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契丹,我们必须先承认一件事——契丹人也是人,他们同样有权利生存,更有权争夺自己的生存空间。
我们的英雄可以万里奔袭,到瀚海尽头封狼居胥,那么为什么契丹人就只能在一片隙小贫瘠的草原上受异族压迫,苦苦挣扎?
世上本没有夷狄与华夏之分的,只有先承认这一点,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出,契丹不仅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也是一个伟大的种族。
也只有这样,有一个清晰真实的契丹的对比,才能够看出我们的宋朝是什么样的。
契丹,原指镔铁和刀剑。据说当年哥伦布出海,就是为了寻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而在俄文及拉丁文中,“中国”一词至今仍为“契丹”,也就是谐音的“震旦”。
这个种族极为古老,可考的最初源头是鲜卑族三部中的宇文部的一支。居住在辽水上游,与其他二部慕容和段鼎足而立。南北朝时,鲜卑内乱,宇文部被突然勃兴的慕容部击破,残部分裂成契丹、奚两族。之后契丹人屡受别族侵略,同时被北朝几代政客所轻视,不得已,从北魏的太武帝时起,契丹人开始转向中原大地的君主,他们渐渐内附,每岁朝贡不断,直到唐朝建立,他们更背弃了突厥,在唐贞观二年(公元628年)归附唐朝,成为在中华大地上生存的一个新成员。
在天可汗的麾下,就有契丹族的将军为李氏王朝征战天下。可以说,从一开始,契丹人就不同于之前的匈奴、突厥、回纥等纯粹的游牧民族。但是直到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之前,这个种族仍然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颗随波逐流的小沙粒,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温饱和安全而已,可是到了这一年,在他们族中的八部落的迭剌部中出生了一个男孩儿,他的名字叫耶律阿保机。
在我的历史观里,绝对不是时势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时势,分别只是大英雄造出大时势,小英雄的时势也缩点水而已。当然,如果时势也适当,那就一飞冲天,兼并天下。
耶律阿保机就证实了这一点。在他出生前,契丹族什么也不是,在他出生后,契丹人开始了团结,虽然是被迫的。他先是在本族内被选为酋长,负责对外征战,战绩骄人,获得仅次于可汗的于越尊号,然后利用契丹族规可汗三年一选的机会,把世代为八部之首的遥辇部彻底推翻,成为了契丹的可汗。
之后,他全力以赴为自己、更为契丹族争夺生存空间,他的表现完全不是一个传统上的胡人。此人狡诈,他周旋在当时中原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他先是与唐朝的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在阵前结为兄弟,说好了联手攻破后梁,可是转过身来就和后梁的开国皇帝朱温谈好了条件,把李克用卖了。
从这一刻起,契丹人闻到了诱人的香味,要在乱成一团的中原大地上,为自己争一碗汤喝了。
但这碗汤烫嘴,他错在了最根本的地方——选错了对手,更选错了朋友。聪明的耶律阿保机根据当时实力的对比,选择了和当时最强的人朱温做朋友,把实际上同样是少数民族的沙陀人李克用当成了敌人。
乱蜂蜇头了。
首先朱温根本就不是个人,朱大恶魔一生都在背叛与欺骗中讨生活。对最初的主子黄巢和大唐的皇帝他都能举起刀,一个塞外的种族就想和他天长地久?做梦去吧。而李克用,上帝啊,耶律阿保机可真是给自己选了个最佳死对头。
沙陀人天下无敌!
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后梁和沙陀人之间犬牙交错的刀尖上跳舞,多弄点好处。没承想朱温的半根毛他都没拔下来,还被特重视诺言的李氏父子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克用临死时给自己那个神武天纵、绝对千年一见的骁勇儿子李存勗留下了三支箭,代表自己毕生的三大恨,要儿子代为洗雪。其中除了第一讨伐忘恩负义的幽州刘仁恭、第二消灭世仇朱温之外,就是第三,把背信弃义的契丹野种耶律阿保机给我干掉!
老天在上,真是生子当如李存勗。战无不胜,把战场当成游乐场的李存勗在公元913年率军攻破号称拥甲三十万的幽州,用白绢捆缚着刘仁恭、刘守光父子高奏凯歌回到晋阳,献俘于家庙。处斩了僭称燕国皇帝的刘守光后,又将刘仁恭押至代州,在李克用墓前处斩。
公元923年四月,李存勗在魏州称帝,当年的十月二日,他亲率精兵渡过黄河,昼夜兼程,仅用了九天,奔袭六百余里,直捣敌巢,灭亡后梁,完成了父亲的第二个遗愿。
唯一幸免的就是耶律阿保机。他对中原贼心不死,率领着三十万契丹铁骑攻入居庸关,下古北口,在望都(今河北定县东北)遇到了杀气冲天的李存勗。
李存勗当时的兵力仅有十万,都是步兵。在开战之始,耶律阿保机占据了绝对的先机,李存勗过分自信,被耶律阿保机调集了绝对优势的重兵重重包围了起来。
当时李存勗的身边只有千余名亲兵。
见了活鬼的是李存勗骁勇到了没有道理可讲的地步,他用了这么一点兵力就冲出了包围圈,会合大军绝地反击,把耶律阿保机的契丹兵团打得彻底崩溃,一直往北逃了一百余里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
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绝望了,他和当年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李存勗或许真的是天可汗的后嗣,九天灭后梁,三十天灭前蜀,还有其他数不尽的功绩……天下就是后唐的,谁也没法争了。
这远远不是什么失败,他只是没占着最大限度的便宜而已。回顾历史,耶律阿保机重复了之前最强盛时期的匈奴和突厥的表现——攻进汉地,然后被汉地当时的主流军队击退。
如此而已,不必沮丧,何况他还顺手牵羊地捞到了最实惠的好处。他掠回来大批大批的汉人,这些人比金子都珍贵,不仅能给他在未经开垦、绝对肥沃的土地上种出大批的粮食,给他造出来他做梦都想不出的精美宫殿,还能给他提出当时除了汉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种能独创的治国理念。
那是中原华夏用几千年的战争和鲜血才总结归纳出的智慧。契丹人却只需要点点头,就可以不劳而获。
这个时候就显出了耶律阿保机是个不世出的人物了。要知道在他之前,草原上的各代强悍种族都严格奉行着当地草根型的原创政治体系,汉人的东西,除了女人和粮食还有布匹之外,对他们的吸引力基本等于零。至于那些枯燥烦琐、能闷杀人的各种臭规矩,连草原上的耗子都不屑一顾。
所以,当耶律阿保机对中原的规章制度点了点头时,一个意义空前巨大的政治实体就悄悄地露出头了。这时就要提到三个汉人的名字——韩延徽、韩知古、康默记。这三个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机抢来的(韩知古、康默记);另一个本来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韩延徽),却被强留下来当了劳工。
一旦留了下来,他们就都全心全意地为契丹人工作了。
为什么呢?被强暴的婚姻能幸福吗?但是奇怪的是不仅他们本人,就连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以做一个契丹人为荣,甚至与宋朝的军队殊死血战,来保卫契丹。
仅仅用所谓的奴性、汉奸是不能解释的。何况当年的汉人们,除了被抢去的之外,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主动投降,甚至潜逃过去的。韩延徽就是这样,他跑回汉地一次,最终还是主动回去了。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以后我们就事论事地来谈。
当年的局面是,辽阔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变得富足且规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机的麻烦也跟着来了——遭人眼红。中外一个样,嫉妒是人的本能。阿保机没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亲兄弟。
耶律阿保机抢了遥辇部的可汗位,三年一换可汗的祖宗规定是永恒的,尤其是他的弟弟们时刻都记着,因为根据规定,他们就是顺位最靠前的替换者!
耶律阿保机的弟弟们一连进行了三次叛乱,第三次时阿保机才拔刀应战。平叛的代价极其高昂,也证明了阿保机之前为什么要对弟弟们一忍再忍。
平叛之后,契丹部落“孳畜道毙者十七八,物价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经济极易崩溃,没吃没喝之后政治就要解体,阿保机不得已,终于壮士断腕,砍下了弟弟们这些自私守旧的毒瘤。
这样伤筋动骨的大折腾,都不过是把他自己的迭剌部内部理顺了而已,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公元915年,耶律阿保机出征室韦(蒙古前身)得胜回国,他刚刚给本族又带来了一场胜利以及丰厚的战利品,结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长围攻。
第九年了,已经是第三个选汗之年了,你难道还要霸着汗位不放吗?!
众叛亲离,七比一,耶律阿保机想了想,那就放吧,他当场交出了可汗的旗鼓仪仗,只提了一个条件——我抢来的汉人太多了,请准许我建一个汉城,作为一个新的部族。
这有什么,同意了!七位大酋长扛着抢来的锣鼓喜出望外,像投桃报李似的就答应了。从此,在滦河(引滦入津那条河)边上就出现了一座仿幽州式的汉城,这里土地肥沃,产盐出铁,不仅被抢来的汉人喜欢,从此吃上了饱饭再不思乡,就连远近的契丹人也都往这里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长老大,时不时地来打点秋风,盐啊铁啊从不走空。
谁让耶律阿保机脾气好又大方呢。但是他们不懂,或许就连阿保机本人都不懂,他们的生存方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当时所有种族的最前列。再不是游牧民族了,而是农牧结合、城乡结合的有机体。并且以此为契机,把这种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开始吹气一样地胖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似乎皆大欢喜,突然有一天阿保机说——我有盐池,诸部同食,只知食盐之利,不知答谢主人,行吗?你们都应该来犒劳我!
七位酋长想了想,去就去,一来真的又拿又吃,不请一顿实在说不过去;二来阿保机都被人看透了,一个孬种软蛋而已,连只兔子都不会杀的,有什么好怕的?
盐池边上,这七个人连同他们的亲信都被突然翻脸的阿保机干掉,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砍倒了这七个人。阿保机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916年,依照汉例,正式建国称帝,国号契丹【辽太宗大同元年(公元947年)改称辽;辽圣宗统和二年(公元984年)又改回契丹;辽道宗咸雍二年(公元1066年)又改称辽。翻来覆去挺烦的,反正是它,怎么顺口怎么叫吧】。
从此再不是部落之间的以血缘为基础、以军事联盟为方式的生存方式了,它们成了一个国家,以本族契丹人为主,但空前创造性地给了本是抢来的奴隶的汉人们以基本平等的地位。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怪胎出现了。
它强悍,一点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纥、沙陀们差;它又聪明,不仅懂得怎样打仗,还创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仅懂得修堡垒,还盖出了比汉人还要独特的宫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儿多半都有着比纯种人更优秀的遗传基因一样,它还长寿,几乎让人绝望地活了两百多年。说实在的,能不好好研究一下它吗?
有了这样突变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变成了外来物种,在当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种族的天敌。耶律阿保机的生命转化成了一首开天辟地、不断胜利的史诗,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勗打得鼻青脸肿之外,其余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远远不是他的主业。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营建皇都(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境),让草原民族破天荒地有了一个城市级的固定政治中心,还在契丹境内仿汉制设立了州、军、县、城、堡等层层监管实体,把草原具体细化,变得像中原一样好管理。
他创造了契丹文字和第一部法典《决狱法》,不管实用性怎样,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经史典籍。
他彻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规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两部,从此谁也别想再搞什么“燔柴礼”“三年换可汗”的把戏了,南、北两部的头儿叫宰相,北宰相必须是皇后的族人,南宰相必须是皇室宗亲,外人连门都摸不着。
然后以此为基础,耶律阿保机把周边能看见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浑、党项、阻卜等小点的,更包括强极一时的渤海国。
这里要强调一下渤海国,不是说这个由靺鞨族人建立的国家享国两百多年有多伟大,而是说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国东北东部一直到日本海的那一大片超级富饶的黑土地。它的意义并不只在出产多少物品,而且是既增加了契丹国土的纵深度,为以后南侵做了准备,没有了后顾之忧,更在历史的角度上高瞻远瞩,紧紧地掐住了契丹未来死敌女真人的脖子,不断地欺压,不断地得利,直到两百多年以后被一次清账。
打下了渤海国后,耶律阿保机的人生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这时他的契丹国已经走上了正轨,契丹民族与他出生之前相比,变化堪称翻天覆地,已经真正强到了草原霸主的地位。应该说,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令人目眩的高度,是当时的东亚乃至全人类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遗憾,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男人活得一点都不开心,甚至死的时候都心事重重。
因为他的儿子,还有他的老婆。
契丹的女人好厉害,这谁都知道了。可是里面大有区别,契丹国的第一任皇后述律平,与后来的萧燕燕之流大不一样,其不同之处就像后来清朝的孝庄和慈禧。
孝庄太后一生严格遵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妇道原则,甚至就算儿子死了,还把孙子拉扯成人,一生都在辅佐。可慈禧就不同,什么丈夫、儿子、孙子的,在她那儿妇女必须得到整片天空,不仅要解放,还要占领!
述律平就是这么个角色,仔细品味一下她的人生,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别管口号多么响亮美妙,其实归纳起来就一句话——一切以我为主,必须让我舒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