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闻方小姐接连两日都不肯吃饭,方小姐可是身子不适吗?是一时难适应广西的气候吗?还是饭菜不可口?”顿了顿,郑作阳又问,他的目光从女人凌乱的头发转到她垂到地上瘦削的手指,不由得更放软了声音,“可要在下去请郎中来给方小姐诊诊脉吗?”
方珍璃摇了摇头,半天才哑着嗓子道:“我没病,只是不想吃,也吃不下。”
郑作阳也坐了下来,地砖冷硬异常,他甫一坐下就浑身一个激灵,也不知道方珍璃这么坐了多久,他没有再开口,只是这么一直默默地坐在方珍璃对面,他一直都知道方珍璃是需要倾诉的,只是这个女人太过坚强,从来不让自己露一丝软弱,但是这个时候的方珍璃,似乎已是强弩之末了。
他不着急,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女人心里有道坎儿,他想陪着她一道迈过去。
“郑先生,真的是是……他派人来追杀我的吗?”半晌,方珍璃微微抬起头看着郑作阳,哑着声问道。
女人有双极其漂亮的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睫毛浓密曲卷,瞳仁又黑又亮,据说是继承了早逝方夫人的美貌,只是这时候,女人的这双眼睛却空洞得吓人。
郑作阳有些不忍看,他垂下了头,看着地砖上龟裂的纹路,轻声道:“也不一定就是陈世安,可能是玲珑公主授意的,说不定他也被蒙在鼓里。”
“但是他一定知情的吧?”方珍璃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她怔怔地盯着鞋面上鸳鸯戏水的图案,讥诮地牵了牵唇,自嘲道,“当年他不过是个乡里的穷秀才,父母早逝,他在亲戚家寄人篱下受够了白眼,连本书都买不起,毛笔用秃了毛也舍不得换一支,用不起宣纸,就一直用最糙的火纸,郑先生你知道?就算是那么糙的火纸,他用得也细致着呢,用完了一面,还要用另一面,真真是可怜至极。”
“只是那么可怜穷酸的男人,偏偏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还有一张好嘴,不但能迷惑我这个没见识的女人,就连当朝长公主也不例外,呵呵,只是我从前竟不知道他竟有这么的好本事。”
“我嫁给他自是不求什么富贵荣华,只求他对我真心相待,图一个白首偕老,他有才华,也有志气,入院能和我共剪西窗烛,出院能和我爹爹高谈阔论天下事,真真是个玲珑心肠可人儿。”
“我和爹爹也就一直供养他,我从连碗都不会洗的大小姐,变成了个日日洗手作羹汤的后宅妇人,我爹爹更是为他专门修了个书院,让他专心向学,才不过五年的功夫啊,他从秀才变成了举人,后来就是入京赶考。”
“那天我送他出城,他许我山盟,让我安心等着风风光光地做状元夫人,然后他跨马北上,我真的好为他骄傲,等着再看不到他背影,我才舍得回府。”
“就是在啊那天晚上,我也才知道我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郑作阳蓦地抬头看向了方珍璃,女人苍白的脸上浮上了一丝苦涩,他实在不忍多看,忙得又低下了头,只是袖中的双手却紧握成拳。
“那时候,我高兴得简直不像样子,我恨不得立时就写信把好消息告诉他,但是又怕扰了他的心绪,他为了那次进京赶考,吃了那么些的苦、奋斗了那么些年,我实在不舍搅扰了他,所以我也就憋着了,不过一想到他再回来的时候,一脸的惊喜兴奋模样,我就更开心了,日日都眉开眼笑地,在后院好好儿养胎,好好儿等他回来。”
“只是我哪里想到,我等到的不是他的惊喜兴奋,而是一纸休书,甚至还有一碗堕胎药,”说到这里,方珍璃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又继续道,“那日若不是那日我爹爹及时赶到,他会生生把那碗堕胎药灌进我的嘴里,他说他金殿中举,他扬名立万,如今他和玲珑公主情投意合,他是要做驸马的人,他往后的人生不愿再与我有任何牵扯,我腹中的孩儿也是他不认的野种,然后他就雄赳赳出了赣南城。”
“他说他和玲珑公主情投意合,那我的那五年又算什么呢?”方珍璃嗤嗤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想不通,所以那晚我悬了梁,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郑作阳喉结上下滑动着,他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到底也没有开口,他只是静静地听方珍璃继续倾诉着。
“后来爹爹救下了我,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不知应该感激爹爹,还是应该恨爹爹,爹爹说让我忘了那负心郎,让我为了他和始休好好儿活着,我了听爹爹的话,生下了孩儿,但是日子怎么就那么难过呢?”方珍璃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地砖上,不一会儿就洇湿了一大片,“始休的身子一直没好过,三不五时就要病一场,我觉得真是累极了,每一日都会梦到娘亲和弟弟,我怕极了,怕他们要带走我的始休,后来郑先生你把我和始休接出了赣南,郑先生我嘴上不说,可是我心里对你实在是感恩戴德。”
“其实你和爹爹一早就知道吧?”方珍璃湿润的眼睛盯着郑作阳,“你们一早就知道陈世安想要我的命,想夺走我的孩子,是不是?”
郑作阳看着方珍璃的眼睛,心下实在不忍,半晌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们瞒着我,自然是为了我好,”方珍璃苦笑着,眼泪愈发汹涌了,“可是为什么不能瞒得再好一点儿?为什么不能瞒我一辈子呢?”
郑作阳有些手忙脚乱地取了帕子递给方珍璃,他一向最是利索的嘴皮子,这时候再利索不起来了:“对不起……方小姐……对不起……”
方珍璃没有接他的帕子,而是把脸又埋进了双膝间,她哭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瘦削的身子,颤抖得厉害,她不住哭问着:“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也不知是在问郑作阳,还是在控诉苍天。
……
这个午后,方珍璃一直在哭,一直在说,郑作阳就一直默默地陪在一边,日光西斜的时候,方珍璃的哭声减小了,郑作阳拧了一块热帕子递到了她面前,轻声道:“好好儿擦把脸,别一会儿吓着始休了。”
方珍璃接过来擦了擦脸,两只眼睛红肿得不像话,但是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澄澈异常。
“郑作阳,你能陪我进京吗?”方珍璃忽然问。
郑作阳一怔:“方小姐要进京做什么?”
“我要告御状。”方珍璃一字一字说的缓缓又清晰。
郑作阳更震惊了:“方小姐,你这是……是要去告驸马的御状?”
“是,”方珍璃镇定地点点头,“我要给自己讨个说法。”
……
嘉盛二十四年二月二
宁亲王府。
书房。
杜衡进府门的时候,鹿知山正拥着穆南枝,两人共看一本《笑林广记》。
鹿知山自幼师承张子昂,学得都是诸子百家,后来从军看得也都是兵法之类,哪里看过《笑林广记》这样的闲书?穆南枝从前是看过看过两眼,但是一个人看哪儿比两人看有意思呢?所以两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我见尚怕,何况于玄龄?’哈哈哈,没想到唐太宗也有怕的人,这房夫人也实在彪悍,”穆南枝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凑过去蹭了蹭鹿知山的下巴,一边问,“表哥,房玄龄的夫人真的宁愿抗旨服毒也断断不许房玄龄纳侧吗?这《笑林广记》上头写的是真的吗?”
“这倒是真的,房夫人卢氏的悍妒可是历史上出了名的,”鹿知山一跟着笑,一边侧脸亲了亲穆南枝的红彤彤的脸颊,一边把脑袋又搁在了她的肩上,“这事儿史书上也有记载,那卢氏啊,生性悍妒,偏生房玄龄又是个惧内的,所以虽然官至中书令,却也不敢娶一个小妾。唐太宗听说了,就命皇后召见房夫人,告诉她,现在很风行纳妾,而且有规定,皇帝将会赐美女给房玄龄。可那卢氏却坚决不答应,唐太宗命令给她送毒酒,想着恐吓她,就说卢氏这样是抗旨呀,应当喝下这毒酒,不过那壶里却不是毒酒而是醋,谁想那卢氏竟当场一饮而尽,丝毫没有踟躇犹豫,然后唐太宗就不由得感慨说,这卢氏啊连我看见了都害怕,更何况是玄龄呢?”
“纠正一下,房玄龄大人那不是惧内,而是尊重夫人!”穆南枝忙得转过头,一本正经对鹿知山道。
“是是是,表哥刚才失言了,多谢囡囡不吝赐教。”鹿知山笑着啄了啄小孩儿的唇。
“嘿嘿嘿嘿,一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穆南枝狡黠地笑了,一边翻着书又道,“我听说啊吃醋吃醋就是这么来的。”
鹿知山含笑:“囡囡真是博闻广记竟连这个都知道?”
“这谁不知道啊?就会拍我马屁!”穆南枝剜了男人一眼,顺带又啐了一口,“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