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料,白玛把工资只留出了一小部分当学费,剩余的全汇给了弟弟们,他学着二哥当年的样子,给弟弟们打电话:好好上学。
在来小屋之前,他每个月都会勤工俭学,给弟弟打学费和生活费。
弟弟们都很用功,都在上学。
第二个月发给白玛的是10000元。
发薪那天樱桃打来电话,说白玛气坏了,他说自己初来乍到,怎么可能领10000元?搞什么鬼啊?一定是发错了。
我说,那就再给他加3000元,直接打卡上。
樱桃就笑:哥这么偏心白玛,是因为曾经在西藏住了好几年,有情结吗?拉倒吧,当然不是什么情结,说了你们也不懂,懂了你们也不会信……
电话叮叮响个不停,白玛打来的,气死你,不接不接就不接。
一旁的小明礼貌地问:这位先生,请问你是不是要搞事情?
她说:个斑马!赶紧接电话别再让它吱吱了不然把你和手机一起从二桥上扔下去信不信?
我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但我深知,永远不要和一个武汉姑娘对着干……
淡定地,随手设置了静音,又下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那个烟疤。
耳畔江风徐徐,眼前历历晴川。
白玛哦白玛,我健忘的弟弟……
不用对我说图及切,那都是敏度的,这些穆欸本就是你应得的[9]。
(六)
白玛自12岁始当背夫,每年暑假都在那条路上翻山越岭,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
他后来一度在墨脱的七乡一镇很有名。
有名,不仅因他后来考上了大学,还缘于他的歌声。
说也奇怪,这样一个不被生活所宠溺的孩子,唱歌怎么会那么好听?
墨脱的县歌是他唱的,他坐在小屋里演绎给我听,两句还没唱完,满室皆动容。
南迦巴瓦的遗世独立,雅鲁藏布的暗潮汹涌,全被他搬到了这间小房子里,哐当一下砸进人心中,很难描述那是怎样一种嗓音条件怎样一种极致抒情,真他妈好听。
他唱的萨玛酒歌也好听,加鲁情歌也好听,康区的藏歌也好听。
如果他进音乐院校,一定会是被教授们重点培养的优等生,这个小背夫当真是天生的“中国好声音”。听说他曾去拉萨参加过全区音乐类统考,全西藏2000多个考生,他考了第二名。
白玛目前就读于武汉商学院,2014级学生。
艺术类院校的学费普遍高于综合院校,他如果去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全得辍学。
他没能读成音乐专业,读了电子商务专业,学费5000元。
白玛第一次在武汉见我时,描述过择校时的心情。
并没有不甘和遗憾,他在描述时甚至有一丝侥幸,侥幸自己没有为家中增添更多的负担。
他回答了我的盘问,告诉我他二哥2006年结的婚,穷,娶的是爸爸亲妹妹的女儿,因为近亲结婚,怀了孕又流了产。因为辍学早,没有文化,只能依旧在地里干活,农闲时当容巴。
二哥的牺牲成就了他的学业,让他当上了大学生,他不知足不行。
他还告诉我,幸亏自己没上艺术类院校,一想到自己的弟弟妹妹如果因为他高昂的学费而读不成书,只能在家里待着,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心窝子就疼。家里没多少地,难道让弟弟妹妹也去扛着货物当民工?
他说,每个哥哥都应该为弟弟妹妹做出牺牲,大哥做了,二哥也做了,现在轮到他了。
他说他其实牺牲得算很少了,大哥牺牲的是命,二哥牺牲的是人生,而他需要牺牲的只不过是歌声……
那天我们三个人坐在西餐厅里,他指指桌上的盘盘盏盏,说这么贵的东西他是第一次吃。
他说这样的餐厅,他的二哥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进来,进来了也不会点菜。
…………
那天他笑嘻嘻地问小明:
阿佳[10],你说这是什么情况啊?我只是一个普通读者而已啊,真没想过会被回复私信,还非要给我一份工作,还请我吃饭,还让你作陪……
每个像我这样来面试的人,老哥他都会这么大方吗?
他放下叉子,看着我的眼睛,正色问:
因为我是从西藏来的,我家里穷,所以老哥特殊照顾我吗?
那这顿饭我不吃,你的小屋我也不是特别想去了!
我说行了少废话,怎么这么能哔哔啊你,赶紧吃。
……时候未到,什么都不必问。
小背夫,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面试,只是我履行一个承诺,向你发出一个邀请。
可白玛以为那天是面试,非要用实力证明自己,他把包间门关紧,抱着吉他唱了一首《白马岗》。他用的是门巴语,大意如下:
妈妈酿的黄酒
爸爸讲的格萨尔王
寺庙里的诵经声
这就是我的故乡白马岗
号角吹响
饮酒欢乐
青年的男女跳舞唱歌
这就是我的故乡白马岗
…………
这首歌他在离家前唱过,爸爸妈妈送他到村口,边走边流泪。
胸前是爸爸系上的哈达,喉咙里是妈妈端起的苞谷酒,腰里藏着全家人东拼西借的一万元钱,其中一部分是他从这条路上用汗换来的。
他哼起歌,健步如飞,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有人轻轻敲门,五六个服务员站在门外,说唱得真好听。
光谷是全世界大学生最密集的地方,打工的学生满坑满谷,他们应该也是在勤工俭学,其中一个面膛黑红的年轻人冲我们笑得灿烂,他说:
啊,我在老家时听过这首歌,你就是墨脱亚东村的白玛吧!
他扭头和人介绍:真的,可有名了,大半个林芝都在听他的歌。
他问白玛:你也考上大学了吗?是武汉音乐学院吗?是学声乐吗?
我抢在白玛之前回答了他:学什么不重要……是啊,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也在勤工俭学。
我看看白玛,一字一句地说:他驻唱的酒吧是个小屋子,叫大冰的小屋。
(七)
来小屋之后,白玛曾讲过一次他的入学之路。
2014年的夏末,全中国应该没有哪个新生的入学之路比墨脱的白玛列珠更折腾。
快两天的时间,从墨脱辗转到八一,再由八一找了一天的顺风车去拉萨,在拉萨等了整整四天才买到火车票,一天一夜一路硬座到西宁。
西宁到武昌远,他买的站票,两天一夜,为了省钱。
等他背着一筐行李到学校时,又是大半个白天过去。
迎新的老师好生奇怪,都什么季节了,这位家长怎么还穿着棉衣?
老师怎么也没想到,面前的这张老脸是新生,这个新生来自遥远的边境线,跋涉了整整11天。
白玛12岁开始翻越多雄拉雪山,16岁半夜爬过嘎隆拉雪山,到了20岁这一年,终于走出了喜马拉雅山脉,从雅鲁藏布江畔来到了长江边。
他放下行李,擦擦汗,墨脱的泥沙还蹭在鞋帮嵌在鞋底,伴他抵达江汉平原。
白玛初到学校时没少闹笑话,好几次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第一次进教室上课,满屋的人瞬间安静,都以为他是老师,都很奇怪他为什么跑到后排坐着不上讲台站着。
第一次进宿舍也是这样,众人都以为他是来送小孩的家长,夜里就寝,同学奇怪地戳醒他问:叔叔,家长不是不能住宿舍吗?
他在被子里蒙头笑,醒来后真的当起了家长,接下来他主动包揽了宿舍卫生,室友们基本没机会扫地,马桶也是他刷。
转过年来,又逢新生入学,他蹬着三轮车去帮忙,学妹们诚恳地致谢:谢谢叔叔。这事儿是真的,每年新生入学都会重演一遍,我没瞎掰,不信你去翻翻他2016年9月22日的微博。
…………
白玛在武汉的生活并非两点一线,教室和宿舍之外,他最常出没的是吉他社,在那里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唱歌。
三唱两唱,唱上了学校各个文艺晚会的舞台,成了校园歌王。
另外一个可以唱歌的地方是街头路演的舞台。
周末时商家搞促销,偶尔会在学校里找一些廉价的歌手演员,演出并不多,却一度是白玛重要的生活费来源。
关于白玛在武汉的生活,可以另开一个故事了。
有喜有悲,有好心的俯视、无心的欺辱,也有真心的帮助,好在都没晕染他的底色,他依旧是那个容巴出身的白玛列珠。
总感觉他应该是有些敏感的,总认为自己一个人代表着一个群体、一个地方,乃至一个民族,他生怕给自己的民族丢脸。
很难界定这种敏感是好是坏,抑或是不是一种负担,一个从小苦到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走在都市的车水马龙里,一如他年少时背着几十斤的物资翻过雪山,走过天险……
无论如何,自尊总是自己给自己挣来的,白玛后来在小屋所获得的平视,和学校里一样多。
短短两个半月勤工俭学的时间,他已是家人,离开小屋时手信收了一堆:
羊鹿儿赠他一个纪念款的变调夹。
周老师和鬼甬送给他一套口琴和口琴架。
樱桃送他一兜子恐怖的大闸蟹。
阿哲直接把自己的吉他塞给了他……
阿哲那把琴,好像是当年从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背回来的。
白玛计划回礼墨脱石锅,一人一个,被大家严词拒绝。
疯了吧,横跨半个中国运一堆石头锅,你又不是骆驼……
阿哲后来想念白玛,就写了首歌,叫《白玛列珠》。
我出生的地方在西藏
那里是我美丽的故乡
我从不知什么是理想
但我的家乡有许多的牛羊
…………
阿哲那首歌唱得过于深情了。
我每次听都烦得要死要活的,搞什么搞?白玛又不是驾鹤西去了,他明年暑假还会回来的啊!
他们反问我,为什么是明年?!为什么寒假时不让白玛来勤工俭学?说!
哎?凶什么凶?脑壳里有乒乓吗?怎么搞得好像是我不让白玛来似的?
人家白玛寒假时有安排了啊!过去两年的寒假人家都是那样安排的啊……
我无权去改变白玛对自己寒假的安排。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有了那些安排,才让我对这个曾经的小背夫真正高看一眼。
这几年的寒假,白玛都在当支教老师。
他选择的支教地点,是家乡墨脱。
(八)
我鼓励支教,用实际行动鼓励过,也一直在鼓励着。
但是抱歉,从不鼓励短期支教,尤其不鼓励那些蜻蜓点水式的短期支教。
趁着暑假寒假去短期支教的志愿者们,扪心自问一下,你们真的是去帮助那些孩子的吗,还是去给自己的人生攒故事?
或者,只是去捕获一份高尚感,寻找一份自我感动?
亲爱的,支教是种责任和义务,是去付出,而不仅仅是去寻找;
是一份服务于他人的工作,而不仅仅是一次服务于自我的旅行。
真正负责任的支教志愿者,不应该是一个只有热情的支教旅行者。
不鼓励短期支教,不等于反对支教。
如果可以的话,沉下心来在那些学校最起码教满一个学期如何?
只去蜻蜓点水地待上一两个星期或一个假期,你和孩子们谁的收获更大?
你倒是完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人生得到升华了,可那些孩子呢,他们收获了什么?你匆匆来匆匆走,他们的感受会如何?
在“支教”这个名词里,主角应该是孩子,他们没有必要去做你某段人生故事的配角,也没有义务去当你某段旅程中的景点。
话说得重一点儿,你有权利去锻炼自己,但何必拿边远穷少地区的孩子们当器材道具!
或许有人会说:我们也牺牲了假期啊,不论我们去的时间长还是短,都是在改变孩子们的人生轨迹……这话没毛病,若能系统而严谨地良性影响一个孩子的人生,善莫大焉,积福积德。
但诚实点儿讲,改变孩子们的人生轨迹是你的首要目的吗?
冠冕堂皇的皮扒开,在你心里,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和丰富自己的人生轨迹,谁的排序更靠前?
人在做,天在看。
发心真的是诚的吗?
我认识好多真正的支教者,默默耕耘,认真备课,精进挚诚慈念灌心如大乘修行者。
一个真正的支教志愿者,心应该是平的。
不会盲目寻求道德上的优越感,也不会居高临下地去关怀。
真正的献爱心不仅仅是去成全自己,更不是去作秀或施恩。
综上所述,我和我身旁的朋友们从不鼓励短期支教。
但凡事不能一刀切。
若说例外,白玛列珠是一个,他的所作所为是值得鼓励的。
一来,他总说自己不过是去陪着那些弟弟妹妹玩而已,并不以一个支教志愿者的姿态自居,心态甚好。
二来,他来自墨脱,去支教的地方也是墨脱,诚心帮扶的是本民族的孩子,走出墨脱后的他反哺家乡,并非一个支教旅行的过客。
白玛和他的队友们都是墨脱籍大学生,来自西南民族大学、北方民族大学、上海海关学院、拉萨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等,有男有女,几乎代表了墨脱的最高学历。
他们总说自己起不到什么太大的支教作用,若非说能起到一点儿积极作用的话,不过是授课之余现身说法,让孩子们知道,眼前的这些哥哥姐姐曾经跟他们一样艰难求学,甚至在比他们还要差的环境下读书,但最终走出了大山,人生有了更多的选择权。
所以加油坚持住吧!不要太早辍学去成家,早早地把一辈子交待了。
他们告诉孩子们:再穷也能找到上学的办法,不信你看白玛,容巴呢!背着几十斤货物翻过嘎隆拉!
除此之外,他们觉得自己还能起到的作用,不过是下课以后去帮孩子们洗洗涮涮,当完老师之后再给他们当一下临时的哥哥姐姐,都是些年幼的孩子,都缺乏照顾也需要照顾呢……
所以我并不认为白玛他们是在支教。
他们所做的事情或许比“支教”二字更重——或是在遵循及延续着一种门巴人的传统吧。
每个民族有每个民族的传统,或许对那些深藏在雅鲁藏布大峡谷中的人而言,兄弟姊妹间只有真正做到接力帮扶,才是合格的门巴。
就像两个哥哥对白玛的付出一样。
就像白玛对弟弟妹妹们的照料一样。
就像这些已经走出大山考上大学的穷孩子,丢下来之不易的勤工俭学的机会,千里迢迢重回故乡,越过塌方,翻过雪山,去照料那些更小的孩子。
如此甚好,好一个门巴!
那些所谓的值得重塑的传统价值观,又岂是汉民族独有的?
所以我想我越来越明白若干年前真正打动我的是什么。
让我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应该不仅仅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
上一个暑假结束时,白玛并没有立即返回武汉,小屋总舵所在的古城离中甸不远,他按藏地人的习惯去朝拜了卡瓦格博[11],磕头转山。
他在飞来寺给我发来短信:老哥,我帮大家祈福了,帮你也祈福了。
我说:弟弟,谢谢你。
我叮嘱他:
转完山以后就回去好好上学有什么困难就联系我如果有急事就联系小明以后每年暑假都记得来小屋报到将来毕业了如果愿意就一直留在小屋唱歌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你想在哪个小屋待就在哪个小屋待将来小屋就是你起飞的甲板你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加油啊弟弟老哥我看好你……
他说:可是,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我说:No!不能!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