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李煜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就把“词”这种民间小调式的格律迅速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风弄月式的无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寻花问柳了,不管后人怎样贬低他是个没种且没脑的亡国之君,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李煜的祸事也就此临近。
在他悲伤寂寞的日子里,曾经有三位故人来探望过他。最先来的,是一个渔夫。这个渔夫提着鱼骗过了李煜家的“看门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您……还认识我吗?
李煜震惊,居然是他金陵的乡音。
渔夫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悲喜交集的脸。李煜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儿子,叫郑文宝。
悲喜交集,但没法多说,郑文宝千言万语都凝聚成了一句话——您要谨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对您的宽容,千万不要乱想乱说!
李煜频频点头,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两年里所写的词句,早就已经风传天下,尽人皆知了。
郑文宝走了,再来的是张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洎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来,居然是来向李煜打秋风!
人是会变的,但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大啊!李煜再不愿多说什么,他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下了一只白金做的脸盆,他随手扔给了张洎,让这个人马上消失。
时光飞逝,转眼间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七月到了,李煜迎来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铉。两人见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放声痛哭,徐铉……还有两年前那么多的南唐忠臣,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完全辜负了他们!
悲痛中,他脱口而出——悔不该当初杀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他完全没有看到这时的徐铉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徐铉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辞了,然后直接进了皇宫,向赵光义复命,把刚才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历史可以做证,他真的是不知道赵光义下一步要做什么!
徐铉在宋朝就像当年进了曹营的徐庶那样,既不得志,也不求上进,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场富贵之外。但什么都晚了,七月,很快七夕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天色刚晚,许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这一天对她们来说是神圣的,她们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脸色,更不去想她们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她们要——给李煜过生日。
门关起来了,红烛也点燃了,门之外还是宋朝的天下,而门里,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金陵……每一个人都是欢笑的,她们像当年一样为李煜载歌载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够片刻欢愉。这一夜,李煜神思飞越,越过了重重山河,万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南,回到了他曾经的家园。亡国之恨,身世之伤,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一些词句像是自动流淌了出来,之后就算经过千年间无数文人的吟咏考辨,都没法从中删改一字。
因为那是李煜的心声,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飘出了门,飘出了围墙,飘进了赵光义的皇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词句在赵光义的心里只有一个解释——李煜要乘东风,顺春水,回金陵,造反!
那好吧,李煜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敲门。来人身份极为显赫,那是当年的皇弟赵廷美。他带来了皇帝的祝贺以及一杯酒……李煜在剧痛中死去,死状极惨,剧烈的腹痛让他的身体弯曲,头不由自主地碰到了自己的脚尖,这就是“牵机毒”。
他在词作的最巅峰时死去,心潮起伏,剧痛难当,悲喜交集——因为终于解脱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从嘉,走好吧,从此再不要谪落人间。
李煜死了,在当时,就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风偶然吹灭了一样,是件无声无息、没人在意的事。
毕竟人人都生而苦斗,谁会去管别人的生死。
尤其是赵光义,他听到回报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在想着真正让他兴奋的事——男人的事业。其他的都不过是些玩物而已,包括李煜的老婆。
一个问题在折磨着他,真是又幸福又烦恼——他现在还要再做点什么?这可真得慢慢地咀嚼享受啊。他需要功业,需要胜利,需要不断更新完善自己的高大形象,那么,他就需要下一个敌人。
赵光义在高大幽深的宫殿深处默默地把头转向了北方,他的目光精亮而深邃,北方让他充满了渴望——北汉。
这个敌人妙不可言,首先,它是最后一块骨牌了,只要加上它,局面就十全十美;其次,这个敌人可真强,谁都记得,它经过了什么样的打击,可就是一直都没有倒下去。
这个时代曾经有过的神话,那个锋芒利刃、战无不胜的柴荣,还有拓地万里、横扫天下的赵匡胤,不管他们怎样强,甚至亲自攻击,北汉都岿然不坠,直到今天。那么换到他呢?
赵光义再也遏制不住亢奋的心情,他站了起来,在帝国的中心睥睨四顾,在无人时向自己发问——难道你不做点什么吗?现在每个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俯首帖耳,似乎你真的至高无上了,可你做的哪一件事是凭你自己本身的能耐完成的呢?每件事都仍然记在你哥哥的功劳簿上!
接管天下吗?这谁做不到?漳、泉归地,吴越献土了吗?可要是非得出兵才能收服它们,那就是天大的笑柄!
每个人都在背后耻笑着你,这些难道你就真的都不知道吗?!
宋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正月,宋朝皇帝赵光义下令征讨北汉。
他没有像柴荣或者他的哥哥赵匡胤那样采取纯粹的军事行动,也就是说,他没有依靠派出军队突然袭击北汉来达到最好的战术效果,而是先派出太子中允张洎、著作郎句中正出使高丽,通报宋将北伐。
不是说高丽特别强大,宋朝做什么要先请示它,而是在敲山震虎,赵光义真正的目标还是契丹。
在别人眼里,契丹是豺狼虎豹,契丹意味着死亡和掳掠,但在赵光义的眼里,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团在太阳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焰,“炅”,他深信自己对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这时他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
历史证明,当时的契丹人真的坐不住了,他们的国王派来了使者询问——“何名而伐汉也?”
注意,只是询问,而不是警告,似乎他们只敢问一个理由,像当年的耶律德光那样对中原的国君大呼小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了。
赵光义的回答极其强悍有力——“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合约如故;不然,唯有战耳!”
多么强硬,这是自从唐代中叶以后,从来都没有出自过中原皇帝之口的上位式的话语了。
当年的契丹使者愕然,接着就乖乖地回去了。回顾历史,这时的契丹对宋朝的态度至少是敬畏的,柴荣和赵匡胤给他们的震撼还没有过去,赵光义自登基以来更是以一个超强者的势态存在着。《辽史》里清楚地记载:“……赵炅自立……”他自立为皇,绥服南方,把国内所有权柄都加于己身,这些,都让契丹人深深地顾忌。
他们尊重强者。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赵光义是一个比他哥哥赵匡胤还要强得多的强者!
强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契丹人的使者还在回家的路上,宋朝的军队已经杀进了北汉的国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