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一生最大的痛点不是李元昊,更不是内部的叛乱,而是他没有儿子。庞大的文官集团最出彩的地方,就是在他没有儿子的情况下,怎样为他立了一个太子。
做得最精彩的是司马光。
隆重介绍,司马光登场。
司马光,字君实,号迂叟,陕州夏县涑水乡人,生于宋天禧三年(1019年)。因为出生时他父亲司马池正在光州光县做县令,所以取名为“光”。嗯,只是不知为何不叫司马光光。此人出名极早,成名之后着重宣传的是他7岁时就能给家里人讲《左氏春秋》,为他之后成为大历史学家作了铺垫。不过谁都知道,他小时候真正名闻天下的是另一件事。
司马光砸缸。
俗话说“3岁看到老”,从这件事里完全可以看出这人的素质,勇于决断,不顾一切地实施。这些都是真的,在他此后近70年的生命里,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不管对象是一只缸,还是一个国家。
奇妙的是,这样一个人,在他活着的时候,这些都隐藏得非常好,让人看到的一面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礼、非礼勿做的一位圣贤,而不是本应比唐介还要凶狠凌厉的官场屠夫。之所以会这样,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当时北宋所有的人都瞎了;二是司马光本人的官场功夫实在到家,一边凶狠,一边让所有人敬爱。大家想,会是哪个原因呢?
说到这里,貌似我有点唐突圣贤,与中国人心中普遍存在的司马光大师的形象严重不符。到底怎样,还是让事实说话。世事纷繁杂乱,透过层层迷雾,我们会发现,整个立太子事件,就是司马光以外地官员进入京师官场的一场完美上位秀。
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司马光还在西北的并州做通判。之所以离京都那么远,我们来回顾一下他的仕途历程。
司马光考中进士时才20岁,国家非常重视他,留在京城里做奉礼郎。这是殊荣,可他没有接受,主动要求到边远的南方去,理由很动人,他的父亲司马池当时在杭州做官。
他的起步和包拯一样,化忠为孝,感天动地,一直在苏州做判官,直到父亲去世。守孝结束后,他回到京城任职。不过很快又出去了,展现了他为人的另一面。
绝对、完全、毫无保留地忠于领导。注意,这个领导,并不是孔夫子教导我们的那位独一无二的皇帝,而是当时的独相庞籍。
历史没有记载他们是怎样一见倾心的,司马光从此对庞籍像父亲一样地爱戴和尊敬。这不是乱讲,有无数事实可以证明。最重要的两点就是:
第一,庞籍在狄青升官事件中被梁适搞倒之后,调离京城到西北当官。司马光的选择是放弃国家安排给他的正规工作,跟着老领导下放改造。就这样,他来到并州当通判。
第二,庞籍在西北继续倒霉,他像老朋友范仲淹那样继续向西夏纵深处修堡垒。这就是罪过,和平时期了,你为什么还要一再生事呢?而和平的表现,就是西夏小皇帝在妈妈和舅舅的英明领导下,隔三岔五地向宋朝边境出兵,虽说没有大胜利,可小便宜一定要经常占。
修堡垒,加上临敌小败,庞籍被一贬再贬,直到病死。这期间,司马光牢牢地站在领导身边,曾经三次上书声明庞籍的过错里有他一份,请把处罚分过来一半。
最动人的是庞籍死后,他穿上最正式的衣服,请庞夫人到大堂上,像母亲一样接受他的跪拜。对庞籍的儿子,就像自己的亲弟弟(籍没,光升堂拜其妻如母,抚其子如昆弟)。这在当时获得了所有人的称赞,以及后世的敬仰。
只是很奇怪,庞籍之死,官方派专人治丧,赠司空、加侍中,谥号“庄敏”。每一样都是生荣死哀,人家生前是正牌子宰相,为何弄得好像家人无依无靠,如果没有司马光的照顾就会流落街头,惨不忍睹的样子?
当然,这只是第一印象。我们可以往好处讲,就是领导死了,家里虽然安康,但是他对领导的爱,绝不会人走茶凉,做人要厚道,永远追随领导!
对领导的亲人,比活着时还要尊敬和亲切……包括“抚”其子如昆弟。抚除了抚育、抚养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从这时起,他就有了一个在官场中超级值钱的头衔,以后他写信给别人时,可以这样落款——“你的忠实的司马光”。
范镇写第一篇请立太子的奏章时,司马光在边远的并州第一时间响应。但注意,他不是接着写第二篇奏章,与范镇站在一起,而是写了一封私人信件。信里说,这是件真正的大事,除非不说,说了就要坚持到底。“愿公以死争之。”
石油大鳄洛克菲勒先生当年有句名言:“打前锋的赚不到钱。”他也是这么做的,在所有美国人一窝蜂地往新发现的油田边冲,想抢个新鲜,淘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他按兵不动。直到石油由于过度开采,需求量却没那么大,变得比白菜还便宜时他才冲进去,用极低的价格,不仅把油田盘下来,还把各种开采工具、运输设备都搞到了手。
这才是做事的本事。
千年之前的司马光,在发迹史上与这位大鳄不谋而合。直到范镇的头发变白了之后,司马光才开始行动。最初是非常小心的,他以自己的名义写奏章,同样建议立太子,措辞很小心,这让他抢到了立太子事件的排名位置,可一点都不显山露水。这时,命运也开始眷顾他,开封城里的顶级官场重新洗牌了。
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大宰相文彦博终于下台,他在为之前的强硬埋单,接替他的是枢密使韩琦。韩相公从这时起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强硬得比文彦博还要强硬,温文得仅次于另一位宰相富弼,一位真正适应官场的特殊动物诞生了。
司马光被调回京城,担任了一个绝妙的职务——修起居注。这是比馆阁学士们更能接近皇帝的差使,每天的工作就是给皇帝写日记,可以最大限度地了解皇帝的每一个举动。这样的好处,就是司马光能第一时间掌握皇帝的心理动态。
比如说,在什么时候跟皇帝说什么话。
嘉祐六年(1061年)闰八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是仁宗的悲伤日。出生仅仅61天的皇十三女死了,就像是天地神灵跟仁宗开的大玩笑。
他想有儿子,为生出个儿子想尽了一切办法,同时也有了效果。两年内,后宫生了四个……女儿。这简直让人欲哭无泪,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哪怕有一个是儿子也好,皇宫内院特意建了一座潜龙宫给未来的皇子住。为什么老天就是不开眼?
关于这一点,实在应该给仁宗正名。不是他无能,是他敌不过时代的命运。常年阅读宋史,每每掩卷沉思,有时我不禁这样想:如果仁宗有自己的儿子,那么让后来的英宗怎样上位?没有英宗的早死,哪来神宗年轻气盛时的改革?如果神宗活得长些,怎会让改革有头无尾?那样哲宗就不会10岁即位,什么事都不懂,被奶奶夺权……再后来天翻地覆,等到他亲政时再把奶奶那一套改过来,然后再早死,才能轮到精彩绝伦、异想天开的赵佶登场。
那时中原陆沉,神州板荡,试问这样的结局都跟仁宗有没有亲生儿子有关吗?
不,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哀,尽管最难受的人肯定是他自己。
这时仁宗已在悲痛中难过得很多天不说话了,就像要再次犯病的样子。司马光就挑在这个他心灵极其脆弱的时刻,写了一道新的奏章。
他没像范镇、包拯、唐介那样简单粗暴地要求皇上立太子,而是说,臣不敢奢望陛下立即就选出东宫太子,只恳请您在宗室之内选出一位聪明仁孝的好孩子,先立为养子,与其他的宗室子弟稍有区别,好好培养。让天下人知道您心有所属,民心官场都会安定。等到他日太子出生,这位养子就可以退归藩邸,只当是为国家培养了一位好臣子。何乐而不为呢?
当天,司马光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皇帝。只见仁宗拿着奏章看了许久,仍然面无表情,像是和往常一样沉默,躲进自己悲哀的心情里,谁也不理。但是他突然说话了。
“难道非得选宗室子弟入嗣吗?”没等司马光回答,他又喃喃自语,“这是忠臣之言啊!一般人是不敢提的。”
“臣提出此议,自谓必死,不意陛下开纳。”司马光如是说。他平静地顺着皇上的话,把中心议题悄悄地往实施上推。
果然,仁宗说:“这有什么害处?选宗室为皇嗣,古已有之,你把奏章交给中书吧。”
从来没有过的大进展!换一个人,心脏肯定会剧烈地狂跳起来,奏章由皇帝的命令传达到中书省,那就是命令宰相们实施了!可这时的司马光,他立即拒绝了。
“请陛下自喻中书宰相。”说着,就请辞告退了。
搞什么,是不是疯了?好不容易皇帝亲口答应,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去了!但是别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没有到揭谜底的时候。当天司马光的演出还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演出才刚刚开始。
他从皇宫出来,直接走进中书省,向宰相们汇报工作,具体内容是皇上的健康。近几年仁宗一向龙体欠安,新一届领导班子继承了文彦博的良好习惯,每天都要询问。这一天例行问答结束之后,韩琦没有放他走。宰相大有深意地望着他,像是期待司马光说点什么。
可惜等来的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韩琦先开的口,他问:“今天皇上还说了什么?”司马光继续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答:“所言宗庙社稷之计也。”
韩琦微笑了,再没说别的,让司马光离开了。
直到这时,当天的事情才算结束。
司马光平稳地走出了中书省,他知道自己已经给韩琦等最高权力阶层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仅深刻,而且极好。
当仁宗要司马光把立太子的奏章转交中书省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拒绝了。这在后面他和韩琦的谈话中证明,是一个绝对正确的决定。如果由他来转交,就造成了一个说不清的事实,即立太子这件事是由他司马光一手促成的,连命令都是他从皇帝那里得到后,向整个中书省下达的。
宰执大臣们被晾在了一边,完全被动。
这样做,简直是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自己,让整个官场的其他人通通歇菜。这样贪婪的结果,就是把自己扔上了火堆,成为众矢之的。以他当时一个小小的修起居注的京官,这样做简直是在找死。
尤其是韩琦当面就点醒他,当天到底和皇上谈了什么。别以为皇宫之内会有什么秘密,别想耍花样!而司马光的表现是非常地乖,他想了又想,选择说实话。“宗庙社稷之计”,就是立太子的事。整个事件过后,他让宰执大人们觉得他既敢做事,更能做事,难能可贵的是他又很会做人。
在这种认知下,韩琦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给了司马光一个天大的面子。某一天,一位姓陈的御史找到司马光,像闲聊一样说:“前些天某次会议上,韩相公跟我说他很欣赏你。说你正在上书说立储的事,能不能把奏章先送到中书省呢?你想做这件事,别自立门户(欲发此议,无自发之)。”
这是示好,也是示威,司马光再次面临选择。韩琦这是想收编他,让他成为中书省在这件事上的马前卒。按说也蛮荣幸了,与他之前的人生轨迹非常相符。
投靠过庞相公,为何就不能再投靠韩相公?
可是司马光那天偏偏又犯了沉默的病,他什么都没说,可没有表态就等于拒绝。拒绝就是反抗!这可真是让人搞不懂了,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半个多月之后,事情真相大白,人们从此才真正地认识了这个人。九月的某一天,司马光在写皇帝日记之余,再次抓到了一个好机会。仁宗那天心情好,很适合聊天。那么聊什么呢?在一个人悲痛的时候让他陷进更大的悲痛里,才好说危机。
比如说国家需要太子,不立太子天下不稳。
在一个人心情好,体力好的时候,就要换一套方法。对方可以思考了,给他上上历史课。众所周知,司马光的历史水平在整个中华民族里能排进前五,他挑了个近的,说唐朝的事。
话说唐朝神武,百事开明,出产的人物在各方面都达到了一个顶峰,真是比宋朝强很多啊。比如说,女皇武则天开创了科举制度里的殿试,从此让天下举子们都成为“天子门生”,只为皇帝服务,再不用看座师的脸色。
唐朝有“门生天子”,连皇帝都是他们的徒弟。这是怎么回事呢?就是因为唐文宗一直不立太子,死之后被亲近的太监们做手脚,从此随意拥立唐朝的皇帝,想让谁当谁就当,想让谁死谁就死。堂堂天可汗的子孙,居然被太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陛下,您想让这种事在宋朝重演吗?
再不能犹豫了,仁宗下令司马光立即把文件送交中书省,把这件事确定下来。这一次司马光没有推辞,火候到了。
再次来到中书省,他的神情态度再不是一个下属,而是一位充满神圣感的天使。他神色庄严地对韩琦等宰执大臣们说:“陛下决意立宗室为皇子,今天诸公如果不能及时议定,他日夜半,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那时天下谁也不能违背了!”
义正词严,说的也都是实话。现在皇帝的身体到了这种地步,谁知道哪天驾崩?到那时,皇宫深处往好里说是皇后,糟一点会是太监来决定谁是下一任皇帝,难道那时做臣子的有权反对吗?
韩琦等全体宰执大臣一起躬身施礼,同声回答:“敢不尽力!”
从这时起,司马光退出了立太子事件,从程序上,从官衔上,他都再没有参与的权力。那么转身就走,绝不迟延,他留下的是倡议阶段起决定性作用的名声,以及让全体朝臣又惊又佩的印象。就比如说大宰相韩琦。
你要我配合,我已经配合了。可绝不是你所希望的马前卒、小跟班,我以正道尽臣子的义务,转身把成果交给你时,神圣得无可侵犯,你必须向我低头!
这就是司马光的作风,万事都有依据、有道义,谁让他学问大,历史知识强呢。回顾一下倡议阶段的四位名人,范镇、包拯、唐介、司马光,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件事里得到彩头,就此平步青云、名利双收。有人会说,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司马光之腹嘛,干吗这么刻薄?
对不起,一次是偶然,那么两次呢?这种作风和这种结果,不久之后他又重演了一次。还是大家倒霉,他一个人得利!
接力棒传到了韩琦的手中,历代史书都说韩琦先生是仁宗乃至英宗朝两朝传承厥功至伟的大臣,没有他的努力,没有他近乎霸道、专权一样的决策,宋朝就不会是历史里的样子。
其实哪儿跟哪儿啊,上面已经说了,司马光把什么事都办完后,直接把立太子的决定书交到他手中,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按令实施,走那些官面上的过场。