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冰作品合集(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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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不(2)

白玛住校,学费不用交,粮食需从家里带,还有油和盐。

墨脱是西藏为数不多的产稻米的地方,但产量不高,大米不够玉米凑,两种粮食混着吃,也就饱了。

肉吃不到,白菜是学生自己种,周末也挖野菜,天囔菜、盘当菜……这样才够吃。那时男生女生都带着墨脱秋旺刀,不为防身,为学校厨房砍柴。

学校有自己的山地,用来给学生们做粮食补给,每年都会烧烧山,种点儿玉米。

远古时代的刀耕火种,不只存在于历史课本里,还依旧存活在这里。每年的烧山都极为壮观,铺天盖地的火焰,各种爆炸声,热浪轰轰地袭来,一波又一波,眼睛都快被烤干。

几个小时后,大片大片的灰尘从天而降,各种奇怪的味道也袭来,有烤灌木、烤杉树、烤甲虫、烤蛇……

烧山后的晚上惯常会下雨,那雨猛下猛停、忽停忽下,像被未知的神明操纵……

白玛后来跟着老兵的消防救援队去巡逻,遇见火他是不慌的,他在上小学时就已经习惯了,那时这一边书声琅琅声嘶力竭,那一厢漫山遍野噼里啪啦。

来来来,看看谁比谁的声音大。

墨脱的孩子也过六一儿童节,过年一样开心,这一天有肉吃,饭也是纯大米。其余的时间,依旧一半大米一半玉米。周末学校有时不开伙,白玛就去走读生家里帮忙干活儿,这样能混口热饭,家里的小锅米饭比学校的大锅饭好吃多了。

除了寒暑假,学校没有规定其他放假时间,谁粮食吃完了谁就放几天假回家去拿。

白玛基本没享受过这取粮假,他的口粮一般由二哥送来,一天的山路,七八处塌方,大几十斤粮食,二哥吭哧吭哧地背来。

袋子落肩,清清楚楚一圈汗。

二哥脑袋上一个肉凹槽,常年背货背出来的,容巴们都有。

走夜路会丢命,也没几个人有那样的体能,故而当天没办法返程,二哥就在宿舍跟白玛挤一晚,第二天早上会叮嘱一句:拉讲咧布哎[5]。

然后就走了。

二哥沉默寡言,见了老师和同学只会笑,他不会藏语,也不会说汉话。

每次等二哥走远后,白玛都会哭一场,良久才能平息,任凭同学们笑话。

他从9岁、10岁起,总觉得心窝里疼,觉得二哥的人生是被他毁掉的。

很多二哥的同龄人已经在县里上学了,还有些人考去了林芝,将来说不定能去拉萨……

而二哥一辈子只能这样了,种种地,当个容巴,拄着多马,脑袋上一圈肉凹槽。

不定哪天就会跌落在哪个悬崖下……

…………

来小屋上班后,白玛经常在休息时窝在小屋对面的台阶上,笑眯眯地看着行人,捻着佛珠。

我问他念的是什么经,他告诉我说是在持咒,祛灾祈福保平安,回向给两个哥哥。

我问,哎哟嗬,那有我的份儿吗?

他笑:啊呀,这个可以有啊我的老哥。

他说:老哥,有时候觉得你很像我二哥,对我好得很呢。

他问:哎,咱俩素昧平生的,你为什么偏偏把我招进小屋呢?从来没挣到过这么多钱搞得人心里慌慌的,我家里人都以为我加入了什么犯罪组织呢……

我说:收!快憋哔哔了[6],好好念你的咒去吧。

一来全是你劳动所得。

二来……都是你早就应得的。

(四)

每个人的起点不同。

有的人12岁就可以出国留学镀金,有的人12岁时为了继续读书,而当背夫。

那时白玛小学刚毕业,砍柴种地带孩子磨玉米样样可以,酿酒也可以,背着和自己等重的货物翻山越岭也是可以的。暑假时他跟着爸爸和二哥去派镇背货物,路过大哥横死的那片塌方区,新生的灌木和杂草森森,脚下的白玛西日河汹涌,如狼似虎。

爸爸和二哥的脚步不停,他追赶上去,沉甸甸的肩膀和心。

12岁时,他的面相已成熟得像十五六岁,体能也接近成人,能背50多斤。到初二时,背负力已完全等同于成年人,普通话也打好了基础,基本上可以跟汉人无障碍沟通。

起初独立揽活儿时,他没什么经验,问那些旅行者:你们需不需要民工?

旅行者反感坏了,觉得不浪漫,说应该叫向导或背夫。

游客少,背夫多,像白玛这样年纪小的几乎抢不到生意,好不容易碰见几个游客,头天说得好好的,转天早上就爽约。对方的理由颇具正义感:你未成年,雇用你犯法。

那些背包穷游的人说:未成年就出来干活,是不对的!你这种现象需要曝光!白玛急得快哭了,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辩解:

我们这里穷啊,没有什么成年不成年,我们全家人都在帮我挣钱,我如果不一起多挣些钱,将来没办法继续上高中、上大学,弟弟妹妹也没办法上学……

夏虫不可语冰,那些人并不知这里的辍学率及其背后的诸般原因。

他们不会知道,有的孩子为了改变命运而外嫁,有的当了保姆去了拉萨,有的因是家中老大必须作为主劳力回家……有的必须和家人一起劳作才能维系一个家,乃至将学业延长,比如白玛。

争执了半天,那些人最终雇了他,但只给了成人背夫2/3的工钱,理由还是他未成年。

原来那些义正词严,全他妈是为了杀价。

那些丢尽内地人脸的套路,那时的白玛是不懂的,他是质朴的门巴。

他只一味高兴有了生意,傻呵呵地和人保证:放心吧,这些包我都背得了,我光着笔[7]也能翻过多雄拉!

别人吓了一跳,听不懂什么是“笔”。

他卸掉黄军胶鞋,抬起脚掌去证明:你看,全都是猛囊[8],走多远的路都没问题!

即便被坑,寻到生意的机会也是少的,等得时间久了,盘缠和干粮也就尽了。

白玛那时从一天三顿减到一天两顿,再到一顿,最后饿着肚子去揽活儿。

这些事情是不能和家里讲的,爸爸已经老了,二哥已经够累了,而他坚信自己已经长大,不能偷懒躲在家里,只让爸爸和哥哥去当容巴。

若是那样的话,怎配当一个门巴?!

找到生意的时候还是有的,奇奇怪怪的客人不少,有被蚂蟥沾了吓得哭一上午以为自己中了剧毒命不久矣的,有沿途收集各种活昆虫的,有见什么动物都问能不能吃的……

白玛好生奇怪,怎么见到什么动物都想吃?

你们……不是从不缺粮食的地方来的吗?

他们确实是从不缺粮食的地方来的,缺的是爱。

有些雇主认为既然花了钱,就要花得值得,并不体恤他还是个孩子。

按理讲,越走包越轻,吃的喝的都在消耗,但好多次白玛越走包越重,某些所谓的背包客把白玛当超市的购物车用,一路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他包里塞。

塌方区看见破石头,非说是化石,硬塞进包里。

原始森林看见烂朽木,硬说是珍贵木材,又给塞到包里……

白玛呼哧呼哧喘气,拉犁的牛一样往前拱着。他们又指导白玛说:

知道你为什么累吗?背包的姿势不正确哦,有长期徒步经验的人都知道,重心应该搁在腰上,不能只靠肩膀的力量……

他们口口声声热爱西藏,他们心心念念来这里洗涤灵魂、净化心灵。

他们有徒步经验,他们好为人师,他们热爱大自然,他们空着手走着。

旁边是个13岁的当苦力的孩子。

白玛后来总说他不委屈,毕竟人家花了钱了。他说:他们的钱,应该也是辛苦挣来的。

他说:他们用来游山玩水的钱,说不定也是在自己的家乡当牛做马挣来的。

我和他谈起月光族、余额不族、啃老族,他怎么也接受不了啃老族这个概念。他问:真的吗?真的有很大一批人快30岁了还让爸爸妈妈养着?他们不会心疼人吗?他们自己的心不会疼吗?

白玛提到过一个小伙伴,也是少年背夫,遇到的是一个微胖的女客人。

女客人走了两天,就走得不要不要的了,第三天非央求小背夫背她。5个小时的路程走下来,小背夫还没说什么,那女客人先发制人:哎,加钱就加钱,但你别给我漫天要价。

小背夫瞪着那个女客人看,气憋了半天,喉咙里呛了一下,哭成了个孩子。

许多复杂的东西他还理解不了,他本就还是个孩子。

他没想过加钱。

白玛还提到过另外一个小伙伴,发小,从小一起长大,叫次仁旺姆,初三时死于头痛病。

旺姆死在大雪封山的季节,本来是小病,去林芝就能治好,但那时嘎隆拉隧道尚未打通,就算最勇敢的容巴们接力翻山送她,也无法将她活着送出去。

旺姆下葬时,人们在挖坑,白玛负责拿着树枝子赶苍蝇,门巴人的习俗,不能让苍蝇落在离去的人身上。

门巴人还有一个习俗,下葬时家属是要回避的,眼泪不能落在尸身上,泪会化作暴雨,哭声会变成巨雷,让她在那边那条路上走得艰难。

旺姆妈妈给了白玛一双旺姆生前最喜欢的旅游鞋,嘱咐白玛帮她穿上,但白玛扔了……

必须让你有遗憾,这样你才会重返这个世界。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轻松,没有那么仁慈,没有那么公平。

(五)

白玛初来小屋时,除了我喊他弟弟,所有人张嘴就喊他哥,还有喊叔的。

我说他是九〇后,大家都乐:开什么玩笑,他比你都老好不好?摆明了七〇后哇。

白玛也乐,他性格极好,眯眼笑着,扭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挨个儿和人握手。

他的手茧厚皮糙,于是歌手们坚信我是在胡扯,也难怪他们尊老,白玛一额头美颜相机都拯救不了的抬头纹,着实太沧桑。

转过天来,小屋歌手羊鹿儿拽住我的袖子抹眼泪:我以为我就够苦了,怎么他比我还苦啊?

羊鹿儿从东北老工业区来,下岗职工家的孩子,是个不错的弹唱女歌手,也是头工作狂魔。她从不休假,天天唱歌唱到后半夜——母亲身患绝症,她是他们家唯一的指望和收入来源。

关于未来她没什么抱负,不化妆、不逛街、不谈恋爱,唯一的理想就是母亲能多撑几年。

这个苦兮兮的穷姑娘抹着眼泪儿问我:你知道为啥白玛食指少一块吗?

她抽抽搭搭地描述,是小时候干活,被柴刀切掉的,然后他只拿自己的童子尿滋了一下伤口,衣兜撕下来,包了一下!

她嗷的一嗓子哭出来:他妈的,咋连个创可贴都没有啊?

羊鹿儿心软,易动感情,我怕她哭死,没敢告诉她白玛小时候不仅没见过创可贴,而且7岁之前连鞋子也没的穿,别人车接车送上下学的年纪,他为了上学差点儿命葬嘎隆拉雪山之巅……

穷孩子易抱团儿,羊鹿儿后来总喊白玛一起吃饭,她为了省钱自己开伙,顿顿一锅地三鲜,俩人稀里哗啦埋头苦干,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羊鹿儿感动坏了,不仅是因为厨艺终于得到了肯定——白玛从不剩饭,更多的是因为白玛懂事,回回主动刷锅洗碗。

她说:你看你看,你看人家白玛多勤快多给面儿,唉,不像有些人哦,人和人可真不能比……

这话是说给高高帅帅的阿哲听的。

阿哲有时也去吃饭,也刷碗,但总剩饭……好像除了白玛,小屋的歌手里没几个人爱吃羊鹿儿做的菜,我也不爱吃……

炒菜不是干煸,好歹你也放点儿油……

谁说放酱油就等于放油了?再说土豆子怎么切那么大块儿?

阿哲是咸阳人,罕见的好歌手,也是个出色的钳工,善于维修水泵、散热器、水泥运输带、水泥搅拌站。来小屋当歌手之前他是个外派劳工,工作地在卡拉巴德,位于中亚,吉尔吉斯斯坦。

阿哲和鬼甬魏通并称小屋两大哑巴,沉默寡言到死,除了唱歌基本不说话。

这俩工人无产阶级平时对我这个流氓无产阶级爱搭不理的,却罕见地亲厚白玛。

好多个明媚的下午,他们躲在书店二楼上聊天扯淡弹吉他,白玛给他们唱门巴加鲁情歌,他们帮白玛补课,教了他许多吉他弹奏技巧和乐理知识。

阿哲还和白玛探讨创作:……写歌之前讲究积累,要多和人沟通多和人聊天,深入了解不同的人生和人性才行。

我和小樱桃在楼下听得那叫一个新鲜。

疯了吧,你自个儿都闷得像块木头似的还教别人放得开?

小樱桃说,她和阿哲一起带白玛吃过饭,结果把白玛给吓坏了。

樱桃不是歌手,是小屋丽江舵现任义工小管家。她是个没家的孩子,在超市里当了好多年导购员,两年前漂泊到小屋后就赖着不走了,决定在这里攒够嫁妆从这里出嫁,如果没人肯娶,就在小屋待一辈子。

小樱桃一生不羁放纵爱夜宵,最爱小龙虾大对虾皮皮虾各种虾。

她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去找皮皮虾,菜一上桌,先伸出挖掘机一样的爪子,结结实实往白玛盘子里抓了一大把。

白玛愁眉苦脸,他活了20多年从没吃过海鲜,好怕怕地看着这些虫子。更让人害怕的是,这些吧唧吧唧吃虫子的人非逼着他也吃虫子,还一个劲儿说好吃。

这些海里的虫子,长得像墨脱山里的“步”虫子一样……

……他们怎么啥都吃?这里不是不缺粮食吗?

白玛后来总说樱桃对他好,应该就是从那次吃海鲜开始的,樱桃挨个儿帮他把虾剥好,说这样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怕了。樱桃往他嘴里硬怼,说吃吧吃吧快吃吧,不吃白不吃,反正是公款哈哈哈……

樱桃说白玛讲究,阿哲也夸白玛讲究,羊鹿儿说白玛一领到工资就请大家吃饭,一请就是好几顿,顿顿不让别人买单。

羊鹿儿在电话那头咂嘴,说明白他有他的尊严,只是让他太破费了……

嗯,我告诉羊鹿儿,白玛身上的这种讲究,我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且越来越明白。

第一个月的薪水给白玛发了8000元。

除了白玛自己,小屋里没一个歌手有意见。小屋本是个抱团取暖的地方,大家都很期待白玛可以一个暑假挣够半年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但他自己紧张了好几天,天天怀里揣着那些钱,听说请大家吃完饭结账时,怀里摸出的钱已经汗漉漉地发软。

听说他家里人也紧张坏了:你那个什么酒吧的什么老板,是不是准备养着你去贩毒?

他给我发过信息:老哥,搞什么鬼啊?!

我没搭理他,抽着烟,摸着右手腕上的那个烟疤,隔着千山万水从监控摄像头里看着他抓耳挠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