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他残存的兵曾来找过他,早在12年前就来过。
12年前,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孩子一样涕泗横流。
中年人的肚腩,中年人的发型,却站得笔挺,一眼就能看出,当过兵。
他们立正敬礼,冲着院子里那个正在拖地的背影高声喊:首长好!
……终于找到你了,首长。
听说那个时候,老兵愣了半天才转过身来,仔细地辨认,慢慢地走上前去。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拥抱。
他把手抬了起来,一人一个嘴巴,撕心裂肺的两声脆响。
他说:滚。
转身,泪落如雨。
那两个中年男人扑通跪下,哭着把三个响头磕完,转身离去。
他捡起拖把,继续拖地。
他们没有走远,坐进对面的酒吧里,面朝着那扇没能踏入的门,守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端起一杯酒,都先泼一半在地上浇祭,再双手高举,冲着那扇门里遥敬,然后一饮而尽。
…………
当年他们十八九岁,他领着他们枪林弹雨。
分吃同一块压缩饼干,同蹲一个猫耳洞,同生共死,求仁赴义。
眨眼12年过去,他们理解他的绝情,恪守着那一个字的命令,没有再去打扰过老兵。
12年里他们不止一次地来过古城,每次都远远地端起一杯酒,遥敬老兵。
按常理推算,他们当下应该都已是将军。
(八)
人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
那么一个只想当士兵的将军呢?那么一个三十年如一日只想自我放逐的士兵呢,能不能算是一个好兵?!
我很想拿这些问题去激一激老兵,却于心不忍,总难张得开口。
十几年来,我不止一次地看着他发疯。
他总在大醉后用力地抽自己的脸,痛骂自己不忠不孝不义——在他执拗的认知中,身为军人,未能殉国是不忠;身为儿子,杳无音信几十年是不孝;身为战士,没能在31年前和他的兄弟们埋在一起,是他半生都无法自谅的不义……
他发疯时我不劝,没那个资格,蝇营狗苟于凡尘琐事的你我,有什么资格去劝解一个活着的英雄。
喝酒就好,陪着他就好,闭上嘴就好,把他那些疯话当成醉话,且把那些遏不住的伤心当作旧伤未愈偶有新脓。
没历经过他那样的生死,就别去妄想读懂那些纠结和羞惭、真挚和荒谬。
所谓英雄,或许大都是如此这般自惭着的吧。
锁心苦行,把自己囚禁在真挚中,真挚到荒谬。
…………
31年来,他就这样自我放逐自我囚禁,直到七珠降生。
七珠改变了好多东西,我曾一度松了一口气,为老兵做出的那些改变而高兴。
第一个改变是联络了家人。
二十多年没见面的姐姐抱着他哭:弟弟,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老姐姐抱住老弟弟的头,一下接一下地捶他:姐姐对你不好吗?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怎么狠得下心……
姐弟俩自幼要好,老兵年少时调皮捣蛋犯的错,大都是由姐姐认的。
姐姐也抱着拉措哭:委屈你了,嫁了这么个坏东西……
姐姐是连夜赶来的,老父亲派她来的,一并捎来的还有个口信:你可以不回家,爱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但两个孩子必须送回来让我们看看,这是命令!
父母双亲尚在,年已耄耋,都曾是军人。
老兵的姐姐与我母亲同庚,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喊她,于是按江南人的口音习惯,觍着脸把她喊作“伽伽”。
伽伽慧眼识珠,第一次见面就断言我和老兵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你们一家人这都什么什么毛病啊怎么都喜欢杵着手指头指人……
伽伽眼里,连小扎西都不算什么太好的东西,只有七珠宝宝是个好东西。
伽伽对七珠好,全家人都把七珠当个宝,家里所有的家具全部包角,连爷爷的拐杖都包上了海绵,生怕她磕着碰着绊着。
七珠半岁时被伽伽接走,拖到满周岁时才还回来,拉措失眠了快半年,天天盼着女儿回来,真回来的那天却一把没抱动,一个踉跄,差点儿把七珠跌到地上。
她吃惊极了:怎么养得这么沉这么高这么胖?我的天,粉白粉白的,像个大白馒头一样……这是我们泸沽湖畔摩梭人生出来的姑娘?
七珠周岁礼时,伽伽也在场,她得意极了,人人都夸她把孩子养得像年画里的一样。
认亲仪式时,老兵郑重地把七珠递给我,还啪地敬了个礼,我一时情急,不知该如何还礼,于是像高举奥运火炬一样,把七珠高高擎起……
但闻伽伽惨叫一声,母豹子一样蹿起,一把将七珠从我手中抢走,还忙里偷闲地在我脸上挠了一爪子……
她是不是怀疑我这个亲干爹要把我的亲干女儿往地上摔?
我捂着左眼好委屈,我说我只是举一下而已……
她抱紧七珠,扭头啐了我一口:啊滚!
好说歹说,她才肯把孩子还给我,可七珠不待见我,各种扑腾,一脚接一脚地往我小肚子上跺。
我噘起嘴去亲她,她两只爪子伸直了怼我,打得啪啪的。
好,有种,爹都敢打,我看好你!
伽伽说,七珠真不愧是他们家的种,脾气又倔又硬。
伽伽说,小孩子难免爱吃吃手指头,奶奶随手帮她拔出来,随口说一声“宝宝不能咬手指”,从此七珠就不理奶奶了,拿什么哄都不行。半年里不论奶奶怎么喊她,她都“嗯儿”的一声扭头不看,各种不行。
伽伽说,把七珠送回来以后才发现,扎西也爱说这个“嗯儿”……
众人笑的时候,老兵也笑,笑着看看扎西、拉措、七珠、伽伽……笑着看我。
口轮匝肌上提,褶子全部堆起,他那会儿笑得无比难看,像极了火塘墙上那幅肖像,仿岳敏君风格的那幅油画。
(九)
我曾一度暗喜,认为老兵的自我流放即将完结。
种种迹象表明,他正在改变的过程中:除了继续给消防队挣钱,他也开始为自己挣钱。
七珠出生后,老兵倾其所有又开了一家客栈,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气势。
这真是件极好的事情,从31年前到今天,他付出的已足够多了,于情于理,都有权开始去为自己和家人多赚些钱,过得好一点儿。
我的认知也在改变:穷就是高尚,富就是罪过?
曾经当过英雄,就活该一辈子啃着窝窝头去搞奉献?
我为自己潜意识里曾经的道德绑架而汗颜,什么狗屁三观!
英雄、偶像或标杆,崇敬、仰视和期望。
被赞美着的往往也是被绑架着的,人们总把自己的道德上限当作他人的道德底线,并打上标签,认知为理所应当。
那些拥戴其实并不走心,取关和失望都只在一瞬间。
人们只是爱着自己的想象,投射又破灭。
那就快点儿破灭了吧,让他搁置那些孤独和清贫,温饱体面地为自己活几年。
我期待着老兵发家致富咔咔赚钱,等着看到他真正与往昔和解的那一天。
……只是,问题是,老家伙选错了进场时间。
2016年起,大半个滇西北的客栈市场泡沫开始破灭。
有人被套牢,有人在跑路,没人肯再千八百万地掏转让费,大量的民宿客栈无人接盘。
按之前的经验,转让费若想挣得多,装修成本必须高,老兵砸锅卖铁,把客栈装修得像样板间,于是彻底砸在了手里。
讨价还价的人铁石心肠,张嘴就是对半砍。
看在眼里急在心头,2017年正月十三,我和老兵翻了脸。
我劝他稳住阵脚多等上几年,早赔晚赔都是赔,何必着急这几天?
世事走的大都是抛物线,市场已开始触底,终归是要反弹,与其现在被人抄底,不如耐心等上几年。
他完全听不进去我的话,一味心疼钱,坚持要割肉平仓,能变现一点儿是一点儿。
又不是明天就要翘辫子今天必须要留遗产,为何这么怯于展望未来,如此着急变现?
别那么抠行不行,你是多急着囤钱?非要吃亏赔本地套回本钱藏到枕头里面天天枕着才心安?
你这样着急瞎搞,将来是对得起七珠还是对得起扎西?
…………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叹什么气?……哎,我说你摔缸子给谁看?!
好,当我放屁好了,不用解释,爱赔赔你的去吧,我毕竟是外人,就当我多管闲事瞎操心。
原本计划一起过元宵节,节后我从古城出发去北极,那天当真气极,我从老兵火塘摔门出来,回家拎上行李,连夜去了大理。
大家很多年没真正翻过脸了,上一次翻脸也是因为客栈问题。
就这样吧,爱抠抠他的去,爱赔赔他的去,爱咋咋的……
我去了大理山水间,陪着另一个老侠过了节,吃了元宵喝了茅台,晒了微博发了朋友圈。
是真的茅台。
去大理后的第4天夜里,小屋的歌手一个接一个地电话轰炸我。
他们说老兵出事了,从台阶上摔下来了。
摔死了。
(十)
我赶回古城时,老兵已苏醒过来,正仰在被窝里舔奥利奥,脑袋下枕着一个冰袋。肝都快气爆了,我打车回来花了700多元钱……你居然没死?
太让人失望了!
笑什么笑?你居然还有脸吃奥利奥?!
给我来一块!
他颈椎拉伤动不了脑袋,努力把脸部肌肉挪向我这边,讨好地冲我乐,一脸讪讪。
他说将来的事不好说,能拿回手里的才叫钱……
他说等不及了,也不敢冒险,吃亏就吃亏吧,只想给孩子们能套回多少钱就套回多少钱。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需要用钱,而他并没有什么本事马上赚到钱……
他说,如果现在能从天上掉下来100万元就好了,也就放心了……
什么放心?什么来不及?什么100万元?
100万元就能一劳永逸地保障孩子们的未来?太感人了,跟谁学的数学?
他的数学真的不好,太多的账都没算明白。
如果当年没把终身俸禄捐献给希望工程,他现在起码给孩子们存下了上百万。如果这些年别把全部身家投入义务消防队,他给孩子们存下的钱又何止上百万。
如果从现在开始少操心救火,多关心生意,谁说他接下来不可能挣到好几百万?
…………
可他那天梗着脖子枕着冰袋仰面朝天,不停地咂嘴、叹气,感慨着那笔缥缈于空中的100万元,絮絮叨叨,俗气而市侩。
那一刻他完全掉进了钱眼儿里面。
我却发自肺腑地高兴起来。
终于走出来了,31年的自我捆绑终于解开,老兵的自我流放终于完结,他开始重启人生,为自己和家人规划未来。
那还有什么来不及的!振作一点儿,从明天起发愤图强,去给孩子们攒钱!
至于挣钱的办法,内个[17],内个,办法总会有的……
他说:啊,如果能买张彩票中个大奖就好了。
我说:嗯,如果能继承一大笔遗产就好了。
他说:唔,如果能捡到一坨石头里面全是翡翠就好了。
我说:唉,如果火塘墙上的那张油画是岳敏君的真迹就好了……
他叹气:是啊是啊。
少顷,他问:谁是岳敏君?
我说:一个大画家,当代艺术领军人物,一张画能卖1000万,是个光头。
他说:哦,当年送我画的人也是个光头,好像也姓岳……
我们俩对着笑,心脏怦怦跳,啊哈,发什么梦呢?光头画家海了去了,人家岳敏君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上千万的画作送路人,又烟熏火燎油渍麻花地在烧烤店里挂这么多年?
我边笑边擦汗,肯定不是岳敏君,他估计和你一样老,不是能干出这种疯狂的壮举的年轻人。
老兵也擦汗:送画那个光头不年轻,也是六字头生人,和我同岁。
我们四目相对,我陪着他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老兵诈尸一样从床上挺起来,嘴里噼里啪啦开机关枪,说都不会话了[18]。
大意如下:你个小不死的快快快拿手机去搜一搜那个岳什么敏的照片给宝宝看看!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这不正在搜吗!
我们翻来覆去地辨认照片,一脑袋一脑袋地出汗。
认了半天都不敢确定,时间过去太久了,人家的长相,老家伙已记不清。
…………
数年前,老兵的火塘来了一个奇怪的光头客人。
他胃口极佳,酒量极大,差一点儿把老兵喝趴下。
因是同庚同时代生人,两人聊天颇有共同话题,往事下酒,各抒心怀,喝着聊着,很快都醉了。
醉了的老兵唱起了往昔的战歌,唱得那光头客人泪眼婆娑,他肃然起身,咔咔干掉半瓶白酒,揽住老兵,主动求了一张合影。
几个月后,那光头客人托人捎来了老兵的肖像画。
他为老兵的行事所感,专门创作,诚心以赠。
一并捎来的还有一句话:好好保存,就别送人了,将来可以传给儿子。
好意心领,但老兵不懂现代派艺术,并不认为这玩意儿能传给儿子。
他摘下一扇火腿,腾出一个钉子,挂上了那幅画。
年复一年,烤鸡翅烤鱿鱼烤牛肉的烟熏火燎夜夜熏陶着那幅画,画中的老兵开怀大笑,穿着军装敬着军礼,如同置身硝烟中。
若干年来,老兵火塘人来人往,喝酒吃肉吹牛干架。
那幅画静静地看着浮世众生,看着扎西长大、七珠出生,看着拉措拿军用罐头砸老兵,看着老兵一次次扔掉酒碗紧急出火警,看着他指着我的鼻子撒酒疯:等我女儿生出来,你必须给她当干爹……亲爹也行!
没人去仔细打量那幅画,没人认为是真的。
此刻当下,我和老兵也都不敢确信这幅画真的是真的,妈呀1000万元啊,这也太惊悚了吧这也太仗义了吧这简直是光头天使啊……
哦,其实那光头客人送来的是三幅画。
其他两幅塞在库房角落里,和陈年的樱桃酒坛子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