做了四次调整,来制造人工虫洞。博亚卡号以强大的磁场将空间不断扭曲,直到时空中形成一个虫洞史瓦西喉[5],虫洞另一边的非固定端在探求着,试图返回到基态[6],或是能够连接到另一个时空,好暂时稳定下来。一次又一次,卡桑德拉的量子智能将这个虫洞引导到玛丽在通哈号正前方制造的那个虫洞。一次又一次,这个虫洞的非固定端在十一维时空中迅速找到了通哈号虫洞的超边缘,并导致其坍缩。
“理论上讲,”贝利撒留沮丧地对斯蒂尔说道,“似乎我们弄出来的任何人工虫洞,只要是在线圈的跃迁范围内,我们就会把它搞坍缩。”
“那不就跟我的奶头一样,屁用没有吗?”斯蒂尔说。
贝利撒留的电肌块发送出一道微电流,直接进入他的大脑。感觉就像是关掉了一组灯,又打开另一组。眼前的遥测图片一下子变得简单了,无非是一些拼图块,彼此之间的关系再明显不过。身处这种状态,身旁那具无意识的躯壳不再让他觉得不好受了。
“卡桑德拉。”他说。他没打算把她从神游中叫醒,只想和她沟通一下,迫切想要这样做。他靠近卡桑德拉,手按在她的神游宇航服上,两人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以白痴天才的超智能来看,贝利撒留知道这应该意味着亲密,但不知道怎的他却觉得自己抱着的不过是一块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