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舔不是为了好玩。也不是什么性骚扰。
她在品尝他。
对她而言,威廉就是神灵的化身。
有骨肉之躯的圣灵。
主教从角落里走过来,伸手搭在医生肩膀上,轻言细语了几句,将她拉到后面。威廉盯着主教的眼睛。格拉西6的眼神十分平静,却又有些腻歪。他一边看着威廉,一边将特勒医生推进一把小椅子。
“这不是什么医疗检测。”威廉说。
“这当然是,”格拉西6说,“而且已经进行十三个小时了。你需要睡觉。我们给你打了镇静剂,好让你不要这么紧张。”
“不要再给我打镇静剂!”
主教笑了。“我们已经记录了您的基础健康状况,这样我们的医生就能够妥当地招待您了。”
“你们小心,别传染上特伦霍姆病毒。”
“那项检测很有必要。”主教说,“我们的造物者赋予我们的免疫系统,和他们自己的非常相似。我们应该都不会感染特伦霍姆病毒,不过万一真的感染了,我们就知道不能带你进入皇城或斯塔布斯港了。”
威廉弯了弯自己的手,就是打了医生脑袋的那只。手很疼。
“手里面的骨头很脆弱。”格拉西6说,“下次你想打偶人的话,可以先要条鞭子,或者要只靴子,要条橡胶软管也可以。”
威廉感觉胃里像盘了一条蛇。“那你现在能给我吗?”
“我们不想因为这点事就让你的手感觉疼痛。你的脚也不行。你两只脚足弓上都有些瘀伤。”
“你们到底什么毛病?”威廉沙哑着嗓子说。
“没什么毛病。”偶人说完,回头看了看特勒5,她还在如痴如醉地盯着威廉看,“我们就应该是这样。”
三十七
海水真他妈的冷,氨水的味道就像胆汁。斯蒂尔沿着偶人自由城急速上浮,他一直紧挨着酒店后部的中柱,那里没有窗户能向外看。很多各式各样的灯光倾泻在昏暗的海水中:有浪漫的蜡烛灯,也有强悍的探照灯,有令人作呕的装饰灯,还有生物发光的捕鱼诱饵灯——全都是让人晕头转向、毫无用处的灯光。
气味也他妈的帮不上忙。水中溶解的氨气在开放水域闻起来更加浓烈,给自由城添上了一种奇怪的化学气味。但他每向上游一百米,分子的缔合过程就会被洋流打乱重组,所以他也不能相信气味。
想通过声音来判断距离和方向也是徒劳。他从小生活在八百个大气压力下,可以通过声音在那样的环境下正确定位。可现在,多加的二百个大气压力改变了环境,改变了声音传递的速度,比他大脑的适应速度要他妈快得多。
斯蒂尔只能用他的电肌块和磁小体来感觉,指引他穿越海洋的方向。大约在他正上方四百米处,一部螺旋桨剧烈翻腾着,发射出电磁场。一定是他妈的偶人潜艇,可能有人驾驶,也可能无人。这么深的洋底,居然引起了警觉。阿霍纳的计划没有考虑到这个。如果偶人发现了斯蒂尔,他们会像蚁群一样蜂拥而入,冲进酒店。
潜艇声呐发出脉冲。斯蒂尔猛地转身,捂住嗡嗡作响的耳朵。
混蛋!真他妈的疼。
斯蒂尔箭一般地从酒店弹开,迎着下降中的潜艇游去。最差的情况下,声呐中的他看起来会像一条大鱼的影子;最好的情况,他可能都不会反射回多少声呐信号。
潜艇再度发出一记声呐脉冲,这次他提前做好了防护准备。也许潜艇是在监听酒店的声呐反射。潜艇现在离底楼还没那么近,无法看到那里损坏的窗户,但它正直直地朝那边开过去。这是这次计划中的一个差错。就算他能设法摧毁这艘潜艇,那动静可能会又引来其他五艘潜艇。
斯蒂尔飞速上浮,直至到达距离潜艇五十米的地方。这是一艘无人潜艇,应用的是已被淘汰的廉价采矿技术。没有迹象表明有人在对它进行远程控制或编程。主声呐和电磁感测设备都装在飞船前端的球鼻艏里面,用于在冰面和洋面下方进行勘测。他游到球鼻艏的后面,这样一来,这蠢猪就没法害他耳聋了。
这艘潜艇的导航方式跟他的一样,使用磁场和声呐探测的组合方式。他猛力摆动尾鳍,靠近船身,停在潜艇的舵和艉翼之间的位置。船体内的机器嘎吱作响,着实让他的耳朵遭罪。他沿着船体向上移动了一些,伸手握住一片前翼。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会很棘手。
他身上的电肌块不是神气活现的量人拥有的那种经过精心调适的高级器官。量人遗传工程师为他们金贵的心肝宝贝设计的电肌块更加灵敏、更好控制。杂种部落却毫无意外地只能得到蹩脚货。
斯蒂尔从他的电肌块放出一股电流,通过导电碳纳米管,进入他手臂内的磁小体,产生了一个强度为十几微特斯拉的磁场。不够压过欧乐星二十微特斯拉的磁场,但足以制造一些漂亮的伪装来他妈的糊弄远方的潜艇。
爷要把你当狗耍耍。
他松手放开前翼,以相同的速度和方向并行游在潜艇旁边。然后,他伸出手臂,指向与酒店的方向成一夹角,起初只有十度,但是逐渐变宽到了十五度。如果是偶人,借助可以旋转磁小体的亚细胞结构,就可以在身体内部转移磁场。但斯蒂尔做不到这个,他的磁小体与骨骼肌颗粒的排列方式保持紧密一致。他只得通过移动手臂来改变磁场,就像那些能够制造虫洞的飞船船头上的磁力桁一样。
潜艇稍微改变了航向。
这就对了,你这蠢猪。听老子的话,快摇着你的肥屁股滚蛋。
斯蒂尔加大了角度,朝着远离酒店方向又偏离了三度。可这次潜艇不听话了。它的声呐脉冲发射更加频繁,根据磁场和声呐探测器的反馈来回改变着方向。
好吧,你这个蠢蛋,我他妈本来一直心平气和的,但是现在你可把我惹火了。
斯蒂尔游到船头,就在声呐探测器后面的部位。他把双手按在探测器上面,释放了七百伏的电压,几乎是他的电肌块中储存的绝大部分电量。
他一边摇晃着刺痛的双手,一边心中用各种语言连连咒骂。潜艇比他惨得多,从内部传来保险丝冷冷的啪啪作响。它的设备显然都烧坏了,声呐脉冲也停止了。斯蒂尔掉头回到之前把持的前翼那里,继续制造磁场。潜艇看样子想跟随他的指挥走,却一下子调转船头,开始上浮。
他妈的!!
可能是潜艇系统做出的损伤修复反应。斯蒂尔旋转身体,不断增强他制造的磁场,直到完全遮蔽了欧乐星的环境磁场,代之以完全相反的磁场方向。渐渐地,潜艇调转回头,又开始下沉,驶入远离酒店的更深水域。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压毁潜艇的深度。
三十八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威廉不耐烦地问。
他擦了擦额头。出汗不是因为特伦霍姆病毒。偶人将室内温度保持在二十六七摄氏度的样子,湿度很高。盖茨15羞怯地低垂目光,却仍然轻轻地在空气中嗅来嗅去。只要威廉转过身,盖茨15的眼睛就会再次聚焦在他身上。威廉半夜醒来,会发现盖茨15正俯身看着他,张着嘴巴直喘气。
盖茨15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将圣马太的病毒上传到偶人网络。但谁也不知道病毒能传播多远。自由城的有些地方与城市外围有网络连接,有些则没有联网。自由城的风气普遍笼罩着一种衰败却自满的气氛:一切都已分崩离析,却谁都不去修复。
“还得多久?”威廉问。
“不会太久。不过是些简单的实验室测试项目。你担心了?”
威廉靠近了些。“我担心我的女儿。”他低声说。
“我很遗憾。”盖茨15说,然后转头看向别处。
“你没有孩子吗?”威廉说。
盖茨15摇了摇头。“我不配。”他说,“我不能有孩子。”
威廉的肩膀垂了下来。“很抱歉。你没什么别的办法吗?比如去过一种远离神权联邦统治的生活?也许可以找一个处境相同的人成家?”
盖茨15摇了摇头。“我和斯蒂尔、贝利撒留和卡桑德拉一样,我们都是新的人类亚种。生育后代对我们来说很困难。他们还在研究生化和微生物方面的一些问题。我觉得如果没有医疗辅助手段,我们这些人都不可能有生育能力。”
威廉后退了一步。“我倒是知道斯蒂尔有这方面的问题。没想到你和贝尔也一样。”
“成为你家族这一支的最后一个人,这很不幸,但还有比这更加悲惨的命运。”盖茨15说,“你叫他贝尔。你把他当儿子一样看待,对吗?”
威廉哼了一声,环顾四周,然后轻声说:“我以前帮过他,结果他翅膀硬了,就不再需要我了。不过他是个好孩子。他有一说一,而且对偶人多少还是挺照顾的。”
盖茨15不再紧盯着他看。暂时没有了这种被人注视的压力,威廉感到一阵轻松。
“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盖茨15问道。
“那是大概十一、二年前,我正在做一票好生意。”威廉轻声说,不用再谈论偶人和他们的感受,这让他如释重负,“我那几个月非常有钱,达到了职业生涯的顶峰。我很善于看人。在一间咖啡馆里,我发现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他跟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在那个地方显得格格不入。我完全猜不出他的任何情况,但我可以看出他有麻烦。也许我是一时同情心泛滥,也许我以为可以从他身上学点儿什么。反正,我带他入伙了。”
“你是他的老师。”盖茨15笑了,“他是不是天生就适合这一行?”
“天生?”威廉笑了,“相比跟人类打交道,他觉得更高兴的是分析混沌系统和电子能量水平。他唯一的朋友是个精神错乱的AI。”
“圣马太。”
“嗯。”
“他计划的这一切,你相信吗?”盖茨15问道。
“在全天下所有的骗子里,他是我最信任的一个。”
“你这夸奖怎么听着像是挖苦?”盖茨15问道。
“恰恰相反。”威廉轻声说,“只要这事儿有一分成的可能,那么他就能做成。他必须做成。我的女儿,和其他孩子一样,需要基本的医疗保障。她还有氧气费、水费、电费的账单要付。我的前妻无力支付,那就只能我来。凯特应该得到更好的东西,比我能给她的更好。不过光待在这儿,我可没法做到这一点。我们得到斯图布斯港去。”
盖茨15耸了耸肩。威廉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跟偶人说话时,他总是搞不清状况。表面上,他们可以十分通情达理。至少有时候吧。但他们之前经历过太多可怕的事,没人能真正忘记那种事。威廉在一所济贫院里长大,然后就是监狱,有生以来一直在一个接一个骗局中摸爬滚打。但他起码还是个人类,没有一出生就背负偶人的罪孽和悲剧遗产,还有他们所背负的生化重担。这样想来,他有点理解贝尔对他们的态度了。
有人在敲门。威廉困惑地看了看房门,然后走回小床,并膝坐上去。他挥了挥手,盖茨15跳下地,来到门口,把门拉开。
格拉西6主教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特勒5医生。主教仍是一副镇定的样子。特勒5医生或许也在努力保持镇定,因为她在深呼吸,但威廉一眼就能看出她内心那无法抑制的梦幻般的欣快。威廉一只手搭上医生的前臂,主教彬彬有礼地看着他这样做。
“坐下!”他带着怒气低声说。特勒5在地板上坐了下去,就连旁边的盖茨15也跟着慢慢坐下,盘着腿,和特勒5一样凝视着威廉。
“很高兴见到您,考特瓦瑟先生。”格拉西6说。
“谢谢您,大人。”
格拉西6略带踌躇地迈近了一步。
“您现在已经检疫合格了。”格拉西6说。
“那我们可以去斯塔布斯港了吗?”
特勒5医生眼神迷离,向前爬去。主教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说话。
“今天的斯塔布斯港,如果您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来拜访,他们肯定是认不出来的。”格拉西6说,“元神曾经住过的地方成了神庙、朝圣遗址或影视取景地。其他地方更是面目全非了。”
威廉的注意力不时转到匍匐在他身边的那个侏儒女子身上,仿佛被磁铁吸引一般。
“我活不了多久了,大人。”威廉故意在语气里加上了一丝痛心、气愤的味道,“我来这儿,就是想找个有意义的地方,好死得其所。”
主教仍然很冷静,但特勒5和盖茨15已开始轻喘,因为威廉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威严。在他身后,特勒5偷偷摸摸地爬到他的床上,站了起来。她站在那儿,张嘴喘息着,俯视着他。她开始揉捏威廉的肩膀,给他按摩。威廉试图挣脱,可她臂力惊人。她的手指揉捏着渗入他肌肉的恐惧。
“最悲惨的就是这个,考特瓦瑟先生,”格拉西6说,“您就要死去了。近十年来,您是第一个被带到我们这儿来的真正元神。一个未受污染的、非人工养育的宗教人物。可是,您却要死去了。”
格拉西6缓步上前,仿佛在靠近一条随时可能逃走的狗。特勒5的双手沿着威廉的肩头和二头肌一路按下来,遇到紧张的结节就一顿揉捏。令威廉不舒服的是,他意识到她的乳房正压在他背上。
“我们花了很多钱,想从财阀政府那儿找个医生,结果发现您患的是不治之症。”
特勒5的双手又回到他的肩头,也不再把身体靠在他身上。接触他身体的只有她的双手,有力却令人舒缓。
威廉清了清嗓子。“我本该告诉你们的。”
医生的拇指揉着威廉脖子上的肌肉小硬块,按得他后背一阵酥麻。她平摊手掌,用双手拍打着威廉脖子两侧。很亲密的手势,充满关爱,他能感到自己在回应。他集中心神,看着格拉西6。
“您的T细胞数量几乎为零,”主教说,“您的B细胞和抗体也在逐渐消失。您的免疫功能严重损伤,而您携带的抗病毒药和抗生素也无法支持太久了。自由城有几家医院正在制造一套人造免疫系统,以弥补您缺失的免疫系统。斯塔布斯港只有一家医院,那里没有类似的设备。”
“我的病,医院治不了。”威廉说,“人类对特伦霍姆病毒无能为力。我只是一个走在自己的朝圣之路上的人,想在一切终结之前寻求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